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故事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改编自作家叶弥的短篇小说《天鹅绒》，名字取自海明威的同名小说。

影片分了四个章节，依次讲了1976年的春、夏、秋和1958年冬发生在中国大地的四个故事。

电影是雕刻时间和空间的艺术，《太阳照常升起》把春夏秋冬、东南西北，囊括其中，气象不小。

这四个故事中，第一和第三个故事源自叶弥的《天鹅绒》，第二个是姜文在贵州生活时的所见，第四个故事来自姜文的一个梦。

在讲述这四个故事之时，姜文没有按照线性的顺序，这也是令观众看完电影后迷惑的原因之一。其实姜文并没有在时间线上大费周章，只不过做了一个小调整，但就是这么一个错位让故事变得开放、多意。

如果一个故事非要有开头和结尾，那可以把第四章视为整个故事的开头。

第四章：满堂花醉三千客

1958年，冬，西部。

戈壁滩被橙色的天空深度渲染，两匹松弛感很强的骆驼摇摇晃晃出现在画面中。骆驼上坐着两位妙龄女子，一个是刚守新寡的疯妈，一个是即将新婚的唐妻。行至岔路口，两位女子分别，疯妈向右走，去领丈夫的遗物，唐妻向左走，去会等候的情郎。她们再次“相逢”，将是18年之后。

疯妈经由俄罗斯大婶叶卡捷琳娜女士领到了丈夫的遗物。叶卡捷琳娜告诉疯妈，她的丈夫是因为和另一个女人在边境疯狂试探，而彻底告别年龄焦虑。面对丈夫的遗物，已有身孕的疯妈悲痛不已，她宁愿相信丈夫是去找了别的女人。

在世界的尽头，唐妻与老唐相逢，荷尔蒙爆棚的老唐说唐妻的肚子像天鹅绒，然后打了几枪。

老唐和唐妻在朋友们的簇拥下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老唐的好友梁老师恣意地摸着姑娘们的屁股，姑娘们嗔笑还击，年轻的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美好。

火车上，挺着大肚子的疯妈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上完厕所，突然发现肚子平了。疯妈跳下火车，一路狂奔，去寻找丢失的孩子，终于，在开满鲜花的铁轨中看到了赤条条像是发着光的孩子。

这个故事很飞扬，它源自姜文的一个梦，梦里没有那么多逻辑，也更有诗意，鲜花满地，枪声震天，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第一章：白云千载空悠悠

1976年，春，中国南部的一个村庄。

这里是疯妈已故丈夫的老家。

那个降临在鲜花丛中、迎着一轮红日啼哭的孩子，如今已是18岁的大小伙子。疯妈的头发业已黑白相间。周韵头发的造型，姜文让化妆师参考比尔·克林顿的风度翩翩。

平时喜欢光脚走路的疯妈因为一个梦，去买了一双鞋。回家途中疯妈方便了一下，起身发现挂在树上的鞋不见了，疯妈急得上了树。回家后，疯妈烧了丈夫的信，砸了家里的东西，漫山遍野地找石头，垒起了一个小白宫。小白宫里藏着家里丢失的东西，那是她为儿子准备的新房。

一天，疯妈收拾干净自己，穿上了那双鱼鞋，告诉儿子自己已经好了。儿子去接来村里进行劳动改造的人——老唐和唐妻。待儿子接到老唐和唐妻，却发现疯妈彻底失踪，只留下了衣服和鞋漂在河中。

彼时，疯妈常在屋顶盘桓，口中不断吟诵着崔颢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第二章：此曲有意无人传

1976年，夏，祖国东部的一所大学。

学校组织了一场露天电影放映，大家看得投入之时，突然有人大喊“抓流氓”，原来有人摸黑儿做了坏事——摸了女生屁股。在陈冲的电影《天浴》中也有过相同的桥段，看来那个年代看露天电影与摸屁股是一个套餐。

被当作怀疑对象的梁老师，慌乱中跑到了旧友老唐的家里，无意中撞破了老唐和校医林大夫的好事。林大夫指认是梁老师摸了自己的屁股，其实林大夫根本没去看电影。旧友老唐也忽悠梁老师先下手为强，跟校方自首。欲哭无泪之际，梁老师还收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表白。

学校宣布摸屁股的流氓不是学校的人，梁老师冤情得雪。

翌日，梁老师双手插兜，嘴角微微上扬，用一根枪带套住脖子，将自己高高挂起。

《美丽的梭罗河》歌声再次响起，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第三章：我见青山多妩媚

1976年，秋，还是南部的那个小村庄。

第三章承接第一章的故事，儿子接到了来村里改造的老唐和唐妻，此时疯妈已经不知所终。

老唐提着一把猎枪，带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山打猎，时常不回家。此时的儿子已是村里的小队长，唐妻成了小队长的猎物——当然最好的猎人都是以猎物的模样出现。

唐妻对小队长说出了18年前的那句话“你唐叔说我的肚子像天鹅绒”。老唐发现了小队长和妻子的事，持枪与小队长对峙。一直生活在村里的小队长不知什么是天鹅绒，老唐为了让小队长死得明明白白，动身去找天鹅绒。

回到北京，老唐去找在宫里上班的朋友，朋友通过画思维导图开导了老唐，老唐发觉错的不是小队长，而是频繁寻花问柳、置妻子于不顾的自己。回到村里，唐妻与老唐告别，老唐也原谅了小队长，可是好死不死，憨憨小队长对着离去的老唐说了一句：你老婆的肚子根本不像天鹅绒。一声枪响。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在携《太阳照常升起》出征威尼斯电影节前，蛰伏七年之久的姜文发出这句感慨。

《太阳照常升起》的时间线向两端延展，讲述了1958年和1976年这两个重要年份的故事。对于其中所出现的各种符号、隐喻，可以有各种解读，姜文的本意就是与观众互动，拍一半，留一半给观众思考。如果看不懂也没有关系，感受就好。

正如片名用了海明威的同名小说，电影中也蕴含着海明威“冰山原则”的创作方法论：只描写冰山露在海面上的八分之一，海面下的“八分之七”留给读者去思考去感受。

有人说《太阳照常升起》荒诞，且不用冠以“魔幻现实主义”之名，只需跟所表现的时代发生的故事相比，电影还荒诞吗？有人说《太阳照常升起》陌生，不是电影常见的模样，然而跟那些不遥远却不甚清晰的历史相比，电影还陌生吗？

《太阳照常升起》的荒诞与陌生，正是打开尘封历史的钥匙。

姜文的电影

电影是一种面向大众的艺术，很多观众去电影院就是想放松、消遣一下，无可厚非。当下的一些商业电影，也在用强情节、强情绪的技巧拉拢观众，但电影终究是一门艺术，姜文说如果只是想从观众兜里掏那两毛钱，那太不尊重观众，用史铁生的话说就是：“艺术如果只为年节添乐子，近于玩忽职守。”

在戏剧界的表演体系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沉浸与布莱希特的间离，就像是第一人称视角与第三人称视角，客观、思辨的布莱希特体系更为姜文所推崇。在布莱希特的理论中，演员要与角色保持一定距离，观众也要意识到自己是在看戏，审慎思考戏剧的内涵。看姜文的电影要带着思考的大脑，去碰撞、去交锋。

在姜文的电影中，能指丰富且硬朗，太阳、火车、望远镜、武士刀、屋顶、礼帽、枪，对于姜文的电影来说所指是隐晦的，关乎历史、关乎政治。

有意思的是，在王家卫的电影中能指同样丰沛却多情，暗夜、出租车、路灯、雨、香烟、时钟、酒，对于王家卫的电影来说其所指是暧昧的，关乎情感、关乎氛围。

王家卫说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因为里面掺杂着泪水、汗水、血液，那姜文的记忆就是炽热的，里面有猛虎、枪炮与玫瑰。

太阳照常升起

电影中唐妻的扮演者孔维回忆拍摄《太阳照常升起》，一天很晚才收工，大家搭船回酒店，突然姜文说：“看，银河。”众人抬头，夜空、繁星、水、船。恍兮惚兮，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太阳照常升起》里面有众生、有历史、有理想……更广阔些，是自然规律，天行有律，太阳照常升起，亦照常落下。看着《太阳照常升起》这个片名，不由让人想到那幅著名的照片。

1990年，旅行者1号探测器完成了对太阳系行星的探测任务之后，回头为悬浮于宇宙中的地球拍了一张照片，图中的这个小点就是星空中的地球，这张照片被命名为《暗淡蓝点》，美国天文学家卡尔· 萨根以此为灵感写了一本书，其中一段极具文学性的描述令人心有戚戚：

再看看那个光点，它就在这里。

那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一切。

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

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每一个人，

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

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

数以千计的自以为是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

所有的猎人与强盗、英雄与懦夫、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国王与农夫、年轻的情侣、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腐败的政客、超级明星、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

都住在这里——

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