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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看水浒”,是怕把小孩带坏了。不过值得怀疑的是,像此等名著级别的小说,结构庞杂枝节繁茂,所展现的主题和内涵具有许多重解读的可能,阅读的回味越是无穷,教化的作用就越不大可能只是单向的。以我年少时的阅读体验来看,更多的是被人物境遇和故事的峰回路转所吸引,被“且看下回分解”吸引,倒从未想过要拉帮结派打打杀杀的。只不过小时候看到的是好汉们的英雄事迹,念了法律后,再看这水泊梁山,就是在看一个犯罪集团的兴衰史和覆灭记。这一百二十回的厚书,就是一个证据繁杂的刑事卷宗,打开卷宗,是一百来号人的犯罪实录,一连串或单独或团伙的犯罪行为,蛛网般相互交错,最后兼并重组成为一个组织严密规模庞大的犯罪集团。
一部水浒,交织着入伙者各自的遭遇和组织体系的逐步形成,至七十一回一百单八将排定座次,最精彩的部分算是讲完了,所有该犯的罪也基本都犯了,即使收网的时机未到,作为案例分析却已足够。以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绰号和职务来看,这等组织体系,层级分明,很自然也很适合作为一个黑社会组织的样本来分析。
一言以蔽之,梁山最显眼的地方,非组织特征莫属了。梁山从小到大、从起步到巅峰的发展经历了三代领导人,分别是王伦、晁盖、宋江。每一次的领导层更替,都将梁山的发展扎扎实实地推进了一大步。
王伦死于林冲的刀下,表面上属于内部火并所致,实则是因为劫了生辰纲而案发的晁盖等人的到来。这伙人无路可走,意欲入伙却被拒绝,故意怂恿林冲,借他人之刀灭了白衣秀士,又不落下不义的江湖坏名声,一举两得,血腥地完成了更新换代。十万贯生辰纲和新生力量的加入使得梁山的实力大增。
晁盖的死虽然有点意外,却也是意料之中,曾头市的致命毒箭归根结底根源于两个江湖大哥的第一把交椅之争。黑帮老大的地位不是官府委派认证的,只能靠实力说话。这个实力必须得是实的,得拿出点“干货”来让兄弟们服气。晁盖虽然在江湖上有一定的名声,但这个位置系抢来的,首先就不义,其次,生辰纲案的化险为夷主要还靠了宋江的通风报信。这个人情虽然不一定要靠老大的位置来还,但加分项都在宋江那边,及时雨的义气使得他声名远播,三打祝家庄又收罗了不少人手和钱财,终究是个极大的威胁。是故,曾头市一战,实为老大的交椅而战。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临死之前,晁盖没有托孤给宋江,反而又给宋江的继位出了个难题,宋江只有活捉史文恭才能安稳地坐上老大的位置。偏偏史文恭被卢俊义捉了去,可是单凭这份功劳,玉麒麟是无法坐镇老大位置的。卢俊义之所以到梁山,是故意赚来的,先前的产业都已经失去了,又无江湖威望和人脉根基,怎能觊觎这个一把手的位子。于是,宋江和卢俊义又比试了一把,这一次宋江胜了,然后就名正言顺地做了这个黑帮的老大。
天罡地煞一百单八将,个个都有绰号和职位,都是骨干分子,组织严密,层级分明。这里头的骨干分子,基本上都有犯罪前史,虽然加入组织的情形不一,大多数人都还是自愿入伙的,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像李逵就属于天生的向往派,武松、鲁智深等人从二龙山入伙完全是仰仗了梁山的实力强大,晁盖七人组及宋江落草纯粹是走投无路之后的理性选择,这些仍都属于自愿入伙。但梁山里头仍有少数几个人,则是被逼上梁山的。
林冲是逼上梁山的典型代表,乃被官府所逼,因此落草仍算得上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有一类好汉也是被逼的,却是被梁山所逼,卢俊义、朱仝就是被梁山所逼的两个典型,属于被胁迫入伙的。小说里喜欢用“赚”这个字,意为是靠计谋得逞,但实际上,这些计谋十分肮脏,陷害程度远胜过林冲的误闯白虎节堂之灾。
朱仝私放了打死了白秀英的雷横,吃了官司,被断了二十脊杖,刺配沧州牢城,虽法不容,义气所在。相比之下,雷横入了梁山之后干的事情就很不靠谱了。他伙同吴用,在盂兰盆时节,引开带着小衙内看河灯的朱仝,让李逵杀掉了无辜小孩,以此断了朱仝后路,逼其入伙。这种手段,此后用在卢俊义身上,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卢俊义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固然有家贼李固的因素,但最关键的还是因了吴用的恶毒之计,从算卦提反诗开始,卢俊义一步步地陷入了梁山的诡计里,这个故事可谓是厚黑学的极致。
另外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则是扈三娘。她武功高强,单枪匹马就活捉了几个梁山头领;生得貌美,一丈青威名不虚传。然而,下场却是在一场与其家族无涉的战斗中家破人亡,又嫁给了好色又无本事的王英,最后双双又蹊跷地死掉。小说里,扈三娘的对白几乎没有,无从剖析其内心苦楚,然而,从其身世及言行,这个人物绝对是不甘于入伙的,可与朱仝归于一类。这样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夹杂在梁山这个犯罪集团里面,只能说悲剧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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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单八将,武艺各不同,要说共同点,似乎可用八个字概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要说这喝酒和吃肉,其实也不是纯私事儿。烹羊宰鸡可以,吃牛肉可是违法的。农耕社会没有拖拉机,耕牛是主要的种田工具。擅杀耕牛在宋代法律中就是一项重罪,从罪名上看可比作现在的“破坏生产经营罪”,但刑罚要严苛得多了,而且还不在大赦之列。除了这百十号人,加上他们的家属和众多的小喽啰,单是日常开销就不小了,更不要提去东京行贿打点的事了,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需要雄厚的经济实力才行。
宋朝是我国商品经济非常发达的时代,但梁山的产业似乎并没有扩展得很开。所开的酒肆大多是情报部门的联络点,而不是赚钱的来源,水泊梁山的渔业也没有成为一个产业链条,无法应付得了庞大的机构开支。所以,梁山的敛财手段十分有限,用的还是最古老的方法:劫掠。
早在王伦时期,主要就是劫掠过往的客商,林冲来入伙时,就要交个投名状才算数,这对于林冲这样懦弱不惹事的好市民来说确实是个难题,但对于李逵、武松来说,就算不了什么了。晁盖和宋江时期,劫掠的方法仍然在用,过往客商是看不上了,关键是梁山的威名使得过往的客商也不过往了,所以只好瞄上了附近富有的村寨,找个由头用武力把人家灭了。看古人打战,必师出有名,草莽们也不例外。祝家庄、曾头市都是被莫名其妙地撞上梁山的枪口的。
梁山为什么不选择以黑养商更加高明的方式,反而采取单靠武力获取经济利益的笨办法呢?尽管这是一部小说,写什么不写什么取决于施耐庵,不过既然拿来分析,不妨就把它当作活生生的现实,来一番刨根问底。
劫掠尽管是一个明目张胆的下策,但对于梁山来说,仍然算得上一个明智的选择。首先,梁山虽然人才济济,但多数都是以武见长,很少有经营头脑比较灵光的。十字坡上的孙二娘和张青夫妇的店是个黑店,专门宰人的店,是吸引不了回头客的,更何况这是真宰人的店。朱贵的店也是,酒店的核心层从来没有把心思放在酒店的经营上,那只是一个接待各方好汉和打探情报的联络站。其次,最大化地利用梁山的人力资源,必须扬长避短,而梁山头领们的优势就在于有无穷的精力和精湛的武艺,长时间不用不仅太可惜了,而且还容易让武器生锈,让人生是非,平白无故地会惹出些祸端来。况且这帮好汉本身就是显示梁山实力的重要手段,不打不能树威,在此后招安谈判中可以增加多一些砝码。最后,梁山的人脉资源几乎都是自己兄弟内部的,交际面很窄,与外界接触其实并不多,在社会上没有官府支撑,也就不能吸引巨额公款消费来增加营业额,此外,多年来的劫掠生涯在江湖上落得的名声,自然是没有哪个生意伙伴愿意跟这伙动不动就打杀的人做买卖的。
经济支撑对一个组织体的生存至关重要,梁山的财政无法依靠税收,要解决生存下去的危机,也只有劫掠这条路了。“盗亦有道”,反复劫掠肯定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依靠劫掠是不能够每一次都幸运地挨过官府的一波波围剿的。劫掠显示了梁山的实力,也恰恰暴露了梁山的软肋。
除了组织特征和经济特征,梁山的行为特征亦很明显,几乎每一个好汉们在入伙之前都背负了人命官司,犯下了数宗重罪,武松、鲁智深、李逵等人的故事耳熟能详,无须再表。入伙之后的好汉们,违法犯罪依然没少干,江州劫法场、火烧翠云楼、打青州高唐州……数不胜数。正是依靠这些“事迹”,梁山的声名大震,早已走出山东,“山东宋江”更是作为四大贼寇之一被写在宋徽宗书房“睿思殿”的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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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立法现状来看,《刑法修正案(八)》将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特征以高位阶的刑事法予以明确下来,要成立本罪,需四个构成条件,简而言之分别是组织特征、经济特征、行为特征和非法控制特征。尽管黑社会性质组织和黑社会组织在内涵上并不完全一致,但并不妨碍将虚拟小说中的梁山“事迹”用现实法律中的具体规定相对照。借着小说来普法,经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到梁山的四个特征均十分鲜明,依照罪刑法定原则,这无疑是一个黑社会性质组织了,再进一步,将之看成是黑社会组织,其实也并无不当。黑社会,英语为“under world society”,意为“地下社会”,传统观点认为黑社会组织在分享政府对社会的控制,在某些区域和行业甚至取代政府进行控制,而这也被认为是黑社会组织的本质特征。但若以这种观点反观梁山,梁山的黑社会特质反而减弱了。
黑社会组织的反社会性质在对抗政府的时候,必定会想到去腐蚀政府,向体制内渗透,那么谁是梁山的保护伞?仔细琢磨之后,发现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存在。梁山的头领虽然有很多来自政府部门,但大多是加入组织之前的任职经历罢了,比如小李广花荣原是清风寨副知寨,霹雳火秦明原是青州指挥司统制,双鞭呼延灼原是汝宁郡都统制,大刀关胜原是浦东巡检。这些职位大多是武职,官阶也比较靠后,来到梁山之后,跟朝廷对抗,早已被除名,不再是官府的人了。即使梁山辛苦运作赚来入伙的二把手卢俊义,也只是河北大名府的一个富商而已。
一部水浒传,可以看到梁山与官府的关系是很恶劣的,朝堂之上根本没有个可以为之说话的人。梁山的一贯做法是把看上的人选拉成和自己一样黑,而不是让白和黑之间接上一条线。梁山要跟皇上接上话,找的却是一代名妓李师师。李师师能上得了皇上之卧榻,也上不了百官之朝堂。李师师无论与燕青、还是吴用、宋江也好,都还只能算同一类人,仅是江湖人士,处在远离庙堂的底层社会。
梁山在不断地谋取影响力,获取了对一定地域——至少是梁山附近水域,或者辐射山东——的控制,在实际效果上的确减弱了政府的控制力,但梁山最终走的却是一条招安的路,愿意回到体制中来,而非要继续生活在合法政权顾及不到的空隙里。
这是一群靠武力和地利建立起来的乌合之众。众好汉的本事都十分了得,但靠力气和武功为生的居多,瓦解他们的力量其实很简单,就是岁月和年龄,不见得李逵永远都能把两把铁斧舞得风生水起。另外一个因素也很重要,水泊梁山虽然易守难攻,但这终究只是一块小洼地,天天吃鱼会倒胃,况且渔业资源也会枯竭。李逵虽然天天喊着杀到东京去,夺了鸟皇位来让宋公明哥哥坐,但宋江其实心里很清楚,以梁山的实力,绝没有到了能够朝廷抗衡的地步,李逵的话虽然听着顺耳,也只能在心里意淫一番而已。不管如何,梁山的未来是作为领导者的宋江们要考虑的首要问题。梁山不会做生意,也无法靠此立足,偏安一隅的结果仍是死路一条,招安其实是不错的选择。通过网罗各路人才,以好汉们个人的英雄气概和“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树立威名,洗白变红,从此走上政治道路,尽管官场仍旧险恶,但眼下,这却是一条最不坏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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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实中的黑社会组织,却没有一部记录得如此详细的档案,他们大多是隐匿在社会之中的,即使在外的名声很响,但是大多数人的观感都是经由电影和文学中来的,不乏想象和误解。电影中充斥的画面是歃血立誓和文身标志,它们即使真实,但入会的仪式化并不代表了严密性贯穿于黑社会组织内部运作的始终。在政府打击和控制日益严厉的今天,他们的生存空间、组织运作的变迁、逐利方式的转化等许多东西都是我们所无法真实了解的。2012年香港14K的掌门人之一胡须勇在某报刊写专栏,就叫作“黑帮14K教父的香港往事”,聊江湖往事和爱恨情仇。当一个黑帮大佬出来写专栏,零零碎碎的过往片段,虽可让路人得以窥见一些现实内幕,似乎也在总结一个旧时代的故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2011年香港“和胜和”选举“坐馆”,竟然也用选举的方式推举老大,不过当然不是所有人召集在一起开个会投个票,那样岂不是给了警察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了?大约只有20多个大佬才有投票权,候选人争取到每一票,经事先选出的监票人核实,那么这一票就算生效了。看来黑帮的变化还不小。
黑社会滋生的地方,与政府控制能力的减弱,也不只是单纯此消彼长的关系。政府的控制能力总是有限度的,但并非只有强弱两个维度,更要看到的是,始终存在某些地方和角落,是合法政府所无法辐射到的。黑社会可以抢走政府对合法市场的控制力,常见高发的如建筑业、运输行业、零售业等。但政府还有无法参与管理的地方,即那些违法犯罪行为。某些违法犯罪无法消失,常见的如黄赌毒,这都早被打包成一个固定词语了。古往今来,卖淫市场从未禁绝,估计未来还是如此,卖淫市场的秩序不是政府的扫黄行为来维持的,扫黄只是缩限了这些活动的范围,但没有触及内部的秩序,只要这些市场没有消失,它们亦需要一种秩序维持平衡,这些地方就成了黑社会的地盘。
尽管都深陷犯罪漩涡,黑社会组织与有组织犯罪集团毕竟不同,后者是专门从事诸如走私、贩卖人口、贩毒、印制伪钞等行业,犹如企业的生产线,这些罪恶的锁链环环相扣,这样的组织才操控了此类罪恶的行业。黑社会却有一层社会属性不能抹去,隐含并纠结着人与人之间的特殊关系,香港大学朱耀光在著作《三合会的生意》(The Triads as Business)中认为即使在非法博彩、卖淫嫖娼、街头贩毒中,黑社会并非控制了这些行业,而是提供了“私力保护”的服务。这是一个有新意的见解,“保护”也可以作为商品一样被贩卖和购买。
作者还澄清了一个误解,其实黑社会组织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等级森严组织严密,他们大约是松散的,即使声名赫赫如意大利的黑手党。尽管很多黑社会组织是由秘密社团发展而来的,成立之初有着某些特定的目的,有些还弥漫着爱国气息和权利意识。比如上文中提及的“14K”,其由来是,14是门牌号,K是Kuomintang(国民党)的首字母,原本是国民党人士建立,但现在的14K已分裂成多支,与国民党无关,早已面目全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