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知友 | 向京
你怕死吗？——向京 x 比尔狗 1
知友：向京（知乎编辑推荐，艺术家 代表作《你的身体》《异境—这个世界会好吗》等）
【前言】
虽然我做过很多场谈话，比起我不擅长的写作，我好像更惧怕需要迅速反应的现场对话。但保留下来的对话，透过时间，或者透露出一些生动和激情，或者由于优秀的对话者，我自己再读来受益良多。今年适逢整理过往文献的密集工作，也感谢知乎邀约，我能把部分节选的对谈陆续发表在知乎专栏，把我从对话中的获得，通过网络再次传递，和你们分享。
第一篇是2016年我与比尔狗小组的谈话节选，涉及到艺术创作、生、死、两性等等话题。这是比尔狗小组做了很长一段时间，而迄今依然持续的一个以“性与死亡”为题的系列对话。
文尾处附有原谈话及比尔狗小组的详细信息。
狗子：你怕死吗？
向京：我怕死啊。死这事确实是特别重的一件事，小的时候，我想死的事想得特别早，因为对生这事有很大的疑惑，所以就会想到死这个问题，当然我后来明白生和死其实是一件事，可以搁一块想……
狗子：多小？
向京：我想死的时候可能11岁，12岁，上小学的时候。
狗子：那时候你在哪上小学？
向京：就是普通的小学，北京。我首先有一个问题，我觉得人没有选择生的权利，你生下来不是你自己决定的，我那时候就想我并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事如此不归我说了算，而且还特别要求我好好地活，而且要活一辈子……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我觉得一辈子太长了，我觉得太可怕了。所以我就想，人有没有选择死的权利？
狗子：很少有人会那么小，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当时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向京：没有，就是天性敏感吧。
狗子：咱们在座的有这么想过的吗？都没有吧？
崔命：好像是比较少。
向京：我不记得10岁还是11岁，还是更大一点，反正就是很小的时候，我印象中是我还没有发育之前的事。
向京，《结局》，20x182x90cm，2003 在雕塑作品采用类似电影场景的叙事语言。“结局”作为标题，暗示主人公正在经历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从她并不自然的身体姿势上看，暴死这个故事“结局”有两种可能性：自杀或是他杀。这两种可能性之中的任何一种都增强了故事本身的悬疑色彩与戏剧张力。
狗子：那你要这么说，既然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你应该不怕死啊？
向京：因为你问的是现在的我，不是小时候的我，小时候我会觉得无所畏惧，而且特别渴望死，不想活着。
狗子：这太少了。
崔命：现在反而对死亡有一种恐惧了？
向京：因为死太具体了，我现在有了很多知识，我一直在思考——当然思考也没用——人会以什么样形式、什么样的方式死，得什么样的病，是死得很难看，还是比较体面？我应该对具体的死亡方式特别恐惧，因为我这一辈子想过太多太多死的方式，特别热衷看各种各样自杀的方法，琢磨这些方法。死这事其实没那么可怕，但是死了以后遗体那个状态让我太接受不了了。
狗子：我们聊过这个，就是说现在发明一个药丸，吞下去，无痛死，然后瞬间灰飞烟灭，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向京：真的吗？真的有这种药丸？
狗子：不是，这是我帮科学家设想的，这怎么样？
向京：古代不是有那种叫……
高山：化尸粉。
向京：古代有化尸粉，当然这样非常好，就是尽量不要一个物质的形态，非常好。
崔命：如果不痛苦，不难看，那就不恐惧，可以这样说吗？
向京：不是，当然我知道死这个事情，你没办法拒绝，你再害怕总有一天你会那么着，我只是想说……我最近这几年一直也研究安乐死，我看过两部关于安乐死的纪录片，一部叫《选择死亡》，还有一部拍得更好，叫《如何死亡：西蒙的选择》，里面很细致地纪录了选择安乐死的那人的心理历程，因为病痛，他非常坚决地要去求死，求体面地死，死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想要体面地去死，看那个人安乐死的那一刹那，觉得太震撼了。
我小时候肯定是一个特别矫情的人，身上的水分太多，我希望慢慢慢慢地成长，把太湿的地方去除掉，偏理性地想这些问题，因为我觉得西方人那种理性的态度挺让人感动的，挺触动的。
赵博：你说他这么毫不犹豫选择死是不是这跟病太痛苦有关？
向京：肯定是。
赵博：像重症肌无力，一个人慢慢就完全都瘫了，一瘫肉，什么都干不了，病太痛苦了。
向京：是，我所看到的关于安乐死这两个影片，都是因为疾病，其中有一个人，说他有很多年了，就浑身疼，他不仅仅是慢慢慢慢丧失行动能力，还有就是随时随地伴随着疼痛，对他来说每活一天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所以他想到死的时候他那个感觉是非常乐观的。
赵博：就解脱了。
向京：特别解脱，也可以说特别向往。
狗子：就是说，假设咱们都不得这些……
向京：乱七八糟的病。
狗子：对，然后也真有这么一药丸，你就不怕死亡了吗？
向京：我会选择这个药丸。
狗子：我意思是说，假设你不得这些病，你也有以药丸这种控制方式，你还怕死吗？因为你说怕死是怕这些死的方式和形式以及可能的这些痛苦。
向京：对，我怕我没有机会，我怕我没有机会去体面地死，比方有一天突然间就自己不能控制了，面对一个临死的那种状态，我觉得这是挺可怕的，因为很具体。
狗子：不说运气好或运气坏吧，假设你一直能控制，就是慢慢慢慢衰老死去，你怕吗？
向京：也挺怕的，我很怕长寿。
狗子：那好，咱也不长寿，就在你觉得适当的年龄。
崔命：就是你对死亡本身害怕吗，就是说，消失，离开这个世界。
向京：我希望死亡是一干脆利落的事，如果它是一干脆利落的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怎样，我甚至觉得挺让人欣慰的。
崔命：那还是上次我们说的，女人不怕死的比男的多，男的好多就是怕死，不光是怕死的形式。
向京，《秘密》，171x40x43cm，2005 女主人公年老衰弛的肉体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一件笼罩式的大衣之下，她的身体不仅拒绝说话，而且还紧守着一个“秘密”。 而老年智慧所掌握的那个“秘密”，取决于拥有智慧的老者一生经历与积淀下来的灵魂历程。
向京：我不贪恋，我不贪恋世界上很多东西。
崔命：男的会贪恋东西，男的会更多地贪恋这个世界，你不贪恋这个世界。
向京：也有女的，我有一个朋友双子座，她看我生活特别有规律，特别的健康，她说你好好活着，她说她要长寿，她必须长寿，然后说老了你要陪着我一起活着，而且她形容自己说，说死的时候我十个手指头每个都得抓着人，大家表现对我的极度留恋，这样去死掉，她很留恋。
崔命：太牵恋这个世界。
狗子：咱们得像向京这么生活，咱们就解决“怕死”这问题了。
崔命：我还是解决不了，我贪恋。但是当我实现了一些东西以后，实现了自己的一些宿愿了，可能就不贪恋了，就不怕了，可能因为实现价值了。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就是你开始说的怕死其实是对死的那种不体面的方式以及痛苦感到惧怕。
向京：具体，因为死太具体了。
崔命：但现在我们分析出来的结论实际上是你不怕死，不怕死亡本身，是吧。
向京：我不怕那个终点。
崔命：为什么会不怕死呢？
狗子：她不贪恋这个世界。
崔命：为什么不贪恋呢？
赵博：就是不执着那个。
高山：人家说我就不贪恋你怎么着吧。
崔命：如果你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雕塑家你会贪恋这个世界吗？
向京：哈哈，这个跟我成不成功是不是一个雕塑家没关系吧。
崔命：有关系，有关系。
向京：没关系吧。
崔命：跟我就有关系。
高山：跟你有关系？
崔命：我是想说因为我想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比如说成功的小说家或成功的诗人，所以我贪恋这个世界。那么如果你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雕塑家，你可能就会贪恋这个世界，我是这么以此类推的。
向京：就是我已经实现了愿望所以我才不贪恋，是这个意思，是这个逻辑是吗？
崔命：是。
向京：我也并没有想成为成功的雕塑家。
高山：人家没从小励志要成为一个雕塑家。
狗子：你得跟人家学，不要老想着成功，就是因为你老想着成功，你现在只能在我们小组里混。
高山：你在我们这小组里就不可能成功。
崔命：我就是想问，怕死这事，你是天然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还是说通过其他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
向京：我也不知道，我老觉得这东西都是一个很宿命的东西。我天然觉得我可能本来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我只是不小心撞在这个维度上来了，那么赶紧匆匆忙忙过去最好，但又没法匆匆忙忙过去。
崔命：有的人他可能会通过宗教或者其他的方式来解构这个死亡，然后消除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对吧，你也没有借助这种方式，就完全天然的。
向京：没有。
崔命：对死亡本身没有太多可惧怕的东西，可以这么说是吗？
向京：或者说我可能对活着这事太恐惧了，觉得死了更那个……
崔命：这个有意思，活着反而恐惧……
向京：特别累，我刚才来晚了是因为去办个证件，我就觉得太具体太难了。
狗子：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宿命的问题，就是你说想匆匆忙忙把一生过去，为什么不像另外一些人选择比如说喝大酒，瞎混。
向京：毁。
狗子：毁，对对对。
向京：就速死是吧。
狗子：是吧。
向京，《滑落，嘀嗒嘀嗒》，70x136x249cm，2005 这个场景就像是发生在女主人公日常生活之中的寻常的一天，坐在床沿的女主人公接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电话，身体向后一仰，彻底瘫到了床上。尽管她身体的全部重量，着实地压倒在床上，但她迷惘的神情已经告诉了我们，她的思绪早已飘忽到了某个未名之处。
向京：怎么说呢，从这个角度也可能解释我为什么做雕塑做得这么玩命，可能我觉得这个是能让我说服自己活着的一个理由吧，你要干事，你刚刚讲的行动本身，当然我跟媒体说的会非常正面，很多时候媒体它也会把那个比较正面的部分给摘出来。
崔命：其实雕塑某种意义上是在解决你活着的问题。
向京：就是做事，行动，这个我先生会知道，我是一个物欲特别低的一个人，对很多事情这样也行那样也行什么都行。
狗子：做事？但是你不做事不也匆匆忙忙吗，没准还更匆匆忙忙呢，就是混过去。
向京：但是我特别不爱混，因为我觉得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虚无吧，你都活着了，但是这一辈子又特别虚无，毫无意义的那种，这个我特别接受不了，我觉得那个才真的是太可怕了，要那样我真的不知道每天该怎么办。
狗子：虚无，这虚无我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谁都怕吧？就是一切毫无意义那种。
崔命：你在你之前的访谈里谈到，你的创作是在挑战虚无，你厌恶这个时代弥漫的这种虚无，你对虚无本身非常反感，甚至害怕，但为什么不害怕死亡呢？死亡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虚无吗？
向京：我觉得虚无就是比死亡更可怕，因为我觉得死亡它就是一个，相当于是一个什么……
赵博：终结。
向京：停止，结束。结束的一刻仿佛可以被赋予什么，而虚无，是巨大的占据时间的虚空，虚无的一生，那么长的一个时间段，你怎么去用掉它啊，我是无法想象……我只能靠每天使劲干活——来度过。
崔命：就是精神价值的一种延续或者是创造。
向京：也不是，就是想点事，然后自己干点什么，比方说我偶尔不用着急工作的时候，我肯定也是做点家务什么的，就是反正弄弄这个弄弄那个，也是不会闲着吧，我不是个很想闲着的女人，那种什么找个地方去发呆啊，那种生活完全不在我字典里头。
崔命：那你下阶段，这种暂停，是不是得有一点这样的生活了？
向京：应该也不会。
崔命：就是说还是得忙。
向京：肯定是找个事儿做吧，反正脑子里面总是要分泌一些东西，因为我脑子是停不下来的。
知友热评
大概最让我感到愉悦的事，就是自己决定死亡的时间、方式、地点。心中了然，就无所谓贪恋。
——哼哼哈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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