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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亲人在茂县山体垮塌中被掩埋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6-26 22:03

正文



活在地壳板块运动活跃地带,他们太知道什么叫做“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到来”了。




1


通向茂县叠溪镇新磨村的路上要经过隧道,行至隧道光亮处,让人想起《桃花源记》。新磨村在山之更深处,从松坪沟沟口进去,得再行上5.1公里。李章贵是个老通信维修工人,汶川、茂县、映秀、九寨沟这一带的山沟沟他都跑过,说比起来,还就是新磨村那一片景色好,“水绿油绿油的”,这个季节苹果树已经结出了小苹果——他边说边用大拇指和食指圈成小圈——还有很多花椒树、车厘子,冬天还有雪,有时还有旅游车。


四川茂县叠溪镇新磨村滑坡


这个被当地人称为“小九寨”的地方,在2017年6月25日这天变得尘土飞扬。这是茂县山体高位垮塌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各种抢险救灾车、警车、物资车、摆渡小车堵在了松坪沟景区沟口。表情和着装会暴露这里每个人的身份,尤其是灾民家属——蓬头垢面的多半是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风尘仆仆赶来,脸色凝重、心事重重的大约还不知家属下落,但心里隐约知道,很可能没有万一了。


那5.1公里的距离徒步需要40分钟到1小时,想要进村的人许多聚集在沟口牌坊内的乘车点。当地人开着小三轮、推着小推车,把自家或店里的饭菜免费供过来,招呼等在乘车点的人,有时候忙不过来,受灾家属也帮着发筷子舀饭。筷子是折成两半用的,顶上是参差不齐的木茬茬。每过一辆往村里开的车,手机上就落一层土灰,在沟口端着一次性纸碗的人手脚都不够用了,又想捂住口鼻,又想把碗口遮住,手掌手肘齐上,拗出奇怪的姿势,齐齐背过身去。


当地人开着小三轮、推着小推车,把自家或店里的饭菜免费供过来


2008年汶川地震后,当地人多少有了救灾经验,一路上见得男男女女扛着一澡盆馒头、一箱箱枇杷,要送进新磨村。灾区里有人拿小喇叭喊,救灾物资统一送到哪哪哪,走出一公里还有人互相喊话传达。


赵家三兄弟等上了一辆小车。路过一湖,前排的大哥说,我在这里钓过鱼。他的堂弟赵风(化名)不怎么搭话,突然轻轻地说:“还钓什么鱼,钓的都是回忆。”车里陷入沉默。他们从小在新磨村长大,后来各自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回家。赵风把手机举起来,又拨了一遍号码。他几乎没间断地把手机举在耳边。父母和兄弟下落不明。


车出隧道,不知谁突然说,你们快看。手指车窗外远远的山坡。大家惊呼一声,这么大。新闻里那个6月24日凌晨5点38分的茂县滑坡突现眼前,比图片震撼,像被生生撕裂开一个灰白色的巨大伤口,从山顶直撕到山脚下,上尖深下浅宽,甚至能想象当时山体泥石遽速向下冲刷成扇形的动势。


“什么都没了。哪还能活人嘛。”大哥的语调几乎绝望。赵风还是沉默,再重拨。原来的新磨村一组正正在山腰偏下的平缓地带,从山顶冲下来的泥石在这里堆积起来,在极短时间内将村落田地彻底摧垮,埋了约八九米深,只剩一片灰白碎石,不见一点村落房屋的痕迹。央视新闻报道,那是约800万立方米、横向面积超过两公里的泥石。什么概念?是碎石厚度堆积到四五人高,是站在废墟中心,往上看,往前后左右四处看,目皆茫茫,不见边际。


 

2


王芳刚从废墟下来,搀着77岁的奶奶吴德秀——带着黑色羌族头巾,身穿深蓝羌族服饰,脚踩羌族的手工绣花鞋,嘴边皮肤皱缩起来,黧黄的脸颊上有两块明显的红晕。吴德秀在新磨村长大,那时候还是四五十年代,村里只零零散散住着人家,靠种地为生,日子穷苦,除了公社劳动,她想不起有过什么开心或值得回忆的事。十几二十来岁时,她出嫁到附近小关子村,但娘家人一直在新磨村生活。这次山体垮塌,住在一组的娘家人几乎没有幸免,十几口人都被埋在下面。


77岁的羌族老人吴德秀,她的家在离新磨村10公里的小关子村上


吴奶奶是觉得6月24日的清晨不大太平。5点刚过,猪圈里60多头猪闹腾不停,发出齁齁的声响,闹得她不得安宁,只好起来查看。她每天在鸟叫声中起床,总觉得那天早上的鸟鸣也不似平常,叫得嘈杂而混乱。正给猪喂食,突然听见远方传来“轰轰轰”掉石头一样的巨大声响,持续了三四分钟。她一开始只以为是山后掉石头,直到出门在院子里往北看,才知道事情大了。


为看一眼娘家的情况,吴奶奶当天坚持要从小关子村走去新磨村,整整走了两三个小时。


孙媳妇王芳在茂县县城,离新磨村近60公里,也听到类似的声响,很快,手机里看到新闻,“四川茂县山体垮塌”,第一时间从县城开车上松坪沟。那会儿事情刚发生没多久,“真的跟恐怖电影一样,静悄悄的看不到半个人。”


一旁的大叔插话说,那天晚上,他们打了通宵麻将直到四点,雨下了一整夜,大部分时间是绵绵小雨,只有一小段时间雨比较大。


王芳的朋友圈很快被各种新闻和自发援助信息刷屏了。针对茂县山体垮塌事件的应急救灾指挥中心成立,官方救援陆续到位,消防和武警官兵各就岗位、挖掘机驶进现场。


行在通往四川茂县叠溪镇新磨村的路上


40多户被埋,100余人失联。幸存的一家三口被送进县人民医院。“救灾人员住店免费”的横幅在一些旅店门口挂了起来。王芳煮了两锅饭,装在自家车后备箱里,载过去给站岗保证救灾道路畅通的交警。赵家三兄弟则在下午三点从成都赶到了茂县。当晚,茂县人民政府前的广场上,祈福的蜡烛再次燃起。


万幸,雨没有再下。

 


3


事发第二天,吴奶奶执意要再进村看看,王芳和其他亲戚陪着她乘车进村,家里能来的全赶来了。


救援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一位武警边扒拉着群众送来的饭菜边说,自己昨晚三点多才睡。据澎湃新闻报道,截至6月26日上午7点50分,除了最开始逃出来的一家三口外,再后来挖出来的无一例外是尸体。


新磨村多是大家庭聚集居住,不少家户之间都有些亲戚关系。吴德秀和王芳在灾区遇见不少熟人。有人状态还算正常,互相沟通几句,有人是被搀扶着,哭到站不稳走不动,顾不上人情礼数。


四川茂县叠溪镇新磨村,40多户被埋,100余人失联


吴奶奶的一个朋友在路上和她们遇见两次,第一次是往垮塌山区的方向走,哭着告诉吴德秀救援人员发现了一块头皮、头皮上有簪子,可能是自己的母亲,说什么也要再上去看一眼;第二次是从山上废墟下来,看见吴奶奶就扑过来,什么也不说,把手上紧紧攥着的一片宽长形状的银发簪给她看,几乎要瘫下去。银发簪已被压成波浪状。羌族人喜欢银饰。


来不及等吴奶奶和王芳反应,攥着发簪的朋友在众人搀扶下离开。婆孙俩看着朋友蹒跚远去,眼里尽是悲悯。旁边站岗的救灾小哥也凝着脸看恸哭家属远去的方向,眼神一步步跟着,久久没把头扭正。


受灾核心区的废墟上,家属点上了香烛,烧纸钱祭拜。“烧纸钱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烧,”王芳说,“亲属哭得啊,扶完这个扶那个,这边扶住了那边又哭晕过去了。”也有人说,“不要再挖咯,让他们好好休息吧。”


相较之下,吴奶奶显得平静,只是眼里偶尔有泪。父亲和她提过1933年那次大地震,但那次,不止如今的新磨村位置,周边七个寨子全毁了——她边说边指点着方位,“这里,这里,这里……”东南西北几乎都点了个遍。那次只有六人生还的1933地震,她父亲是生还者之一,只在逃生时伤了手肘骨头。“但后来也一直很平安,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汶川大地震受灾也不严重。直到这次。”吴奶奶说。


原来的新磨村前有河、背靠山,如今还是,只是更彻底了。许多人坐在河边,看河水流。赵家三兄弟在一片荒芜里待了整整五个小时。下来后说,人找不到了。

 


4


小关子村和新磨村之间直线距离有十公里。地处褶皱山系,许多村寨都在群山深处。通向吴家的山路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悬崖,裸露的碎石似欲坠不坠。部分峭壁兜着防护网,偶尔,会看到对面山体呈锥三角往下滑的砂石。


王芳开着车,灵活穿行在S形山路间,毫不胆怯。这胆子是在一周多以前练出来的:那天从老家金川县驱车回茂县时,正遇泥石流,一路上边开边悬心落石。两块大石砸下来堵住了路,人们最后用吊车半吊半推地把车子翻过去。本来五小时的路程,那天从早上九点一直走到了凌晨一点半。


那天之后,王芳开什么路都不带怕了。活在地壳板块运动活跃地带,他们太知道什么叫做“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到来”了:她的表哥在2008汶川地震里失联,至今杳无音信;2013年她怀着孕,坐车从绵阳回茂县待产,车子刚开过桥,桥在他们身后轰然而塌;一周前遇到金川县泥石流;如今又是茂县滑坡……


除了地祸,也有天灾。前些天茂县又有连续的雷暴天气,王芳控制不住地怕。去年,母亲就是在一个雷雨天被雷劈中去世的。“被烧死啰……哎。”她没说下去。


她不忌讳谈“死”字,有时候嘴快又直接得叫人略感诧异。自母亲走后,她说自己对生死名利就看淡了。“死了什么都没了,管你多富多穷。大家都争这争那,要买学区房送孩子进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我有时候会想,何必呢?”


“都是命”,她常说。这次从茂县山体垮塌中逃生的一家三口,是因为36天的小婴儿早上5点多哭闹吵醒爸妈给换尿布,才得以在清醒状态下自救逃生,这是命;好多平时不住新磨村、恰巧周五晚从学校回到家的学生娃被埋了,是命;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周末被爷爷叫来村里留宿的孙儿失联了,是命。这样的故事,在灾区的街谈巷议里多得数不清。


“有想过离开这里吗?搬家去一个地质灾害没这么频繁的地方?”


同样的问题问吴奶奶和王芳。老人家回答的是1933年大地震,那时候穷,也没人管,就在废墟上重新盖房子呗,逃难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后来大饥荒年代,倒还有逃进来的人呢。年轻人回答的是现在:“都是命。好多人去了外面没法生存,十万块在农村盖个新房也差不多了,出去根本买不起房。再说也熟悉这里了。哪有那么简单说搬走就搬走嘛。”


从被毁的村子里下来,第二天就是周一。赵家三兄弟开始上班,头七再回。

 


5


尽管隔了十公里,从小关子村吴德秀家的院子里看过去,还能看到新磨村的巨大滑坡。


从吴德秀家院子里往北望,远处的滑坡清晰可见


茂县属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恰好,吴德秀和王芳这一对婆孙媳,吴家是羌族,王家是藏族。沿路经过的村镇,有不少还保留或复原了羌族建筑的样貌,碉楼、石墙、石砌平房,门窗雕花是木格花式。许多羌族人家在墙上把白石摆成羊头形状作装饰和民族标志,吴德秀家亦是。


羌族信仰白石,他们的主要聚居地也常见裸石、石头山。经过一小截巨石从峭壁中傲然凸起的险路后,王芳问,你怕吗?等我带你看过前面那个,你就不怕了。


没几分钟,她在一面峭壁前停了车。峭壁一人高的位置挂满红布条和红绿黄蓝白五色方块彩旗,类似藏族挂经幡的祈福仪式。经幡边有个约两米高的小神龛,牌匾上写着“老龙神位”,里面供着一尊龙神像,香火很旺。


当地居民路过老龙神位时,特地停车下来祭拜


吴家的羌族小伙退后几步,高高指向峭壁:“看到了吗,那是不是很像一条老龙?”


从石壁中部斜到底部,弯弯曲曲地有一条宽约30、40厘米的石层,与两侧呈横向的石层状貌截然分判开来,纵向垂直而行。王芳听当地老人说,至少从他们都不认识的再上一辈起,过路人就会供奉尊敬这尊龙神了,求保平安、消灾解难。


但在地理上,它叫“褶曲”,“岩层在地质构造运动的作用下出现的层理弯曲,其连续性未受破坏的一种构造变形”,充分体现了褶皱山系的特点——也就是说,这条“老龙”恰恰证明了板块交界地带地质的复杂。


介绍完“老龙”的故事,他们虔诚地在神位和老龙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又来了辆车牌号是当地的过路车,也减速熄火停了车,弯腰祭拜。


远方,是新磨村的垮塌山体。

 

 (实习记者岳昕、黄靖茹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刊记者/邱苑婷 发自四川茂县

编辑/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