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坚
深秋再读里尔克
“……是时候了！”
——谁的声音？
是灵魂的拷问，还是风吹悬铃？
并不需要得到答案。一切都是过程
生命，还有爱。明白这些
永远不会太晚，就像风打南方
吹来，充满青春的热情
如今从西边吹，已变得冷静、严肃
风，一生不曾建造房子。终身流浪
终身自由。此刻，吹过旷野
只是想告诉我深秋是辽阔的？
而我，在岁月流逝中
一步步退守心灵边蜀，突然发现
一棵皮肤粗糙黢黑的老桂花树
一直站在深秋等我
那一树寂寞的寒香，那一坛浓烈的陈酿
正是我一直苦苦寻觅期待的
灵魂在即将到来的冬天所需的温暖
——哦，深秋再读里尔克
时间的脚步慢下来。我走在一条
人迹罕至的小路上，与孤独做伴
生命如秋日之丰盈。因为漫长，因为沉重
而更有意义
中秋夜
秋天深了。我的想象御风驰骋
写一首献给万物的赞美诗
我希望自己的虔诚，引来百鸟唱和
这原始的谐音来自天空和广袤大地深处
旋律，与一个人灵魂同频共振
我眺望远方，一直静静等待
夕阳下的群山，如一个朴素隐喻
沉潜在万物的静息中，在自身的圆满里
达到完美境界。像我的父亲
用卑微的一生，告诉我
人世是唯一伟大而不可思议的存在
而我，作为未完成者，不得不仍然默默行走
在大地。寂寞地，在一条寂寞的长路
在这中秋夜，如果我恰好
从那高悬中天的自鉴的明镜
参透命运的玄机，人间所有误解终将冰释
我会在一个梦里安然又无限地孤单下去
在某个至深处找到自己的根
人活到秋天
我在科苑北院二十一层高楼，临窗观秋
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薄自得
浏阳河静静流淌，在不远处北辰三角洲
与湘江汇流，继续向北
光在光的浩大无边中潜行
有人坐在河畔垂钓。身边垂柳像旁观者
凝视河水，若有所思，发出感叹：
谁也无法跳出时间空谈时间
的意义！这是我灵魂出窍的那一刻
听到生命的回声。我暗自惊心
不再站在窗前俯瞰大地
我当即下楼，走出小区，来到旷野
穿行万物的秋风，一遍遍吹过
我抓不住也没有想过抓住其中任何一片
我坦然接受自己的无助和无知
只是谦卑地，虔诚地，向万物致敬
秋分，致冷燕虎
“水色天光，共此蔚蓝”
我曾在夏天的浏阳河畔驻足良久
吟哦诗句。句子落入水中
暮色很快降临。仿佛一条分界线
划分昼夜。我也会眺望遥远的地平线
看它隔开天空与大地
时间多么快捷！兄弟
今天，是农历一个节日
分开秋天。我再次来到浏阳河畔
期待一场清凉的雨落下。仿佛注脚
诠释我们不曾书面表达的人生
秋分过后，接下来寒露、霜降
大自然将彰显你姓氏的威力
经历过繁花似锦、蝉唱如歌
必然面对老树挟霜、寒风承露
我不必赘述天命已知的坦然有如禅悟
多好啊！天地苍茫，我们始终明白身在何处
此刻，我想对你说
莫名就忆起四年前南岳方广寺那个夜晚
也下着一场秋雨。朋友们
在诗里安置各自的中年。此刻万籁俱寂
我们都是沉默的一部分
只有灵魂一直醒着
灵魂醒着，听着秋雨点点入梦
作者简介：刘起伦，湖南祁东人，大校军衔。曾获“芳草2019年度诗人奖”“2016湖南年度诗人奖”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天涯》等报刊。
小海
一棵树营地
我们去看独墅湖边的一棵树
孤零零的，许多人指着它
品头论足，天空是太阳和月亮的背景
高德地图定位它为一棵树营地
这个周末傍晚
着实是孩子们的好时光
许多帐篷在草地扎营
小推车上装满了野营用品
烧烤的气味，香烟和酒
路边停满了车，后备箱开着
有些小买卖，纸鸢风筝，糖葫芦
晚霞在湖面上成熟了
湖底的男孩扶正巨大的镜子
天黑前，都市消失于帐篷和荒野
天上的火山，一种仪式
而不是歇斯底里发作
当晚霞消失的时候
月亮自然会升起
狗舍
胥江和运河交界处
一段呈三角形的地带
退去的郊野残部被收留于此
林莽虬结丛生，半干半湿的小径
赤膊的老人追逐瘦弱的公鸡
兔子和黄鼠狼的蹄迹
融入运河，从眼前消失
无数经历冬天的事物
因身份变形而模糊
看菜地老人的狗舍里
临时充当猎犬的黄狗
帮着干活儿或放哨
抵挡夜枭昼夜不停的骚扰
也会冲着运输船的拉长鸣笛
和沿着水痕倒退的钓客
吠叫，把一天的责任卸下
潺潺流水，岁月的寡淡滋味
再也见不到拉着板车手拿板斧的人
逃过砍伐的梣树、黄栌、香楿、乌桕
还有核桃树十年八年总要来一趟
虽然免不了命运的斫伐
生命里，什么东西崩溃了
独留谜一样深刻的自然节律
荒野和草莽气息越发幽微
却令人沉醉而超脱
月亮高高挂在林梢
不再是一只灰白鸟巢
被人间的愚蠢噪音填满
哦，与其在运河两岸
竖起屏风般的摩天大厦
不如帮看菜地老人
盖一所结结实实的狗舍
蝉说
生意沿着山脉无声涌动
野兔细嗅腐殖土中的草根
蝉蛹藏身大树脚底
明月之夜蜕化
露水沾身之前飞上枝头
“我逃遁后，世界会发生变化”
蚂蚁吃掉它透明的羽翼
只留下短小的绒毛
让飞翔的愿望
停留在梦里
自我消化，永远
不能成立，成为现实
“我死后，世界会发生变化”
从实在的微粒中孕育
大地的储存在黑暗中转化
飘渺，懒散，顺风而下
一个想要逃离的选择
在高处，振翅嘶鸣的力
来自清静的虚空
“我对死后的世界会发生影响”
蝉声中自有一个世界
如孔洞，梯子，道路
期待蝉蜕的母体
一声尖叫
穿着旧衣帽的父亲
从树梢遁走
“我对死后的世界会发生影响”
轻薄、洁净和独立的外壳
漫不经心，分裂为飘散的碎片
在蝉鸣之声的炎热走廊
看吧，这便是即将离开的夏季
“我消隐后，世界会发生影响”
关闭声带，让聒噪的寂静回答
高朗的蓝天和真正的快乐
一辈子待在树上餐风饮露
命运合上神奇的羽翼
蝉的精灵：只在现实中实现
“我死后，世界会发生变化”
这是夏末最后一曲
正如它的嗓音
因整夜嘶鸣而变陌生：
一个巨大的鸣叫花园
升空，托起白昼
“我隐身后，世界会发生影响”
作者简介：小海，生于江苏海安，苏州市文联副主席、《苏州杂志》主编，曾在多届“紫金山文学奖”中获奖，著有诗集8部，另有随笔集、对话集、论文集多种。
徐庶
玄机
被窗咬定的青山，在明眼人看来
似乎一点不放松
人世大隐。山有隐术
悄悄褪掉一身绿壳，真实的山
或已遁出三界
迎春花归来时，走掉的山
亦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有时间
略有一丝错位
尘世这么大，这点误差，窗却全然不知
惟有几只长尾山楂鸟
一声长鸣，道破了玄机
啊
人递过来的梯子，有面带微笑、慈善
和难以拒绝的陷阱
软骨的豇豆，抓住竹竿往上爬
甚至，它一口气踏了个空
半截脑袋甩出好远
——生活本没有悬崖，是明天提前到来
捏造了一个“啊”
一个踏出现实半只脚的人
肉身风化，脚恰好踩住古人手里一只蝈蝈
补丁
佝偻着，坐在窗前
中风后，她穿针的手已不听使唤
她努力张开、收拢右手，似乎
要把透过玻璃窗的光线穿起来
纳进给我的鞋垫
一次次，光从针眼里溜走
她咬咬牙，每次都落空了
整个下午，母亲都在穿针
蜷缩的身影投在大理石地板上
仿佛一个透亮的补丁
花朵飞翔的部分
一朵花从诗歌中振翅
翔于无人能及的星空
有的成为蝴蝶，有的被叫作蜜蜂
其中有一只
是我，思念的一部分
蜂蝶不需招引，它们
是花朵飞翔的一部分
专事掐人心尖的蜜
作者简介：徐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地质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曾获“冰心散文奖”“曹植诗歌奖”等。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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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终审：李红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