专栏名称: 小鸟与好奇心
你的头条不该只是些无聊事,让好奇驱动你的世界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半月谈  ·  “一尺一寸”,众筹和美乡村 ·  2 天前  
长安街知事  ·  央视主播上新,“00后”! ·  4 天前  
底线思维  ·  经济在增长、获得感却不强,症结在分配? ·  5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小鸟与好奇心

一本词与物的书,一本关于母亲的书

小鸟与好奇心  · 公众号  ·  · 2024-06-10 09:00

正文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新星出版社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二卷,为免费内容。

“尽管生活告诉我们,人必有一死,但总有一些我们永远没做好准备的告别。”

波兰当代作家马尔钦·维哈就面临这一难题。母亲生前总爱收集没用的小玩意儿:台灯、石头、废报纸、圆珠笔,等等,当然还有她最爱的——书。后来母亲去世,作者一边整理遗物,一边追忆往昔,重绘了她作为犹太妇女、作为母亲、作为波兰公民的形象;同时透出纸背的,还有波兰战后一代的日常,以及犹太群体的遭遇:“水晶之夜”的阴影,战后通货膨胀与物资匮乏,1968 年排犹,转轨……它们深刻而深远地影响着每一位波兰人,那些物品承载的,是那代人的集体记忆。

《未弃之物》是一本词与物的书,一本关于母亲的书,它像物品剪贴簿,更像一部个人史、私人回忆录。整本书一点也不沉痛,而是充满了黑色幽默与讽刺、揶揄、顾左右而言他,是相当别致的逝者追思录。

本书现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


独门绝技之在邮局打嘴仗

“我想退订我母亲的广播电视套餐,因为她去世了。”

“噢,我去。”

“是啊。”

“不是说这个。套餐业务到 C 窗口更好。您拿个号,我同事会告诉您怎么做。”此时,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捉弄同事的好点子。“您还是先去咨询处看看吧。”

此时的我像个诱饵,像枚臭鸡蛋,可以把我扔给 C 窗口的同事(很诱人的主意)。但还有个更美妙的主意——把我扔给咨询处那个狡猾的女人,谁叫她从早到晚只会坐在那里售卖时髦商品:信封、有机化妆品,以及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几个月后,艾丽丝·门罗的小说被换成了关于“被诅咒的士兵”的书。)

“我想退订我母亲的广播电视套餐。”我先吭声。

嗒嗒,嗒嗒,咔咔。美甲片刮着键盘。

“这位女士没缴过套餐的费用。”

“怎么会没缴费?”

“从 1996 年开始就没缴了。”

“我有缴费记录。”我承诺道。

“您给我看看。”

但我的气势突然短了半截。

“为什么只付了十七兹罗提?”

“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她切了一声,“套餐没那么便宜。”

艾丽丝·门罗的书有着漆面封皮,上面是一个无头女人的黑白照片。太阳光斑在漆面上翩翩起舞,旁边则是展开的团契贺卡和纸做的小鸡。购书者回家后可能会和家人说:“看,我在邮局买了一本加拿大诺奖得主的书。”想想就可笑。

“这个账号是怎么回事?为啥显示所属地在比得哥什?”

“不知道,但我母亲每个月都给你们公司付十七兹罗提。”我理直气壮地说。

“也许是在邮政银行还贷?”

“她没有贷要还。”

“您又知道?”

我无法想象母亲偷偷借钱,然后跑到比得哥什的邮政银行去还贷的情景。

队伍里传来一阵嘀咕。一些人想买复活节贺卡,另一些人想付账单。大家开始变得不耐烦。

我抬头直视着这位波兰邮政局的工作人员。

“请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想和她废话了。

这是个关键时刻。诗人卡瓦菲斯曾写过的关键时刻:

对一些人而言,这样的时刻正在到来,
他们必须说出伟大的是
或者伟大的否。

这位政府工作人员需要好好斟酌接下来的策略了。截至目前,她的“否”都只是小小的“否”,普通的、例行的“否”。这种“否”只是想赌一把,也许能蒙混过去呢,也许我会打退堂鼓呢,也许我会拿起死亡证明和历史账单转身就走呢。

第一个“否”是必理通,是覆盆子茶,希望身体会自愈,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会自己解决的。草率的点头,喃喃的赞许,眼皮微微一动,都会被看作某种认可,某种妥协,某种蓝色圆珠笔写的承诺书,带圆章的电子签名。然后就完事了。

“请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昂起脖颈,竖起羽毛。

就像在跳舞,我们踩着舞点,步调一致,朝着“我没冲您嚷嚷”这一目标前进。

“请别冲我嚷嚷。”

“我没冲您嚷嚷。”

“您这还不算嚷嚷?”

“是您在嚷嚷。要嚷嚷,就回家冲您老婆嚷嚷去,这儿是邮局。”

“是男的先嚷嚷的。”一群客户齐声表示认同,“也不看看大家都在赶时间。”

“是女的先嚷嚷的。”另一群客户则齐声点明,因为他们取的是另外一个窗口的号。

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我们俩站在交叉路口上,其中一条路通向:我想见您的上司——请便——我要写投诉信——您尽管写——这信我是写定了……最后仍是绝望地摔门而出。

但我们还可以选择一条使冲突降级的路。

“我该说的都说了,您是不是听漏了。”工作人员打起圆场来。

“也许吧,”我也退一步,“那这个套餐您看怎么办?”

咯吱,嗒嗒,嘘噜噗噜——美甲片刮键盘的声音更友善了。

“该不会是广播费吧?”

紧张的气氛消失了。战舰改变航向,飞机返回基地。排队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国家会垮掉。神圣的财产权不断易手。政客等着接受国家法庭或海牙国际法庭的审判。只有公务员是永恒的。他们比首相、总理和书记都要强大。因为他们有置身事外的超能力。

他们也有爱心爆棚或者毛发森竖的时候,但这只是假象。他们才是进化的最终目标,而我们是注定要灭绝的物种,肥胖的不飞鸟,伟大动物界的笨重代表,原始森林。


沥青

奥库扎瓦创作的歌曲里,有一首我印象最为深刻。我听的是波兰语版的。那首歌的歌词可谓六十年代的小集锦:战争回忆、征服宇宙、消费萧条,还有莫可名状的思念、感伤和渴望,这些东西将我们引向浪漫主义诗人、无能的革命,还有在元老院广场挨冻、直到当局清场的十二月党人。

埃德蒙·费廷曾经为“上面不再有雕像的雕塑台”献唱。后来我发现,雕塑台上空空如也的一幕原来是歌词译者擅自添加的,也正因如此,对斯大林崇拜的影射才比原来的歌词更直白。还有关于火箭的歌词,火箭“把我们绑到远方”——在这里使用第一人称似乎有点过了头;这一次并非所有人都被火箭俘走。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的童年,航天飞行已经不那么让人大惊小怪了。学校里的课文和游乐园里的火箭是加加林掀起的航天热的唯一见证。簌簌的尼龙—6衬衫也不能激起人们的渴望。

真正的秘密隐藏在歌曲的尾声:

我愿以人头担保,
就在明天将要发生大事。

一个孤独的词语悬挂在最后一句的结尾处,就像是一滴水珠,随时都有可能会滴落。

“要发生什么事?”我问大人们。

“大事。”他们回答。

“革命?”说到俄国,除革命之外,我再也联想不到别的。

“不是。”

“那是什么?”

“大事。”

大事。所有将要发生的事件的预告。浓缩的物质。大爆炸前的宇宙。

我那时候认为这必定与政治有关。父亲也必定期待着这件事发生,所以每到深夜都会收听 BBC,所以才会在收音机旋钮旁边贴上橙色的圆点(是他用打孔机和便贴纸制作的),在受干扰较少的频率上画线。

越来越近了。沙沙声掩护下的广播,报纸文章的言外之意,或是电视主持人穿帮的扭曲表情,都可能是信号。星期一,学校将停课,所有人都不许出门。

与父亲不同,母亲老早就睡了,因为得早起,上八点的班。


1927 年,布里斯班的帕内尔教授把熔化的沥青注入一个玻璃漏斗。三年后,他把塞子拔掉,任由油光发亮的液块滴落。

的确。在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不足一年后,第一滴沥青滴落。第二滴直到 1947 年 2 月才滴落。大概发生在某个周末的深夜,实验室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也可能截然相反,滴落发生在白天,四周人声鼎沸,实验室的燃烧器轰鸣,每个人都在忙碌,但天意弄人,竟没人把目光投向正确的方向。帕内尔在 1948 年去世,最后也没能熬到第三滴。

2014 年 4 月,三台网络摄像机记录了第九滴沥青滴落的画面。暂时就这么多。地球另一边的某个地方,第十滴正在生长(自从安装了空调以后,沥青滴的形状变长了)。


我试着去想象,沥青滴是怎样滴落的。

在戒严令后的某个下午,我在厨房里帮母亲干活。实际上是她一个人在剥、切、敲,我在一旁给她念报纸。

念完所有的真实报道后,我就开始瞎编。我先是宣布一则关于苏联解体的消息。据塔斯社报道,哈萨克斯坦决定退出兄弟国家联盟,并援引苏联宪法的相关条款。(没反应)。波罗的海国家纷纷效仿,宣布独立(仍没反应)和中立(咔嚓咔嚓咔嚓),其余加盟国则认为,继续维持现状已毫无意义……(切菜声不间断)。我有点编不下去了,但仍旧模仿着官方消息的口吻(等一下,搅拌机很吵),母亲依然不为所动(嗞嗞嗞嗞嗞)。如果不够生动,我还能再编个火星人造访地球。

“真不赖。”母亲终于吭声,“然后呢?”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