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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岁的薛清珍,终于不用再嫁人了 | 有故事的人

有故事的人  · 公众号  ·  · 2017-09-02 17:52

正文

图片源于网络


1983年我与妻子结婚时,岳母薛清珍已是六十九岁了,我和她开玩笑:“娘,咱不再嫁人了吧?”薛清珍看看我,抬手打我一巴掌:“你个孩子,我跟定你了,不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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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962个作品

作者:高 粱

下这标题,我心中是忐忑和不安。“薛清珍”,是我的岳母,用“山乡农妇”来称呼并直呼其名,实是不敬不孝。回顾岳母的一生,坎坷多难,命运多舛,但她生在山乡农家,成人出嫁,虽数次易嫁,但嫁给的也都是山乡农家,普通平凡,一生身份,就是原生保真的“山乡农妇”。而这无法再普通的身份,无法再普通的名字,其命运却难以与时局动荡、时代变迁相分离,想来思去,我还是冒着“不孝不敬”罪名,觉在标题中这样写,最真实,也最合适。


我的岳母薛清珍,生于1914年,也就是民国三年。薛清珍的家乡,是山东省益都县的尚庄村,村子前靠长年流水的淄河,背靠连绵起伏丘陵群山。在村里,薛家是大户人家,财主。那时人们家庭观念极强,自家亲兄弟,是和堂兄弟一起排行的,薛清珍的爹,虽然在家是独子,但与堂兄弟一排,同辈一共二十个,他排在第十九,所以家人村人,都称呼他“薛十九”。同辈兄弟二十个,可见家族不小,薛十九家,也确实有上百亩地,长年雇有长工,忙时季节,还雇有短工,家里呢,也长年雇有做饭的农妇。


虽是地主老财家,但薛清珍一家,却是过着勤俭节省的日子。薛清珍对我讲,她们家,农忙时,猪肉炖粉条,那是给地里干活的长工短工“壮汉”们吃的,自己家里人,是和在家办饭的,吃一样的菜窝窝头,喝菜粘粥,啃咸菜。冬天穿的棉衣,要在外面补上一层破布补丁,到过年时,拆下补丁,露出印花粗布当新衣过年。


这年,西下册村王洪良的爹,在薛家当长工,不想在坡里干活时,得暴病身亡。薛十九为其做寿衣、打棺材,加上赔偿的铜元粮食,u亲自送到二十多里路远的王家,隆重安葬。此事轰动四里八乡,引来观看的人,挤满堵塞了山路。


薛清珍在家是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那时民国政府在各地兴办教育,县政府在离尚庄三里路远的长秋庄,办有小学。到了上学年龄,但薛十九只让男孩子上学,女孩子则仍被认为“无才便是德”,也受几千年观念影响,认为生女儿早晚都要嫁给人家,是“赔钱货”,自然不愿出钱出工夫让女孩去上学。虽然已是民国,政府早就提倡不缠脚,还组织了“放脚队”,隔三差五串村走户,宣传放脚、不缠脚,但薛十九俩口还是偷着藏着给她们缠了脚,只有我的三姨,到缠脚年龄时,抗日战争已起,兵荒马乱,没受缠脚之苦。


1935年冬天,薛清珍21岁,她第一次出嫁。这在当时,算是“晚婚”了,她倒不是“剩女”,是她在家是长女,多在家一年多帮父母拉扯弟弟妹妹一年,比雇个在家帮忙的划算,父母这笔帐,还是算过来的。薛清珍婆家是十里路外的土湾村孙家,自然是媒婆之言,父母之命。薛家是大户,找的这婆家,也是大户人家,薛清珍婆家的大爷,是土湾村的首户地主,但兄弟分家,当初分的土地财产一样,各人经营能力不一样,薛清珍这一家,到她入门时,在村里只是数三数四的户,雇有长短工,养有驴牛羊。也一样的勤俭,家里的人,都到地里干活。薛清珍自过门起,虽是地主家闺女,但仍和在家一样,办饭、养鸡、养猪、喂牲口,麦秋到粮场打晒粮食,啥活也干,还要浆洗缝补做针线,侍候公婆,比在家时干的还要多,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乡农家妇女。


薛清珍的丈夫,她对我说,是人材长得很好的,高高的个,白净清秀,不象是农家人,不象下地干活的。他说话不多,就知整日在地里干活。但这人却极爱干净,不管冬夏,一年四季,从山坡里干活回来,都要洗净全身,洗时还讲究,要让薛清珍早早给烧好热水,用两个专用的大盆,在屋里,关上门,连薛清珍也不让进不让见,自己擦洗全身,出来时是穿戴好的干干净净。


一年多后,薛清珍生了第一个孩子,也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次生育,是个女儿。但这女儿到十个月大时,突然得病死了。那时缺医少药,在山乡里,西医还没传进来,那医疗条件可想而知,婴儿的死亡率很高,每个村都有一个扔死婴的乱石岗子。这女儿夭亡了,也不象现在样惊天动地,扔到乱石岗就完事了。但薛清珍却在坐月子里落下了病,从此一辈子再没生育。


与益都紧邻的淄川县、博山县,出产煤炭。1897年11月13日,德国以“巨野教案”为由,强行占领胶州湾,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中德《胶澳租界条约》,条约规定:于所开各铁路附近之处相距30华里内,允准德商开挖煤矿等项及须办工程各事。1904年,横贯山东的胶济铁路建成通车,随后又建成从张店穿过淄川到博山的张博铁路,德国人得到了开采淄川、博山煤炭的权利。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从德国手中接过开采淄川、博山煤炭资源特权,成立鲁大炭业公司,开挖矿井,掠夺煤炭资源。1937年抗战爆发,山东沦陷,日本人对淄川博山煤炭矿井实行军管,为供其军国主义侵略扩张需要,加大了煤炭的开采。外寇入侵,时局动荡,加之土匪兴起,老百姓的日子不得安生,富户人家也是今天这帮来要粮要枪,明天那帮来绑人要钱,也不好过。


1939年秋天,薛清珍的丈夫在坡里收庄稼,不想被一伙土匪绑去,派人捎信来:拿五百银元去赎人。薛清珍的公公不愿出这么多钱,便托中间人去说和,要降降价。不想土匪一听,火了,直接将人低价卖给了六十里外淄川日本人开的煤炭矿井,当苦力。矿警将买来的苦力关进铁网围着的“工棚”,苦力们几十口人一间拥挤着住在半地下的“窝铺”里,天不明被赶到井下镐头挖煤条筐拉煤,一干十几个小时,晚上上井回到窝铺,睡在谷草铺地的“地铺”上。吃的呢,则是糠菜窝头。劳动强度大,吃的猪狗饭,矿工得病了,失去劳动能力,就被扔到工棚后一条被称为“成人坑”的土沟里,任其痛饿而死。


这天,薛清珍的丈夫在井下就感到头疼、恶心、发烧,浑身无力,好不容易熬到上井,被矿警发现,直接拖到了“万人坑”。半夜被冷风吹得清醒些,试了几次站不起身,他知道自己在这只有死路一条,就挣扎着朝家的方向爬去。爬到天明,怕被人发现,就躲藏在山坡的庄稼地里,吃野菜,喝沟水,等到天黑了,再继续向家爬去。直爬了三夜,才爬进土湾村的地界。他向早起到坡里干活的乡亲求救,家里人得信,赶紧来用门板将他抬回家。


薛清珍的丈夫这次在矿井挖煤做苦力,整整两个月,两个月人就被折磨得不象样,皮包骨头,身上满是磕碰的伤,两手胳膊和两个膝盖,这次爬回来,也都磨破了,流着血,露着肉。他得的又是“木汉病”(伤寒),回家在炕上躺了只两天,就死去了。这年他二十七岁,薛清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薛清珍开始了她的第一次守寡。


没有孩子,没了丈夫,薛清珍的心,象死灰一样沉寂下来,她从小也是受的“好女不嫁二夫”的从一而终传统教育,她想就在婆家,守寡侍候公婆,终其一生。好在还有娘家,她就婆家待一段,娘家待一段。


当时,抗日烽火起,各地地方武装也如雨后树林中的蘑菇,这里出一撮,那里冒一窝,仅淄河不足百里的两岸,拉起的队伍就有十几支。后来,这些武装有的被共产党拉去,有的被国民党收编,但两方为争地盘,争武器,争粮饷,摩擦开火不断,再加鬼子伪军不时来扫荡,富户、穷人都不得安宁。在尚庄,薛家是大户,遭打劫不断,没办法,他们只好留下下人看家,全家老少,投亲靠友,跑到二十里外的淄河西岸西下册村避难,当地人叫“逃反”。这时薛清珍若是回娘家,便也到西下册村和全家一起“逃反”。


1940年初夏,薛清珍在西下册的“娘家”已住了不少日子,爹爹薛十九说你没改嫁,还是人家孙家的人,长住娘家也不是个办法,便在一天早上,赶上驴,送薛清珍回土湾婆家。过淄河到东岸,来到金鸡山下。那金鸡山北,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地盘,金鸡山南,是国民党部队的防地。每天夜里,共产党游击队为防止国军偷袭,便在金鸡山下的大路上埋设地雷,天明时,再派人将地雷起走。可是这天早上,埋设的地雷忘掉了起。薛清珍坐在驴背上,薛十九走在前牵着驴缰绳,在金鸡山下的大路上没走多远,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薛十九被炸得飞了起来,薛清珍被气浪掀下了驴。等回过神,薛清珍爬起身,看到爹躺在路边不能动,满身是血,仔细看去,是一条腿被炸断了。薛清珍吓得直喊着爹爹哭,薛十九说:闺女你不用哭,也别怕,你扶我到驴上,咱们赶快回家。


等赶了二十多里路回到家,请了乡村郎中来治,也已是晚了,薛十九在炕上躺了十几天,不治身亡。薛清珍没了丈夫,也没了娘家的爹。


兵荒马乱,一个年轻寡妇,薛清珍在孙家的日子不好过了。终于,这年过完年,婆婆对她开了口:“媳妇,不是婆婆不留你,浅水难养鱼,这年头,咱家也是这难那灾的,日子不好过,你还年轻,还是找个人家走吧。女人啊,有男人才是她的家,为娘这也是为你今后一辈子着想。”


婆婆话说到这样了,薛清珍只好回到娘家对着娘、兄弟妹妹哭。兄弟说:“人家说的也有理,我和娘也说过多次,姐姐在那不是长法,咱再找就是。”


也是托亲戚朋友帮忙,瞅寻着合适的人家。终于,给瞅寻到了淄河西岸曹家村的一曹姓人家,曹家主人新近婆娘得病故去,撇下一堆孩子,小的才三岁,主人也大薛清珍有十几岁,但曹家在村里也是富裕户,村里最大的财主是孙大德,曹家是富农,是改嫁,和薛家可说也算门当户对,薛清珍由娘和兄弟做主,便改嫁来到了曹家村。


薛清珍不能生育,这正合曹家主人的心意,自家的孩子已经不少了,还有一个才三岁就失去亲娘的小闺女,薛清珍嫁来,正好把这孩子带大。薛清珍嫁来,又是一样洗衣做饭,养鸡喂猪,多了一样是还得带孩子。


抗战结束,国、共两党拉锯样打起了仗。1947年,解放军解放了淄川的东部山区,便在这里开始土地改革,村里的穷人成立了农救会、妇救会。第一次土改,农救会把村里划分为地主富农几户成分高的地、粮食都分到穷人家,但有几户说:俺祖辈给孙大德、曹家扛长工、打短工,掌柜的对俺们都不错,叫俺干活的吃好的,他们吃孬的,俺又没有地,是他们养活了俺们全家人呢。分给的地,不去种,分给的粮食,晚上又偷偷给送到家门口,带动的村里其他户,分给的地,种也不大胆,分到的粮食,不敢吃。上级看到这样,便又开始搞起土改“复查”。这次厉害了,开地主、富农的斗争会,让穷人上台诉苦,地主扫地出门,不光地、粮食,房屋、牛羊、家具、农具,都分个精光,人也赶出家,去住打粮场上的敞棚屋、地里看瓜果的园屋。不少村里,还发生了开斗争会打死人的事。


曹家是富农,虽没被扫地出门,但每次斗争会都得去,陪着宋家几户地主挨斗。家里的地、粮食给分了,牛羊给分了,但有人算计出,他家的粮食不只分的这么少,还应该多,就逼迫他说出粮食藏在了哪。曹家的大儿子这年有十六岁,本来在外上学,在学校里曾接受到一些地下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平人权均土地的思想,打仗学校没法上课了,就回到家。这时陪父母站在台子上挨斗,他感受到了做为富农户,失去的尊严,便想逃脱这家庭。当斗争会上,农救会长要求他爹交待匿藏的粮食在哪里,这少年突然抬起头,昂起脖,大声喊:“我知道我家粮食藏在哪,我领你们去挖!”


曹家的粮食,藏在他家东西两厅房地下的地窖里,这是他家在日本鬼子来时挖好用的。曹家儿子领农救会的人,来把粮食都起了出来,曹家主人没话了,被农救会长狠狠扇了两个耳光,说:你的觉悟还不如个孩子,明天枪毙你!


没等明天枪毙,这天晚上,曹家主人,就自己上吊自杀了。


薛清珍第二次成为寡妇。


这年,她才三十三岁。


没过几天,曹家的儿子,疯了。


曹家的日子难过,薛清珍便到娘家讨办法,不想娘家的日子,比这家还难过。在尚庄村,薛家兄弟二十个,被斗死的已有六个,薛十九是早遭不幸过世了,要不,这时也少不了挨斗,那命也说不定是咋着。家中的地、粮食、财产也被分了,娘说:曹家难过,你还有娘家,就在这过段时间吧。薛清珍的二妹妹,这时二十二岁,因信道教不准备出嫁的,就在家守着娘过。村里的穷汉们分地主老财的东西,分红眼了,几个老光棍咋呼:“地主家的东西分了,地主家的女人,也应该分,我们穷人也要有老婆!”吓得薛清珍的二妹妹,急忙找家人家,嫁去了。在二妹出嫁后的第二天,她则急忙赶回曹家躲避。


天明一大早,薛清珍从娘家起身步行回到婆家,已是日上三杆的时候,早饭还没吃,刚坐下还没喘过口气来,村农救会长来了,说是在粮场上开斗争大地主孙大德的大会,全村人必须都去参加,特别是象曹家这样成分不好的,更应该老少都去,一个不能少。薛清珍没法,看看家中只有小姑做的煎饼和渣豆腐,已都是凉的,也顾不得,急忙卷上一个,来到粮场上。斗争大会已经开始了,只见孙大德被五花大绑,弯腰在台上挨斗,薛清珍便站在人群外边,低头去吃那卷煎饼。最后一口刚咽到喉咙口,薛清珍耳边突然响起“嗵”的一声枪响,惊得她抬头去看,只见离自个几米外的空地上,跪地的孙大德头上一股红红的鲜血窜出,身子也随即向前倒在地上,后面站着一个手端步枪的民兵。薛清珍大张嘴倒吸一口凉气,喉咙里那口煎饼,象石头样扑通落到了肚里。回到家后,薛清珍就感到肚里胀胀的,堵得慌,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去,从此也落下了肚胀不消化还时常胃疼的病。


没过几天,消息也传到曹家村,村里的穷汉也咋呼着要分地主富农家的女人,有老光棍还在村里的碾棚口,拦着推碾的薛清珍不让走,要她嫁给他。薛清珍想,这村真没法待了,还得嫁人。但这次,说啥也不嫁这地主富农成分高的人家了,要找就找贫农家,穷人家,越穷越好。


薛清珍的二妹嫁到了淄川县的口头乡,与博山县搭界,嫁的是家穷人家。薛清珍将要嫁人的想法跟二妹说了,二妹就托亲友帮她找,就找到了博山县郑家村的一户姓马的人家。这马家是真正的贫雇农,原先家里一垅地没有,三十多岁了,才找到个要饭的女人,生了个儿子,这时只有七八岁,不想这要饭女人得病死了,一个老光棍拉着个半大孩子,穷不说,日子也够苦的。一听有个地主的闺女想嫁他,虽然是已嫁过两个男人的,但也是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曹家是土地、财产被分没了,薛清珍是净身再嫁,马家也不嫌弃。


这马家人口少,马家主人用着从地主家分的农具,种着从地主家分的地,薛清珍在家操持着家务洗衣做饭,使马家爷俩终于吃上了按时熨帖的热汤热饭,日子虽穷但也倒平平安安。村里还照顾马家,让马家的孩子免费上了村里的小学。不想,没过几年,薛清珍的胃疼病却越来越厉害,开始是隔段时间疼一次,现在是天天疼,疼厉害了,在炕上打滚,吃一口吐一口,喝口水也吐。马家主人就借来一辆木推车,推着她到博山县医院去看大夫。大夫给她一检查,是严重胃溃疡,得开刀做手术。家里没底子,这几年日子好点了,也只是种一年地够吃一年的,为这手术,马家拉下了一屁股的债。这时已是成立了人民公社,土地交到生产队,集体劳动,又经过炼钢铁、吃食堂的折腾,三年自然灾害,马家的日子更难过了。马家的孩子不上学了,回到村参加劳动挣工分。生产队集体劳动,不想分的粮食越来越少,马家不多的粮食还要卖掉部分去还债,家里一年就有一半时间揭不开锅。没办法,薛清珍就和这儿子商量,他在家挣工分,靠分的这点粮食度日,她呢,则拖根木棍挎起篮子,出去要饭。


薛清珍后来对我说,实际上,那些年要饭的日子,是她过的最清静舒服的日子。因为要饭,不用去操心粮食从哪里来,不用碾上磨上忙,不用操扯柴禾油盐,不用饭棚里填柴捣棒烟熏火燎,不用顾了老的还得顾小的,不用因为工分少到生产队粮场分粮食时,听队长的呵斥,看社员的白眼,不用没的吃时去亲戚邻居家借粮时低三下四一再乞求,要饭要到谁家,叫声大爷大娘,有窝头的给掰块窝头,有煎饼的给撕块煎饼,有粘粥的给舀半碗粘粥,实在没有的,还给碗水喝。到夜晚,她就找年老的女人家借宿住,碰到好心的独身年老的女人,还会留她住几天,帮着拆洗衣服,干些家务,施舍给她件破旧的衣裳。要的饭呢,会吃不了,她就在太阳下的石板上晒干,用布袋装好,隔段时间送回家,要的家里也不缺吃的了。


这世界说大真大,说小也真小。这天,薛清珍在口头公社的一个村里要饭,不想碰到了她嫁的第一个婆家土湾村孙家的一个堂哥家的外甥女。这外甥女少女时随娘走姥娘家,那时薛清珍还在孙家守寡,做的好家务,对她有印象。这时见她面熟,细问起来,才知道了薛清珍这些年的遭遇,和现在的境况,便对她说:按说我得叫你妗子呢,妗子,你这样要饭也不是个长法啊,我娘家有个小叔,才失了家口(指丧妻),家里没人给做饭,你不如去给我当小婶子,我叔有了人做饭洗洗缝缝,你也有个依靠着落,就是隔这二十多里路的西下册,你直接去找就行。


当年与爹娘一家人“逃反”时住的西下册,薛清珍哪能忘记。想想,在这马家,穷日子看不到头,不能总是要饭啊,眼看年老了,总得有个伴照应,要不哪天爬不动了,还真没个人给端口水喝,便定下主意,边要着饭,边来到了西下册。


薛清珍找的这一家,姓许,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我岳父失了家口一年多了,有三个闺女,没有儿子,大闺女已出嫁,小闺女刚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可是因为没了娘,便辍学在家给上生产队劳动的爹爹姐姐做饭,每天下午由同学来给她补课。她是做梦都盼着爹能再找个娘,好替她在家做饭,她好再去上学。这年我岳父才四十六岁,薛清珍已经五十一岁了。据说,我岳父当初同意这事,是他想到,若找个年轻的,弄不好就会有孩子,那时,自己的三个闺女,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怕自己的仨闺女将来吃亏受屈,就对续弦有两个条件,一是没带孩子的,二是年龄大点不再生育的,薛清珍正好符合这两条。


西下册村坐落淄河西岸,原先有大片土层深厚的地,算是富裕的好村。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国家在这建造大型水库,将西下册村分成几个生产大队,搬迁到半山腰,村里的好地也被挖土去筑那水库大坝,只剩下山岭上的瘠薄梯田,每口人一年只分二百多斤粮食,另一半的口粮得靠购买国家的调拨粮。这调拨粮虽比市场上的便宜,但也得各家用钱才能到公社的粮站买来。薛清珍再嫁来到许家时,我岳父的前妻得病治病到死,花掉不少钱,连这调拨粮也无钱去买,一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又两年后,岳父被查出患有直肠癌,又去城里医院做手术,整个家自是雪上加霜,穷上加穷。


薛清珍对我说,你丈人病稍好些后,他不听医生的叮嘱,晚上好喝点酒,虽喝不多,但家里哪有钱打酒有粮去换酒?没办法,他就逼我提着酒壶满村去借酒,一回两回行,次数多了人哪有再借给的,自家也不好意思走进人家门去借了。


我们家与许家是邻村,我的妻子就是许家的三闺女。我们成亲时,我岳父病情恶化已过世两年多,薛清珍已是第四次守寡了。人家都说她命苦,找了四个男人也没到头,也有人说她“妨”男人,就曾有邻居极力劝说我不要成这门亲事,说这家人对男人命运不好。我当然没听这些。


1983年我与妻子结婚时,岳母薛清珍已是六十九岁了,我和她开玩笑:“娘,咱不再嫁人了吧?”薛清珍看看我,抬手打我一巴掌:“你个孩子,我跟定你了,不嫁了!”


这时,生产队已经解散,实行承包制,地分到各家自己种,叫“责任田”。我和妻种着这责任田,仅用两年,打的粮食就还上了岳父过去借的粮食,和他治病、办理后事时借下的债,到年底,不想还有余粮。薛清珍说:这二十多年,她嫁过的后两个主,是第一年没见家中粮食瓮露出底。


结婚五年后,我在小城安了家,将妻子孩子,还有岳母薛清珍一起接到小城驻在单位的宿舍里。又过五年,1993年,我在小城分到了住房,住上了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用水拧水管,做饭不用柴,冬天有暖气,夏天吹风扇,薛清珍对我说:“这就是过去村里干部说的共产主义吧?我觉比他们说的还要好!”


可惜这样的日子,薛清珍没有过上更多的时日,住上楼房仅一年,1994年1月21日,她突患脑溢血,早上起床时一头栽到了地上。我们急忙把她送到医院,在医院抢救一星期,还是没能挽留住她的生命,28日晚上10点,她停止了呼吸,享年80岁。


我们将她和我的岳父,岳父的前妻,葬在了一起。


在她和我岳父的坟头上,第二年长出一株荆树棵,开始时是株弱小不起眼的小苗,现在长的已是一人多高,蓬勃一大团,能盖住整个坟头了。


愿我的岳母,普通的山乡农妇薛清珍,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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