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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超:躁动的解析——马其顿之旅|新刊·纪事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27 08:3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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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推出《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失落的卫星》等备受好评的作品后,旅行文学作家刘子超的步履又来到我们熟悉又陌生的巴尔干地区。在他笔下,马其顿丰饶深厚的传统与动荡焦躁的当下,令人嗟叹;那些陌生地名背后平凡的烦忧与希冀,或许又会与读者的心灵碰撞,发出细微而悠长的回响。
纪事

躁动的解析:马其顿之旅
 
文|刘子超


1

奥赫里德湖,欧洲最深邃、古老的湖泊之一,位于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的边境山区,是我长久以来想要探访的地方。2022年初春,我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出发,一路穿越巴尔干腹地,最终来到这里。
在奥赫里德的老城,我如愿找到了一座拥有湖景的小别墅。不过,房东老太太发邮件告诉我,她最近牙痛得厉害,要去城里的诊所治疗。她说,如果我早到了,可能需要去诊所找她拿钥匙。我告诉了她我预计到达的时间,并表示我会先去诊所跟她会合。
我在诊所的等候区坐下来,说我等人。一个年轻姑娘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她像是小鹿变的,身材小巧,红色长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也像小鹿一样明亮,向两侧稍稍分开。
我接过咖啡,向她道谢,问她叫什么名字。
“约瓦娜。”她说。
“哦,所以你不是阿尔巴尼亚族?”
“不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帝是仁慈的。”
她瞪大了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一名中国来的神父。”
一阵沉默。她疑惑地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糟糕的玩笑。
我告诉她,我从贝尔格莱德过来,在那边有个朋友也叫约瓦娜。她对我说过,约瓦娜是斯拉夫女性的名字,意为“上帝是仁慈的”。
“那你真的是神父吗?”
我摇摇头,“不,我是作家,打算写一本巴尔干的书,所以来到这里。”
“关于巴尔干的什么?”
“关于人们的生活。”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这里的护士。
“医生。”她回答。
房东老太太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面颊微微肿胀。我上前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诊所。出门前,我从前台拿了一张约瓦娜的名片,悄悄放进口袋里。
房东老太太电召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前往她的住处。她说,她女儿在迪拜工作,这里的年轻人一有机会都去外面打工,老年人则大都留在这里,把房间租给游客,补贴微薄的退休金。
马其顿是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国,也是南斯拉夫联邦中唯一以和平方式独立出来的国家。1991年的马其顿独立公投,投票率达到了75.7%,投票者中96.4%赞成独立。然而,随着前南斯拉夫解体而来的经济私有化和政治转型,这个国家的很多东西都陷入了崩溃。
奥赫里德的郊区曾经聚集了前南斯拉夫最大的几家工业企业,包括著名的扎斯塔瓦汽车公司。如今,这些企业都已不复存在。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奥赫里德的人口数量减少了一半。
出租车穿过一道城门进入老城,沿着陡峭的鹅卵石小道向山上行驶。奥赫里德湖不时从窗外闪过,蓝宝石一般的颜色,美得令人屏息。老城内的房屋多为两三层的传统巴尔干风格小楼,淡黄色的墙体,露出天然石块,阳台上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外墙上爬满藤蔓植物。山坡上挺立着山毛榉,到了夏天,浓密的树荫大概会覆盖整条巷道。

我们经过一座古希腊时代的圆形露天剧场。石头座位呈半圆形排列,围绕着中央的舞台。我想象着,在久远的过去,整个马其顿地区都是古希腊文明的一部分。那时候,穿着长袍的人们,想必就坐在眼前的露天剧场里,面对着大湖,观看埃斯库罗斯的悲剧。
我的房间位于小别墅的二楼:木质地板,明黄色的墙面,简朴的家具。打开百叶窗望出去,就是平静的湖面和山间的红瓦白墙。远山积雪未融,与天际线处的雾霭融为一体。湖面上波光闪烁,一只小船静静地划过水面,波纹缓缓分开,如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划过天空。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自从离开达尔马提亚海岸,深入巴尔干内陆以来,我几乎整日沉浸在凄风冷雨中,久而久之,身心疲惫。此刻,我终于获得重生,感到摩伊拉女神在不经意间散发的柔情。
于是,我当即下楼,找到房东老太太,又多付了一周房费。

2

在奥赫里德的日子,我很快有了一条固定的散步线路。每天早上,我喝过红茶,走出别墅,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下山。经过圆形露天剧场,经过山毛榉和柏树掩映的房子,奥赫里德湖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树梢与屋顶之间,波光粼粼,像大海一样浩渺。
树木还是光秃秃的,宛如雕塑,但春天已经悄然来临。和煦的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片片涟漪,几只天鹅在水中悠闲地游动。下到岸边,可以看到阳光穿过清澈的湖水,照在水底的卵石上,波光在水下几厘米的地方轻轻跳荡。

湖畔是一座安静的小广场,耸立着东正教圣徒的雕像。广场上有精心布置的花圃和大理石铺成的步道。过冬的海鸥时而在步道上跳跃,时而落在圣人的肩膀和头顶。
广场旁边的露天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我会坐在户外,点一杯咖啡,晒晒太阳,顺便翻几页保加利亚女作家卡萨波娃的《去湖畔:巴尔干的战争与和平之旅》。
卡萨波娃的祖母就来自奥赫里德。她在书中写到,如今广场的位置曾经有一座清真寺,前面是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的雕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赫里德落入保加利亚人之手,雕像被扔进湖中。战争结束后,铁托的南斯拉夫重新掌控这里。清真寺被拆除,开辟出今天的广场。

喝完咖啡,我沿着湖岸向西走,经过古老的东正教堂、安静的老房子和尚未开门的餐厅。靠近堤岸的地方,有树木倒伏在水中,蓬乱的树枝露出水面。湖水轻轻冲刷着树枝周围,带起一圈圈泡沫。
快到岬角之处时,山路又再度攀升。尽管坡道陡峻,我仍心怀愉悦,因为爬到山巅,俯瞰湖湾会是一件赏心乐事。
在湖边的悬崖上,有一座建于13世纪的圣约翰教堂,传统的拜占庭风格,橘红色瓦片,墙体由淡黄色的石块砌成。教堂俯瞰蔚蓝色的湖水,周围长着高耸的柏树。几只海鸥发出微细的叫声,从教堂上方掠过。这是奥赫里德最美的地方。面对此景,我马上理解了为何中世纪的修士能在这里找到精神寄托。
很早之前,这座教堂就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2011年2月14日,情人节的晚上,我看过一部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圣约翰教堂就是电影的取景地之一。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这座悬崖上的教堂出现在画面中时,那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之美带给我的震撼。

《暴雨将至》采用了一种环形叙事结构,将三段相互交错的人生故事串联在一起。在巴尔干的大地上,不同族群、宗教、文化造成的误解一次次酿成悲剧。暴力与血腥、无奈与伤痛,在人们的生命中不断上演,就像电影的环形结构一样,形成一道无休无止的宿命轮回。
每一次散步至此,我都面朝教堂和大湖,伫立良久,思索着暴风雨是否终将过去。
我转过一道弯,沿着山脊线继续前行。山路起伏不定,从片片松林中穿过——阳光透过松枝漏下来——直到经过萨缪尔城堡才开始不断下坡。
山上的居民主要是信仰东正教的马其顿斯拉夫人,而山下是阿尔巴尼亚族的聚居区,他们是北马其顿最大的少数族群,约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科索沃战争期间,五十万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难民涌入马其顿,加剧了族群间本就存在的紧张关系。2001年,马其顿的阿尔巴尼亚族成立了武装组织“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并与马其顿政府发生冲突,令这个脆弱的小国几乎走到内战边缘。最终,在国际社会的努力下,双方达成了停火协议:“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同意解除武装,而马其顿政府同意赋予阿族群体更多的政治权利。
对马其顿族来说,这一事件是耻辱性的挫败,而阿尔巴尼亚族则将协议视为构建民族联邦进程的开端。国际观察人士指出,如果马其顿无法加入欧盟,阿尔巴尼亚族可能会谋求获得更多的自治权,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寻求独立。
我漫步于绿色巴扎、清真寺和传统茶馆之间,看着在茶馆里抽烟打牌、无所事事的阿尔巴尼亚人。我经过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从分开的树根来看,足有数百年的树龄。

卡萨波娃写到,几个世纪以来,梧桐树周围都是餐厅、咖啡馆和理发店的所在地。无论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都会来这里刮胡子、聊八卦、嚼咸鹰嘴豆、喝小伙计用铜盘端来的土耳其咖啡。
每次散步至此,我就随意走进路边一家阿尔巴尼亚餐馆,吃瓦罐炖红腰豆、烤肉和马其顿沙拉,再喝上一瓶冰镇的斯科普里牌啤酒。


3

一天,我从餐馆出来,走进午后的阳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哪里人?”那声音很低,既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回头,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戴着一顶褪色的毛线帽,胡楂儿也有两三天没刮了。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但因为眼睛有点斜视,给人一种愤愤不平之感。
我告诉他我从中国来。他表现出一副想要攀谈的样子。于是,我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
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老师。”他说,但用的是过去时。
“那现在呢?”
他喃喃地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现在有空?”我问。
“是的,我在散步。”
“不用去上班?”
沉默又一次降临。
我试着改变话题,问他是马其顿族还是阿尔巴尼亚族。
“阿尔巴尼亚族。”他伸出手,给我看他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的图案是一面阿尔巴尼亚国旗。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艾罗尔·斯帕霍。”他说。
我很快发现,斯帕霍先生对奥赫里德乃至北马其顿一概抱有蔑视态度。他说,这个国家不尊重人才,对阿尔巴尼亚族相当不公。我问他是否遭遇了什么。他再次给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们经过一家传统茶馆,里面都是无事可做的阿尔巴尼亚族。我邀请斯帕霍先生进去喝茶。他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们去咖啡厅。”他说,“我学生开的。”
他带着我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一家现代风格的咖啡馆。在巴尔干的语境下,这意味着定位比传统茶馆高出一个档次。我这才意识到,斯帕霍先生可能是嫌弃茶馆里都是没文化、没工作的庶民百姓。
我们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咖啡厅里空空荡荡,我们是仅有的客人。
“他以前是我的学生。”斯帕霍先生说。可奇怪的是,那人刚才为我们点单时并没有额外的寒暄。
“你教他什么?”
“英语。”
“怪不得你的英语讲得这么好。”
斯帕霍先生面露自得之色。他说自己有二十多年的英语教学经验,曾在中学任教,拥有博士学位。
“研究方向是什么呢?”
“英语词汇对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语大众媒体的影响。”
我花了些时间才厘清斯帕霍先生说的话。渐渐地,我拼凑出一些他的人生片段:他结过婚,但又离了。他在奥赫里德郊外一个叫作斯特鲁加的小镇中学教书。出于某种原因,他最近失去了这份工作。他的心灵因此受到伤害,对社会失望透顶。
“是什么原因让你失去了工作?”
“因为学校被马其顿族的混蛋控制了。”他斜着眼,似笑非笑,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沙哑。
“没工作的话,生活怎么办?”
他表示,自己目前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每月有一笔微薄的失业救济金。他现在就靠着这笔钱生活。
当他说出“失业救济金”时,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既好笑又悲愤。
“你有孩子吗?”我问。
斯帕霍先生斜眼望着我,突然讥讽地说:“我发现你的文化水平不高。”
“怎么发现的?”
“从我们的聊天中。”他说,“你问的都是一些没水平的问题。”
“那你觉得自己有水平吗?”
“当然。我是受过教育的人。”
沉默再次降临。
斯帕霍先生滑开手机,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不过,那张照片的像素很低,还有水印,不像是女儿发给他的,更像是他自己从“脸书”上下载的。
我问他怎么打发时间,是否想再找份工作。
“我不这么认为。我现在忙得很。我读英文书,听英文有声读物。”
“这是你的生活方式?”
“没错。”
“最近读的一本书是什么?”
“《勇于思考的魔力》。”
听着像是一本励志书。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说你是个作家?我有个好主意给你。”接着,仿佛是为了制造一种悬疑效果,他故意停顿片刻,“免费给你。”
“什么好主意?”
他压低声音,讲起一个阴谋论故事:不久前发生在土耳其和叙利亚的毁灭性地震,其实是美国军方的电离层研究项目引起的。这个项目在阿拉斯加设有研究站,通过它可以影响云层,控制气候,制造地震,甚至还可以用于精神控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研究。”
这样的对话实在令人苦恼。在另一个沉默的空当里,我拿起桌上的账单,表示我来付咖啡钱。他开始没有任何表示。当我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桌上数时,他突然大声惊呼:“不要把钱放在桌上!”
我抬头看他,他依旧斜眼望着我。
“你会被抢的!”
“在这里?在你学生的咖啡馆里?”
我们离开咖啡馆,穿过一片冷清的市场。他指向路边的一栋房子告诉我,他住在这栋房子的二楼——这就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公寓。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坦白地说,我感到如释重负。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再次经过斯帕霍先生的房子。街上静悄悄的,公寓里亮着灯。在昏黄的灯光中,可以看到他在白布窗帘上的淡淡身影,大小不断变化,就像皮影戏中的剪影。
回到我在山上的小房间,一轮明月悬挂在山峦的黑色岬角上。月光如水般洒在湖面上,一群野鸭鸣叫着掠过,飞向远方。我一边写着当天的笔记,一边想着斯帕霍先生——他一定是因为什么丑闻而离开了学校。
突然,我灵光一闪,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他的全名。
我很快就发现了一则报道。标题是《斯特鲁加一名教授因攻击学生被判处四个月监禁》:

在北马其顿的斯特鲁加,一名英语教师因在学校与学生发生肢体冲突而被判入狱四个月。去年12月,斯特鲁加高中的艾罗尔·斯帕霍老师在一次争执中使用金属指套攻击了一名学生,导致该学生头部受伤。事件发生后,学生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法庭裁定斯帕霍老师犯有暴力伤害罪。
在唯一的一次法庭听证会上,斯帕霍老师辩称自己先是与同事——也是受伤学生的母亲——发生了口头争吵,随后在洗手间被学生用拳头攻击。他说自己拿出指套只是为了吓唬学生,但最终却击中了学生的头部。由于这起事件,斯帕霍老师被警方拘留,并在学校纪律委员会的建议下被解雇。

为什么一位老师会带着金属指套去学校?斯帕霍先生对我说的“学校被马其顿族的混蛋控制了”又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我很想敲响斯帕霍先生的家门,与他进一步恳谈,但又害怕他勃然大怒,对我也施以指套。

4

我给约瓦娜名片上的手机号发短信,问她是否愿意下班后共进晚餐。她没有回复。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出门进行我的例行散步。
走到山下广场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圣瑙姆修道院看看。修道院距离奥赫里德约三十公里,坐落在北马其顿与阿尔巴尼亚边境附近的悬崖上,俯瞰奥赫里德湖。
广场附近停着两辆等活儿的出租车。我与其中一辆谈好价格,坐了进去。一开始,司机开得很慢,仿佛有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是否介意他抽烟,我说请便。
在巴尔干旅行,哪里都无人禁烟,而自从离开杜布罗夫尼克以来,我也逐渐练就了一副铁肺。司机点上烟,吞云吐雾,烟雾顺着车窗缝隙迅速飘散,仿佛被人猛地拽了出去。
刚才,司机开得不紧不慢,这时却像大力水手吃完菠菜,突然精神抖擞:换挡、踩油门、加速、超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轮胎在转弯时吱吱作响……我不由得再次感叹,尼古丁真是一种高效毒品。
公路沿着湖岸延伸,一侧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点缀着灌木丛和金雀花,另一侧是碧蓝的湖水,倒映着白云和树影。
我们穿过湖边小镇,街道两旁有不少挂着招牌的旅馆。夏季时,这里恐怕会人满为患,但此刻却异常宁静,只有几位老人在湖边下着双陆棋。
我在圣瑙姆修道院外下车,信步走进庭院。从地图上看,这里几乎就在边境线上。
圣瑙姆修道院曾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摧毁,后在16至17世纪间重建。我走进教堂,看到一位身着黑袍、留着大胡子的修士,手持香炉,在空中摇晃。烟雾袅袅飘散,发出阵阵浓烈的香气。
一道矮门通向一个昏暗的狭小空间,那里就是圣瑙姆的墓室。上方是圣瑙姆的壁画,同样被希望治疗眼疾的信徒刮去了双眼。
有一则传说,圣瑙姆没有真的死去,当你俯身在他的大理石棺木上时,依然可以听到他低沉的心跳声。于是,我俯下身,把耳朵贴在那块被摩擦得光滑的区域,侧耳倾听——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教堂外是一座宁静的花园,几只孔雀漫步其间。我穿过一道小门,欣赏外面广阔的湖景。湖水清澈碧蓝,对岸是染霜的阿尔巴尼亚群山,掩映在如纱的云雾之间。
湖边有一家餐厅,烧着暖炉,看起来气氛温馨。时间已过正午,我点了半瓶白葡萄酒和一份烤鳟鱼。鳟鱼是奥赫里德湖的特产,用炭火烤制,只以盐和柠檬汁调味。
我吃着鲜美的鳟鱼,不时喝一口冰镇的白葡萄酒。餐厅外的甲板上洒满阳光,垂柳倒映在湖面上,偶尔可以听到几声婉转的鸟鸣。
饭后,我点了一杯咖啡,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继续写笔记,然后又看了会儿书。原来,在土耳其人统治时期,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有一座集市,周边信仰东正教的商人和农民都会在这里聚集。
下午三点,我拿出手机查看——约瓦娜回复了我。她说自己刚才在做手术,但晚上有空。她的下班时间较晚,要到七点才能见面。我回复说,七点刚刚好,然后我找了一家老城的餐厅,将地址发给了她。
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没有出租车。我按照餐厅侍者的指示,走到路边等待小巴。
这里没有站牌,也不见其他乘客。半小时后,我已经开始怀疑,这趟车是不是取消了。
一位穿着大衣的老妇人走了过来。我打着手势问她,是否也是去奥赫里德。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和她一起等车。
上车前,老妇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了我手里。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块巧克力糖,可能因为大衣太暖和,糖已经有些融化。
回到奥赫里德,天空呈现出柔和的黄蓝渐变色,远山的轮廓在晚霞中若隐若现。我走回山上的小房间,睡了一会儿,直到一阵海鸥的叫声将我吵醒。我看了一眼时间,出门前往餐厅。

5

走到餐厅时,约瓦娜已经在门口等我。她穿着白色粗线毛衣和蓝色牛仔裤,脚踩一双黑色雕花皮鞋。小巧的肩膀上背着一只韩式黑色双肩包。从背后看去,如果不是那头红色长发,她几乎会让我误以为是一个东亚女孩。
这是一家意式餐厅,但也做土耳其比萨。餐厅的生意并不繁忙,除了我们,只有另外一桌客人。我们在餐桌旁坐下,阿尔巴尼亚族侍者递上了菜单。
我们点了奶油南瓜汤、吞拿鱼沙拉和土耳其比萨。约瓦娜不喝酒,于是我们点了一大瓶气泡水。
我谈起不久前遇到的斯帕霍先生。约瓦娜说,族群关系紧张是当前北马其顿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尤其是在奥赫里德地区,由于与阿尔巴尼亚接壤,阿尔巴尼亚族人口众多。实际上,她所在诊所的老板就是阿尔巴尼亚族。
“工作还顺利吗?”我问。
“老板是阿尔巴尼亚族,还有一个护士也是阿尔巴尼亚族,老板有时会把本该由护士做的工作交给我。比如打扫卫生、准备器械这类事情。”约瓦娜说,“我每周工作六天,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但老板只付我六小时的工资。”
“不能和老板谈一下?”
“没用的。”
约瓦娜她挽起毛衣的袖口,露出纤细的小臂,左手腕上戴着一款老式手表,右手腕则佩戴了两枚细细的银镯。
侍者为我们端上了南瓜汤。尽管味道非常寡淡,我们还是一勺一勺地小心喝着。勺子与汤盘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问约瓦娜是不是奥赫里德人。
她说不是,她来自北部靠近科索沃的大山深处。小镇只有不到一千人口。除了马其顿族,还有阿尔巴尼亚族和土耳其族。
“怎么会有土耳其族?”
“奥斯曼时代留下来的土耳其人后裔。”
小镇附近有一座著名的修道院,名为“施洗者圣约翰比戈尔斯基修道院”。约瓦娜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这座修道院在整个马其顿都非常有名,有很多灵验的传说,许多渴望怀孕的女性都会去那里祈祷。
这样的传说世界各地都有,不过是将宗教与人类最普遍的愿望结合在一起。因此看到约瓦娜如此认真的表情,我就笑着问她:“真的这么灵验吗?”
“非常灵验。”她说,“我母亲去那里祈祷过一次,结果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生了八个女儿。”
“天啊,太灵验了!”
在八个姊妹中,约瓦娜排行第四,三个姐姐都已嫁人。
“所以压力到你这边了?”
“是的。”约瓦娜莞尔一笑。

文中照片系作者在马其顿拍摄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4年5期

刘子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于《南方人物周刊》《GQ 智族》。已出版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失落的卫星》,另译有《惊异之城》《流动的盛宴》《漫长的告别》等。曾获“全球真实故事奖”特别关注作品、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等奖项


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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