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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平|姚馥兰、张爱玲与《不了情》

上海书评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3-17 11:48

正文

《不了情》海报

文︱ 王宇平

文华旧片的香港上映

1951年5月底,桑弧导演、张爱玲编剧的影片《不了情》在香港国泰戏院独家上映。这是该影院在影片《哀乐中年》放映“创空前纪录”后的乘胜追击,后者4月3日至31日在国泰戏院上映,“这一部三年前在旧上海摄成的国语片”尚未映完,就有捷报:“在港连映二十五天,观众六万五千三百八十五人;在过去的二十三天中,票房总收入七万五千一百七十元二角”,香港《大公报》即以“国产电影的光辉”为题做醒目表扬 (子羽:《国产电影的光辉:〈哀乐中年〉创空前纪录》,香港《大公报》1951年4月27日) 。这则报道传达与渲染出的兴奋情绪,恰恰来源并映衬出此时“国产电影”在香港的彷徨低落处境。这里的国产电影,简言之,是相对于西片,尤其是美国片而言的,西片院线在当时占有明显优势,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市场被荷里活电影垄断” (许敦乐:《垦光拓影》,中国香港简亦乐出版,2005年,20页) ,“港九戏院在八大公司控制之下” (向边度:《从〈火凤凰〉头轮卖座纪录看香港国产片的前途》,香港《大公报》1951年1月31日) 。值得补充的还有,粤语片与国语片的双线并行是“二战”后香港国产电影的特点,1949年前后从内地到香港的南下人群成为国语片的制作者与观众。

上海文华影片公司的老板吴性栽1948年底迁居香港,带去了文华影片的拷贝,却难以获得影院上映的机会,相关报道描述说“《哀乐中年》运到香港,已被搁置了悠长的三年,不曾试过这一部片子的大戏院并没有几家,终于还是要经过国泰戏院的银幕才能献给千万观众,才能造成国产影片在港九上映的光荣纪录” (子羽:《国产电影的光辉》) 。这里被突出的“国泰戏院”原先是湾仔区放映二、三轮西片的陈旧影院,后与香港南方影业公司建立合作关系,上映其独家发行的苏联电影而大获成功 (许敦乐:《垦光拓影》,22页) ,虽不明确表明立场,却已然是较亲社会主义阵营与新中国的爱国院线。

吴性栽是有电影理想与艺术眼光的企业家,1930年代左翼电影运动在上海蓬勃兴起时,由他实际主持的“联华”电影公司二厂,容纳了一批进步电影人,拍摄出《三个摩登女性》《渔光曲》《神女》等优秀影片;1946年他独资创办文华电影公司,麾下又产生了《不了情》《太太万岁》《假凤虚凰》《夜店》《小城之春》等有着独特人文品格的影片。吴性栽对导演费穆极为欣赏,到香港之后全力支持费穆的电影事业,二人亦曾在解放后应夏衍之邀北上 (陈墨编:《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沧桑剪影 黄素影访谈录》,中国电影出版社,2023年,36页) 。关于他们此次的北京之行存在不同说法,其中之一是为开办电影公司到中央打招呼,中央再将相关意见传达给党领导下的“香港电影工作小组”,由负责人司马文森做安排 (王为一:《难忘的岁月:王为一自传》,中国电影出版社,2006年,121页) :1950年,在吴性栽出资、费穆主持之下,龙马影业公司成立——总体而言,将该公司描述为“左派领导”是符合实情的 (黄爱玲:《访韦伟》,《诗人导演费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172页) 。与此同时,留在上海的“文华”主创人员继续拍片,《思想问题》《太平春》《姊姊妹妹站起来》都紧密配合国内时势需求,《我这一辈子》《腐蚀》还被《大众电影》评选为最受观众喜欢的影片。吴性栽并非左派影人,但在上述一系列背景的交织下,文华公司旧片达成了“终于还是要经过国泰戏院的银幕才能献给千万观众”的史实。

首先上映《哀乐中年》,而今已是公认的影史佳作,但在当时的香港,这样一部描述上海市民生活的家庭伦理片,“没有半个被硬捧得大红大紫的所谓女明星,更没有机关布景,没有肉感大腿,没有紧张枪战,更没有不近人情的曲折离奇情节”,却能够“连映二十天,场场满座”,足以让放映方喜出望外,使电影人备受鼓舞了,它被视为理想的国产影片形态,报章总结它的典范意义在于:将“健康的主题”有效地融入电影艺术中,“是全体工作人员严肃、谨慎、认真地工作的结晶,共同献给观众们的一个平淡亲切的故事” (子羽:《国产电影的光辉》) ;国泰又安排了“特别场”招待粤语影剧界人士“马师曾、红线女、张瑛、白燕、张活游”等人 (《〈哀乐中年〉招待影剧界》,香港《大公报》1951年4月23日) ;另一家真光戏院,也在5月底获权放映《哀乐中年》,此时广告已直接地将该片称为“本年度最卖座影片”了 (电影《哀乐中年》广告,香港《华侨日报》1951年5月30日) 。事实上,彼时彼刻,这部影片的大受欢迎可能还有一个隐秘却重大的缘由,恰在于它是“三年前在旧上海摄成的国语片”,对于影院里的南下观众来说,影片里旧境旧景、人生哀乐与浮世悲欢,都在召唤和触动他们。

紧接着,情感的拉丝更细更密也更长的《不了情》在国泰戏院登场。电影海报上有对“健康的主题”宣告:“揭露旧式婚姻的病根!指出男女恋爱的正道!” (电影《不了情》广告,香港《大公报》1951年5月21日) ;也有以导演之名趁热打铁的召集:“《哀乐中年》导演桑弧又一巨献”“本院连满一百一十场之《哀乐中年》大导演” (电影《不了情》广告,香港《大公报》1951年5月24日) ;不过,比导演名更居视觉中心、字体也更大的是编剧“张爱玲”。此时的张爱玲,还在解放后的上海:她以笔名“梁京”在《亦报》上连载了长篇小说《十八春》,桑弧期待这是她“创作生活上的再出发” (叔红[桑弧]:《推荐梁京的小说》,上海《亦报》1950年3月24日) ,她也以这个笔名为桑弧导演的新片《太平春》写了影评;她还在夏衍的关注下,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因为《不了情》,她的名字出现在香港海报和报纸上的时候,《十八春》已在报上连载完,她可能为单行本的出版忙着修订,也可能已经在着手写中篇小说《小艾》,几个月后它又将在《亦报》上连载。

《大公报》上的《不了情》广告

影片《不了情》在国泰戏院的上映时间不长,从5月23日到31日,仍是“连日满座”,似乎应和与印证着海报上的那句:“人孰无情,谁能遣此”?

上海女儿“姚馥兰”

那些天里,独自走进国泰戏院看《不了情》的,有一位张爱玲的读者:

在看《不了情》(一九四七)之前,我对于它的编剧者和导演是有一些好感的。编剧者是女作家张爱玲,善于描写女孩子的心理,我读过她的小说集《传奇》,觉得酸涩中颇有甘味。桑弧的导演以细腻见长,《哀乐中年》(一九四九)是一个即使在时间上说来也还不能淡忘的记忆。所以虽然叔叔约我去参加“派对”,我还是推却了。我看悲伤的片子有时难受得会哭,怕朋友们会笑我感情还是那么脆弱,所以这次去看《不了情》,一个人也没有约。

这样的文字“显然”出自一位年轻女性:爱读书也爱看电影,知性而善感。她对张爱玲的文学作品的评价虽只三言两语,却能让读过的人有所会意,没读过的增添了解。她叫“姚馥兰”,在香港《新晚报》副刊“下午茶座”里写影评专栏,5月8日刚开张——那是在《哀乐中年》在国泰映完后不久,她没赶上为之写点什么,直到《不了情》上映才有机会表示仍“不能淡忘”。她的“馥兰影评”专栏以谈论大仲马原著改编影片《几度山恩仇记》( 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 ,现译为“基督山伯爵”)开场,这部首映于1934年的好莱坞影片,当时正在香港重映。到底是率真烂漫的女孩子,一篇影评就泄露了作者的性别、籍贯与周遭,她的形象和性情也跃然纸上。文章开头即“叔叔”的问话与她的回溯,收尾则是她观影回来,与“谟”的交流对话,寥寥几句,却情境感十足:

叔叔说,“这张片子在上海映的时候,你还拖着小辫子上小学,你不是曾为大仲马这本小说着过迷吗?”
的确,我生命中曾有过一段时期充满着对英雄的幻想,曾躲在房里整天读大仲马的历史小说。
……
看戏回来,谟问我印象如何,我说“不差,就是结尾我不同意。原书几度山了结恩仇之后,携了美丽忠诚的海伊黛,遨遊海上,不知所终。有‘人似风中入江云,情如雨余黏地絮’之妙,令人无限低回,怀念不已,电影中却使他和曼珊黛重修旧好。”
谟笑笑:“团圆总是好的。” (姚馥兰:《几度山恩仇记》,香港《新晚报》1951年5月8日)

中间部分的具体评论,显示了作者不俗的文艺修养与品鉴能力,遣词造句尤显委婉柔和,也会忍不住说笑打趣,如同亲切灵动的邻家女孩在聊天。“馥兰影评”差不多日日更新,这位当时稀有的“女性”影评人,有意识地营造起女性特质的限制视角,同时呈现“她”的日常生活:出现尤多的是在香港与之生活的叔叔一家,包括叔叔、婶母、小表妹阿玲、表弟丁谟、胖子表哥等,他们错落有致地现身,七嘴八舌地提供不同人群的观影感受,这些构成了电影批评实质内容的前置语境,让读者觉得轻松自然、可信可亲;在此基础上,姚馥兰又与普通邻家女孩拉开距离,呈现沉稳好学、知性善解的一面,传达自己的电影观点,引导读者理解影片。

姚馥兰的《不了情》评论刊载于5月27日,正是影片上映期间。她在文中介绍了影片故事,说到里面的情节有许多小说、电影都用过,但导演桑弧仍能不落窠臼地处理细节并巧用道具,“情感刻划得非常细腻”;她不太满意陈燕燕的表演,指出她“在片中说话腻腻的‘浓得化不开’,是我日常生活中从来没听见过的”,她并未像观影前所担心的“难受得会哭”,而是“看了之后,有一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感”——这些点到即止的评说可算敏锐,近三十年以后,张爱玲为《不了情》改编的小说《多少恨》撰写“题记”,就说到陈燕燕身上“特有的一种甜味”,并将《多少恨》收入了名为“惘然记”的文集,文集序言里念叨与回荡的也就是李商隐的这句诗 (张爱玲:《〈多少恨〉前言》,收入《惘然记》,中国台湾皇冠出版社,1983年)

刊载“馥兰影评”的《新晚报》是《大公报》的子报,属于当时香港左派文化系统,它是香港左派文艺界适应时势需要,调整布局与策略的产物,办刊方针灵活务实,是更为贴近市民生活的“面目不左的晚报” (罗 孚:《当〈新晚报〉创刊时》,香港《文学研究》2006年9月第三期) 。“馥兰影评”无疑是这随和平易的“晚报风”的典型代表,与此同时,它仍葆有着左翼电影批评的传统:要求影评人是“一个进步的世界观的所有者” (夏衍:《电影批评的机能》,《夏衍电影文集1》,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12页) ,重视影片的启蒙与教育功能。在这篇《不了情》影评的最后,姚馥兰的态度由低徊转为昂扬,表明她“很不同意”影片“灰暗的结局”与“这种完全没有出路的绝望”,并对影片的人物塑造与意义揭示提出批评,“是不是要年青人都甘于做‘命运’的奴隶呢?为甚么把他们表现得那么懦弱,那么衰老呢?就说揭露病态的社会吧,也不够深刻,只是在一些小事上进行讽刺,而不是作有力的批判”。

作为一位来自上海的、在香港投亲的年轻女性,姚馥兰的“双城”初始设定竟有些像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但除此之外,再说不上什么相同。姚馥兰看《不了情》之前说自己“感情脆弱”,但读完她这篇七百多字影评文字,尤其是结尾处,读者会觉得她对此要么夸张要么谦虚。她是非常有主见的,专栏写作也格外有形式上的自觉。过了几天,5月31日,她宣布要将专栏名做一字之改,由“影评”变为“影话”,“有许多人觉得我写的与一般的‘影评’不同,既然来信中十分之九的人都觉得这种方式很有兴趣,我以为还是可以如此继续下去的”,她自称是“闲谈式影评”,强调自己年轻女性的身份与日常情境化的影评书写,“一来,自己常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有甚么资格对人家长期辛勤工作的成果妄下断语呢?二来,我常不自禁把自己日常琐事拉扯进去……所以从今天起,决定把‘影评’改称为‘影话’” (姚馥兰:《答读者》,香港《新晚报》1951年5月31日)

“馥兰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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