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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 | 阿来:从自我狭小的经验致广大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26 21:17

正文

来源:文学报

“南师—译林艺文讲坛”,第九期主讲嘉宾为作家阿来。在题为“从自我狭小的经验致广大”的演讲中,阿来对如今大量的从中学开始的作文训练提出批评。他认为,这样的训练,从一开始就包含了一个致命问题:急于升华,而不是急于观察;急于提升,提炼寻找主题,却非常忽略对于我们所书写的对象特征的客观呈现。在阿来看来,文学具有对学科的超越性,它不光是带我们进入道德的高地、精神的高地,更重要的是它还把我们带入不同的知识领域。


演讲:阿来





我们所谓的生活的经验,经过文学的加持以后,会突然得到一个小小的上升,就是把我自己带向文学

来之前其实我不知道该讲什么,就是因为文学对我们几乎是跟这个世界一样大的世界,虽然实际上在我们自己的某种建构当中,甚至觉得文学世界可能比现实的世界还要大,因为在现实的基础上,我们还会加上一种想象,加上一种憧憬。


但看到“从自我狭小的经验致广大”这个题目以后,我确实就充满感觉。刚才我们看到这个题目,我有一个倒放的过程。这时候一个人只是局限在自己所处的地域,或者是局限在自己所从事的某一种职业的小天地,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关于世界的经验,它确确实实可能是有限,但世界上的确存在一种方法,不能说是一种学科。


但是在这些学科的想法没有产生的时候,诗经就出现了,说人需要歌唱,楚辞也出现了,楚辞仍然在歌唱,只是歌唱的人有些时候是欢欣鼓舞或者美好期待。但是我们就发现我们所谓的生活的经验,经过文学的加持以后,会突然得到一个小小的上升,就是把我自己带向文学。我自己之所以要写作,我觉得就是这样一个语言,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在阅读的过程当中,是对我当下经验的一种幻想,对当下这种经验的一个扩张,或者是一种提升。


我就觉得好像平常看起来那些黯淡平凡,甚至是平庸的思想,它突然带上一种光环,我们把它叫做诗。我们觉得读了诗之后,平凡的人生就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景象跟体验。我大概20多岁开始写作,但在这之前已经读了很多的名诗,那时候我就在中学课堂里面教诗,我也是一个中学教师出身,我也是学师范,我的专业是师范学校,还不是师范学院,更不是师范大学,是师范学校。


但是我教语文课的时候,我自己就产生疑问,初一这么薄一个教材,初二仍然是这样,厚度略有增加,从初一到初三教一个轮回,开始第二个轮回的时候,我说又开始了,这样的循环可能对学生有利,但是对我自己生命的本体有意义吗?但更大的一个疑问是我们有教学大范围规定,一篇非常浅显的文章,我们怎么教?


比如拿来讲解生字跟生词,我说好奇怪,那字典是做什么的?我们人手一本新华字典,自己翻翻字典,使用工具书不就结了吗?为什么还要把这几个字抄到黑板上,然后还要去分析可能没有意义的思想,但是它一定说非常有意义,一篇从头到尾的大白话说要分析它的写作特点,这篇文章它有写作特点吗?平铺直叙不就是他的写作特点,其实我并没有说平铺直叙就不是好的写作方法,我们大部分的文章就是平铺直叙的,我就尝试,我把刚才讲的诗词用一个课时讲完,下面的课时就拿类似比它更好的五篇文章给大家,我想这就是我们把狭小的经验扩张一下,提升一下。


才讲了几课,教务主任就找我谈话,表达的意思是出轨了啊,当然那个时候没有出轨这个词,后来我就想我想表达的这些东西怎么办?我想我也要排遣这个不满足,就是读别人的书,读了以后我自己书写,以此排遣一下。因为青年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容易有一种不满的情绪,这个不满有可能是对社会现状的,其实更多的时候还是不满意于自己的生活情形跟精神内涵,只是我们没有办法的。


演讲现场


人是社会的,没有办法跟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区分开,而人往往有一种逃避,他会逃避批判自己,他会逃避质疑自己,他愿意把一切不健康的情绪都推给另外的责任,因为我们生下来我们也不想。如果我们要做商业也去注册公司,人家就告诉你说你现在就是法人,你注册这个公司;如果你不能担负全面的责任,那你负责这个公司一定有一个叫有限责任公司,你就会对它承担一定责任。


但我们知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并没有给我们的父母打报告,打申请说我要来,要来你们家,要来南京城,要来成都市,所以我们就觉得他们天然对我们有责任,我们并不觉得我们自己也应该承担一点责任,我可能是比较早地意识到,虽然我是被动地来的,但我觉得可能最后自己的成长恐怕还需要自己来面对,而书写好像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梳理自己,写自己。


那时候确实我自己刚刚开始尝试文学抒情,而且找的就是最抒情的,是这样一个主题来书写,这个时候情绪都是个人,经验当然也是个人,最多我们看到周围的一种自然风景,但读书读得多的人知道,自然风景,当我们用文学的眼光,而不是用真正的自然的眼光去看的时候,它其实也是一个符号。松树是松树吗?在我们的书写当中,松树是一种品格,梅花是真正的一种自然之物,它是哪个科,哪个属,哪个种,我们不关心这件事情,我们只关心苏东坡的梅花词是怎么写的,陆游的梅花词是怎么写的,然后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就去确定它里头包含了一种美学或者纹理,象征些什么。


所以后来我们真正开始实践的时候,也不过是我们传统的朗读诗的这样一种方法,所谓托物寄意而已。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中国的文学传统当中科学的认知和意识是比较弱的,所以这个经验当初开始就很狭小,同时当我们牵涉到自然植物的时候,我们也把丰富的自然世界过早的人格化、象征化,其实我们也把它缩小,把经验实践缩小。我到德国去的时候,跟一个德国作家讨论,他说你们东方的话语系统很美,但是有点空,他就说,读多了觉得有点空。


我说,我去日本,去中国,你们的庭院有水的地方,荷花都长得很好,接天莲叶无穷碧。他虽然可以磕磕巴巴的把这样的诗句念出来,他还知道出淤泥而不染。大家知道我们看到一个佛菩萨盘坐在一个高台上的时候,下面那个座叫莲座,他说坐在一个莲花瓣的中央,那么莲花有八种品格,最重要的那一条就是出淤泥而不染。因为佛教就是说芸芸众生当中,你们看到的那些东西,你看到在,我看到不在,你看到的是有,我看到是空。我说你再去德国就不一样了,你知不知道你在我们德国的城市到处走,你几乎看不到蜘蛛人,挂上安全绳,在高楼的墙面上清洁。原来我们德国没有荷花,但我们觉得中国的荷花、日本的荷花很漂亮,我们的池塘里也有了荷花,引入生物多样性。他说我们德国有些人坐在池边上,不光是看到荷花的美,他们从小就有科学思维就想到一个问题,说莲叶,他不是看花,是看荷花的叶子。


荷的叶子无论沾上多少灰尘,一场雨下来莲叶就自动干净,说这里就有个道理,这个有科学精神的,就把莲叶摘下来带回实验室,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为什么它染上脏东西,雨水一来就干净,放大到杆部发现它表面有一种特殊的分子,分子的排列方式,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构造和仿生群,他们就把它拿来发明一种涂料,涂料的分子结构,就跟荷叶表面的分子结构一模一样,然后德国的所有高楼要制作,把涂料喷到高楼的墙面,一下雨,就自动干净。



今天大部分中国人在讨论文学本身的时候,我们在文学当中所讨论的经验,其实还是有相当强的局限性

今天我们很多时候在中文这个体系里头讲经验,文学理论讲经验,大部分别的学科不太注重这个东西,但是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科学的时代,那么除了过去人文的伦理的审美的那些经验,层层叠叠的积累在我们的书写传统上。文学的属性,历史的属性,哲学的属性,可能我们还不能延展到人类学,别的哲学,但是今天我们大部分中国人在讨论文学本身的时候,我们在文学当中所讨论的经验,其实还是有相当强的局限性。


比如作家个人的阅历。一个博士生从广州来到了贵州,让我给他看稿子,我看了稿子,他就问我是经验的问题,技术的问题,还是思想什么的问题?我说主要是你对经验的一些偏差,他说我就是没有阅历,我说你想有什么阅历,我们自己在小说里头写一个人,写一段经历,你能把你牵涉到那个人物的所有的经历,试图去经历一遍吗?打仗你先扮演十年,后来又扮演了冲锋陷阵的一个士兵的角色,要是扮演士兵角色的时候,你被打死了,你就写不成东西了。


所以经验到底是个什么?是指阅历吗?可能不是,也可能是,那么经验它是来自书本吗?有一部分肯定是来自于书本。书本当中那些人物的经历,它会成为一个间接的经验,所以经验这个事情说起来好像我们人人都有,但是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文学世界里头来说,来使用,我这个使用不光是说写作,即便我是带一个欣赏的眼光去看它的时候,那你到底需要调动我们自己的多少经验才算。


当我们真正要把经验打开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我们并没有把它想得那样清楚,所以经验真正在文学场域当中,不管是阅读它,体会它,还是我们成为一个书写者,想创造一个什么,他确确实实还是跟想象以及自己比较抽象的那种理解能力有很深的关系。我记得萨义德写过一本书,讨论什么是知识分子。当年读到他关于知识分子或者功能,定义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定义。萨义德说,知识分子是什么样的人?大概他们是能够把个人的际遇,个人的经历,个人所经历的那些关心痛苦,和人类的普遍的经验连接起来。当这种连接发生以后,他的书写表达就不再是他自己了,它就已经代表了一个人类的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它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代表自我的知识分子。


那么文学地表达我自己的过程,刚才我说托物寄意,写诗很难做到,我写诗写到七八十首的时候,我就不想写,因为我觉得不断在重复自己,如果只是写自己的话,为什么?因为全世界的诗歌叙事上非常成功的只有古代,现代诗都是抒情诗,像《伊利亚特》《奥德赛》那种东西,弥尔顿的诗歌,只有在古代才发展。



要是现在谁再重新写一个诗体,像一个长篇的风景,大家恐怕很难解释,那么大部分诗歌跟我自己写的诗一样,文字没有问题,技巧没有问题,前些天有人说你诗写得真好,而且你当时是写于80年代,40年前,说那你为什么不写?我说问题是往下写,写什么?一旦说起来,今天我们心理学发展到如此的程度,我说你们帮我把情绪分类,大家想一想我们把情绪分成多少?“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们年轻人最喜欢说的就是我很迷茫,我很孤独,我也写过孤独,你总不能直接上来,直截了当说我很孤独,像雪莱拜伦他们。如果雪莱拜伦他们那个诗一直写下去,后来就不会出现叶芝,后来就不会出现欧洲式的现代化运动,就不会出现奥登。因为雪莱他们都是大白话,当时说说可以,雪莱说了以后,拜伦再说可以,再出来雪莱第二第三,大家就难以忍受,所以他大概也通过技艺的系统说很孤独,不直接说孤独了,怎么办?下一次再说孤独,说什么?大家可能说是悬崖上的一棵树,他都是找一个物象。中国怎么表示思念人,也一样,你就看看月亮,看过去苏东坡看月亮还不错,李白看月亮也不错,到今天为止我们想不出来别的什么东西可以更好地表达思念,还是看月亮。本来实践的经验是个个不同的,文学的表达它可以把实践都归拢,你最多转一下,苏东坡人家看月亮是思念他兄弟,但今天年轻人绝不承认,在酒吧里他们唱这首词的时候,其实他们主要是思念异性。他们就不管苏东坡的场景,对不对?


你看苏东坡是想念他弟弟,李白要对影成三人,话说的也不一定是小小场景。一方面我们希望文学扩展经验,但是另外一方面文学又带来对我们经验的局限,怎么办?我的方式就是放弃诗歌书写,我觉得小说可能更宽容,因为小说可能是更好的,里头没有这么强烈的象征的表面的系统,小说首先还是从书写一个场景,书写一个人物,书写一个过程出发,最多一种本事是后来我们从里头提炼出来,某种比较诗意的,通向伦理,通向某种隐喻的这样一个系统,就走向小说。




当我们真正走向生活的时候,我们的知识对这些生活形成了一些固定的规定性的感知的路径,我们必须把它忘掉


那走向小说,我也发现如果不把自己彻底打开,还是一个狭小经验,一个人你能干什么?早上起床,最多起床的方式是一个人从床上起来,或者是几个人一起从床上起来去吃饭,一个人吃饭还是几个人吃饭?生活规律如果只是局限在这种日常的生活场景里头,没有扩展开。在那个时候我是中学老师,这个职业有一个好处就是有两个假期,假期大概有三个月,我就觉得我要到外面去,就开始旅行。


因为我们知道有句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为有时候我一直在说我们已经读过的那些书,它们反过来可能会带来束缚,后来我就发现可能有时候我们需要扩展这种经验,我们需要真正的来自课堂的,来自我们积累的那些阅读的经验。但是当我们真正走向世界去观察,去感受,去体验的时候,有些时候又需要适度的把我们的那一点点知识背景忘掉,大家不用担心,假装忘记是可以的,我们不会真正忘记,有一天学过的东西,它都会苏醒过来,都会复苏,但是怕的就是它变成我们一种固定的思索习惯,甚至变成一种固化的建立经验的途径,而束缚我们去得到新的经验。


当我们真正走向生活的时候,我们的知识对这些生活形成了一些固定的规定性的介入的路径、感知的路径,我们必须把它忘掉,丢在脑后,我们要像一个一天都没有受过教育的人那样去介入这些事件,你是充分作为一个比较原生的状态来感受这个世界,你感受跟这个世界的各种各样的真切的关系,而不是用已经有的知识这样一个有色的眼光,也是一种经验的眼光。有经验是好,毛泽东同志也经常写批判,说有经验是好,但是经验主义就不好,但是我们受过一点知识训练的人,他容易变成经验主义,所以需要忘记那些知识性的东西,这个时候我们去走向这个世界。




戴维·洛奇与《小世界》


我就觉得它确确实实是一个扩展我们经验的方法,因为我们需要重新确认,我们既然要从自己的小世界里头走出来,因为小世界有时候真是没有意思。我不知道大家读过一本叫《小世界》的小说没有,是一个叫戴维·洛奇的英国作家写的,他就是一个大学老师,受过比较完备的知识系统,他后来就觉得他在这本书里头反思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在学术机构里头,大家互相之间的一种各种各样的竞争,另外一个方面他就深感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妨碍了人们跟真正的更浩大的世界发生真切的连接。


其实他在一系列作品里头,因为他自己大概就是个大学老师,他就在讲知识,跟我们一个大学教师的生活场景构成了一个小世界。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小世界边界不是大学的校园,而是导致我们用我们已经获得的这种知识来看待。所以这部小说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渴望一个大世界,但是我们把知识作为某种经验的时候,我们其实把自己局限在里面。


所以,后来我确实就学会了走向这些乡野,我觉得就是暂时把过去的某些经验忘记,让新的东西直接诉诸我们自己的感官,来感受这个世界,这一点非常重要。过去佛经里头去讲这个事情,今天很多出入佛门的人都要背心经,因为心经最好背,200多个字,这里头讲了人的感官跟人的意识。眼耳鼻舌身意,人是一个感官的动物,就用这些器官去思想、思考,对应了我们感受世界的几种方式,色香身味触法。眼睛看到了色,鼻子闻到了香,舌头尝到了味,皮肤感到了触觉,脑子感到了什么?不是还有意义吗?感到了世界的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叫法。


那么有时候我们过于注重书本知识经验的时候,我们容易越过前几个感官,甚至忘掉前几个感官,我们直接作用于脑子记忆系统,只有法,种种名词,种种概念,种种名词跟概念之间的推演,逻辑或者非逻辑。而文学世界当中最重要的那个东西,刚才我们说一说梅花就想到陆游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你先看看梅花,什么颜色?鼻子闻一闻什么香呢,我们也早就把这个过程省略了,我们直接就到法了,说它象征了高洁的人品。


刚才我举荷花的例子,人家去看,人家想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是看见荷叶老是这样,每下一场雨就有非常强的自我清洁的功能,就是眼睛看见了,看见了在想,我们一看见荷花,我们就想起那个定义了,那你说这是看见了荷花,经验了荷花,还是没有经验荷花。现在我们大量的从中学开始的作文训练里,其实就包含了这样一个要命的问题,我们急于升华,而不是急于观察,我们急于提升,提炼寻找主题,但是我们非常忽略对于我们所书写的对象特征的客观呈现,这其中其实不包含任何经验性的东西。


有一年一个写作杂志,要求作家们来帮我们出写作题,后来我那个题就被否决了,说我们的作文不是这样。我说就写500字,写你怎样从大学校门到教室,这个教室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周围还有什么东西?他们说这个没有思想意义,这不行,我说难道所有文章都有思想意义,审美经验不重要?观察事物,呈现事物本身的能力,是不是更加重要?我不是否认思想,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在真正的鲜活的经验的机会里产生,所以当我自己开始要写小说走向乡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要把这些东西忘了,不然你进去了你也不知道进去。


因为你带那一套经验,而且是还不成熟的经验,并不能得心应手。我坐下来听老百姓讲,同一件事情,老百姓讲起来那么生动,而且跟我们在官方发布的东西截然不同,当下的事件也罢,历史上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也罢,这中间发生一个巨大的差异,而且完全只是从文学的眼光、审美的眼光看,好像来自民间叙述是更加有力量,更加有感染,甚至它可能是更加真实的,当然他唯一没有做的事情就是没有急于去寻找它的意义。


但是那个事实不是说得更清楚,所以不写诗以后,我曾经有三四年时间还想继续写作,但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就到处游荡,如果没遇到人,我就仔细看一座山,仔细看一条小河。小河200公里长,我从它的源头走到它的结尾处,或者从它一个巨大的河流分叉的地方去寻找它的源头,草、树、岩石也是会观察,找不到人我就认识一棵草,草都认识了,就去认识树,认识树完了,我认识岩石。


所以,知识系统全方位打开,进入学校的某一种专业,我们进入社会以后从事的某一种专业,只是我们通向更广的知识领域,更宽广的社会的一个出发点,我们不要用某一个专业、某一种职业一辈子把我们自己画地为牢,拘束在那样一个小角落里。我们不要把我们的原乡,最初经验的发生地,如果是农村,局限在某一村、某一乡,如果是在城市,它局限在某一街道、某一社区,而把它看是一个扩展的过程。


如果要真正书写故乡,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但是有人说,他说你这样的话说出来太残酷,我说有些时候认知就是有点差异,这个地方讲他们爱故乡,但我说如果我们把中国所有爱故乡的文字跟歌唱联系起来,我们打开一张中国地图,把所有的这些爱故乡的文字贴在他故乡所在的那个位置,中国就没有穷山恶水,没有沙漠,没有缺水的地方。所有的故乡,尤其是有一些乡村的故乡,都是山清水秀,都是民风淳朴,但情况并不是这样。



《尘埃落定》封面


那么,我写《尘埃落定》就把背景扩大一点,而不是一个村庄那么大,但也就20万平方公里,有好几个县那么大,但是如果放在东南就是一个或两个省那么大,西部的情形不一样,地广人稀,我说我写过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写作是我的故乡,从一个小村变成了几十万平方公里。我再写《格萨尔王传》,再写别的地方,就几乎是整个青藏高原的200万平方公里。




文学具有对学科的超越性,它不光是带我们进入道德的高地,精神的高地,更重要的是它还把我们带入不同的知识领域


那么,西方的哲学论是啥?我思故我在。思是通过什么东西实现的?没有文字跟语言,人是无法思考的。所以,我说这个话还应该是我读故我在,我写故我在。但对佛学观念来讲,它要的是空,但是我们要的是什么,我们要的是体验、认知。这其中既包含对我们个人的人生的体验与认识,但我们个人又是社会性的,我们跟别的人发生了关系,跟别的人处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社会,在不同的地理空间当中,又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有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宗教,也就有了族的分别。


这之后,族与族之间又形成另外一种既可能是互相依赖,也可能是互相冲突的关系。历史上更多的史实是大部分时候它们是彼此依赖的,但是也有相当长的时间当中,它们之间是互相挤兑的冲突,国与国之间亦如此,宗教与宗教亦是如此。所以这个时候你就发现,当你做到这一步的时候有意思,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经验,我们可以放大来观察更大的人类群体,但最基本的原则好像还是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文化多样性好像也是基于一种生物多样性差不多的竞争原理。但是文化多样性跟生物多样性不一样,生物多样性彻彻底底就是物竞天择的结果,但对人类来说,个人太强大了也不行,所以你挣钱多,你就要多上点税,再搞点基金回馈社会。


当然,这是我们期待的一个理想化的社会,在自然界,这个情况就不存在,这棵树绝对不会说,我要怜惜小树,要让一点阳光给它,就自断一个树丫,但人类社会当中就会发生,这就牵涉我们人类情感里头有的慈悲怜悯等等伟大的人性。今天我们可能是通过很多制度性的保障,但更多的是靠文学艺术,我们从内在的伦理塑造、情感塑造上,都要求自己能够近乎本能地焕发这样的情感。


当更多人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能够把这种本能性的情感唤起来之后,就形成一种制度性的安排,变成我们一种自觉的行为。所以文学在把人类的知识分门别类的时候,它确实是具有某种专业性,所以就有非常多的现代的理论来进入它,剖析它,但它也是跟别的学科不一样,它具有对学科的超越性,带着我们进入不同的领域,不光是进入道德的高地,精神的高地,更重要的是它还把我们带入不同的知识领域。


今天我最怕的一个词叫采风,采风意思就是大家注意,老子是艺术家来看你们,你们给我表演一点你们的绝活,你们给我表演一下你们的先进事迹,然后再等几天回去后,我就把这些弄成材料,但采风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它本来是编诗经的一种方法。国王派遣文化官员下乡到老百姓中去,看他们在唱什么歌,要是好的就收回来,到了汉代,让采诗官去采风,是为了让他们把老百姓的声音带回来,看看他们在为什么事情高兴,又是在为什么事情骂娘,到底是直接在骂国王,还是骂一个贪官。


但是收集材料拿回来这些歌听起来还好听,再加工一下让全国人民传唱,高兴也好,愤怒也好,因为唱这个歌的同时,愤怒就得到缓解,高兴当然更好,但重要的是这个声音里头有些东西被采纳,将来政府施政就会注意,但今天不是这样,我们文学家、艺术家三天两头出去采风,糊弄糊弄出去了,短暂的时间又回来,然后是赶紧写一个东西,这个对于经验的扩展是无效的。


今天还有另外一个词是田野考察,听起来很严肃,但确确实实如果我们把书本作为一个知识系统建立起来,它没有依托,但田野考察作为我们往返真实的世界,跟我们在文字当中创造的一个想象世界之间起到媒介的作用,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当我们走上这样一个正确的路径的时候,它确实有好处。30年前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是个小县城里的中学老师,我面对一些学生。今天坐在这里,并不是说我面对着说话的人多了,而是我觉得自己确实发生了变化,比过去厚重,比过去宽广,我就是通过阅读以及通过自己的书写,自己重新塑造了自己。


所以我也注意到,古往今来这些人就是这么做的,比如说我们的诗圣杜甫,我们今天读到的诗,读到的大部分杜诗,都是他中年以后的写作,读《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到他老年时代写的那些更成熟的诗,我们都很熟悉,但是他年轻时代的诗很少,大概也就《望岳》,大家耳熟能详。


那么,杜甫确实十几岁,十八九岁就第一次出游,从湖南往北方走,走到山西,不像今天,很容易去,网上有那么多旅游攻略,那个时候也没有车,也没有飞机,他是靠徒步,用几个月时间走了一次。今天我们读不到他这期间写了什么诗。后来他又出发,往南方走,他居然从河南出发一路到了浙江。这个时候,他二十一、二岁,他一走就是两三年,干什么,他不是到哪个地方上学,他是认知地理,饱览山川。但是他后半生颠沛流离,也是在到处行走,他写出了很多好诗。就这样看,他也是拼命地在觉得自己经验还单薄的时候,增加自己的经验跟知识,书本知识当然他是有的,读那些最基本的经典性的书就能获得,而旅行就变成了一个求知的过程,增加经验的过程。


今天对大家来说旅行是平常事,问题是我们旅行的方式怎样,我们是依照旅游工业宣传的那一套经验把自己包裹起来,还是说不依赖那些东西,靠自己建立对这些地域的认知。因为今天在商业社会当中,这种对地理,对旅行的商业包装已经非常过分了,我说过分并不是反对那些利益,而是说这种商业包装提供的虚假的、肤浅的知识遮蔽已经非常严重了。


我觉得很多浏览过名山大川的人,其实对他们浏览的对象没有任何自己一点点正确的认知,这也是过度依赖经验。那么我们今天的研究必须要打开商业给我们的那些规定性,自己去发现,就像刚才我说的,我们充分打开我们的感官,打开眼耳鼻舌身,再求得这后面的意,也只有打开感官,我们才能真正产生那种属于我自己的意。



但今天我们已经过早地进入意的阶段,意的阶段又是别人推荐的,如果是真的也好,万一不是,就不好了。我有一篇散文《一滴水经过丽江》,收入初中语文课本,我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认知丽江。但如果你到网上看,就会看到好多信息说,丽江是艳遇之都,当然如果你白天像我一样看了一滴水经过,晚上艳遇一把,我也没有那么封建,一定要反对,但是直接就是奔那个去就没意思。


所以我们的文学理论里头,确实有很多对文学的定义。我的理解是,文学书写,是眼耳鼻舌身意具在的那种书写,是完全把自己打开的书写,还有一种是对人类普遍经验跟命运的书写。我愿意像萨义德说的那样,把自己与更大的存在连接起来,我想我们不光是在书写自己的经验,我们从狭小的地域书写到广大的地域,把我们书写过的对象的这些地域都变成我们自己的世界,我想经验的扩大,经验的普遍性,包括把个体的经验变成普遍经验的这个东西,我们就可能得以找到。


因为我觉得我自己这几十年的书写,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就是我在得一个文学奖时说的,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文学书写是从我自己出发的,但是我发现我写了几十年以后,还是在写人,但我已经把这个比较单薄、比较肤浅的我构建成一个比较丰富、比较深刻的我。我也已经把过去容易被别人鼓动的无知的我变成一个略微可以做一些独立判断,做出自己的选择,在该坚持自己的立场的时候敢于坚持自己立场的我,我经历了一个从个别经验到普遍经验的寻找的过程。


(本文为作家阿来在“南师-译林”艺文讲坛第九期上所做的演讲,根据现场速记整理,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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