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安徽宿州埇桥区蒿沟乡。
老陈摸黑走向铁笼,手电筒光束扫过时,一双琥珀色瞳孔骤然亮起。
八岁的东北虎“大壮”匍匐在阴影里,右后腿蜷缩着,那道钻火圈留下的伤疤像一条扭曲的蜈蚣,从脚踝一直爬到脊背。
腥气在夜色中炸开,苍蝇嗡地扑向食盆,大壮却只是低吼一声,舔了舔黏在铁栏上的肉渣。
“吃吧,这可能是最后一顿了。”
老陈扣着黏在食盆内的肉块,声音沙哑地说。
十米外的院子角落,半截马戏团横幅在风里晃荡,上面印着“百兽争锋,惊险绝伦”。
如今只剩“惊”字的一竖,像根生锈的钉子,扎进阴沉沉的暮色里。
2025年2月下旬,埇桥区蒿沟乡的夜晚静悄悄。
村庄的夜空偶尔也会飘荡着虎啸,可当地人并不害怕。
这个被称为“中国马戏团摇篮”的地方,曾经驯养了全国80%的表演猛兽。
马戏艺术在埇桥的起源可追溯到明末清初时期的民间杂技,那时很多皖北人会拖家带口,拖着几只猴子云游各地,靠卖艺填饱肚子。
到了清朝末年,这种表演形式已初具规模,埇桥人开始通过驯化各类猛兽和家畜来招揽观众。
建国后,当地的动物表演曾停滞了很长时间,即便有也是偷偷摸摸,而且也只是猴子、小狗之类的小动物。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先是从蒿沟乡开始,周围桃沟、柳沟等地纷纷开始饲养老虎、狮子等猛兽,并驯化成表演动物,开始四处巡演。
村里靠办马戏团先富起来的人家,院墙贴满彩色瓷砖,屋顶支起卫星锅,VCD机里循环播放着《动物世界》。
孩子们指着电视里的野生虎群嬉戏,扭头问父母:“为啥咱家的老虎不会游泳?”
马戏表演曾一度是当地村民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在“马戏风”席卷的那些年,村民们纷纷掏空家底办起了马戏团。
可别被这个“马戏团”三个字误导,以为是多大规模的团队。
宿州当地的马戏团都是家庭作坊制,一家三代可以是一个“团”,夫妻二人也可能是一个“团”。
2007年,因为埇桥区马戏团名气越来越响,这里被中国杂技家协会授予“中国马戏之乡”的称号。
没人能说清楚最初的这些猛兽哪里来的,但这里的老虎几乎都是东北虎。
东北虎是现存体重最大的肉食性猫科动物,体型大而且凶猛,成年东北虎体长可达3米,重量超200公斤。
但在埇桥区,这里的东北虎可能是人工养殖,也可能是日常训练强度太高,几乎都身形瘦小,没事就趴着,丝毫看不出 “森林之王”的风采。
埇桥区究竟有多少老虎,几年前曾有一份数据提到过。
2022年,中国绿发会曾发布《中国老虎现状初步调查报告》,统计国内大概有7116只老虎。
其中,2715只分布在动物园中,3744只分布在东北虎林园、长春东北虎园、熊虎山庄等专门饲养机构,以及约55只野生东北虎分布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
而安徽宿州,则有34家持有人工虎繁殖证的马戏团,总共喂养了584只老虎。
据媒体报道,当时引进饲养的东北虎数量急剧增加,基本上每家杂技团至少有两只老虎或其他猛兽,规模较大的马戏团甚至拥有四五十只。
如果再往前推30年,宿州当地的老虎数量可能要翻倍。
上世纪90年代的埇桥区,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混杂着血腥、粪便和饲料发酵的刺鼻气味。
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院子分布着各类铁笼子,里面关的都是老虎、狮子、黑熊等猛兽。
城里的孩子想看这些动物,要么看电视,要么去动物园,可埇桥区的孩子,和这些猛兽一起成长、生活。
在他们眼里,这些眼里对人类充满恐惧的猛兽,似乎比家里养的狗还要温顺。
没办法,它们从小就在人类皮鞭下被驯服,似乎早就忘了自己祖先曾是自然界的“百兽之王”。
对当地的孩子来说,唯一和家里猫狗不一样的,就是这些猛兽实在太臭,笼子里到处是没来得及清理的粪便,苍蝇到处乱飞,任谁都不想靠近。
臭是臭,可这些猛兽却是当地村民眼里的“摇钱树”。
上世纪90年代,宿州许多家庭开着特制的货车拉着老虎等猛兽,前往全国各地巡演。
那时,对于这类民间马戏团管理也很简单,只需和当地公安等部门报备后,就可就地安营扎寨。
等搭建好马戏大棚,仅凭高音喇叭和硕大的横幅,就可以吸引无数居民前来观看。
这些马戏团主要是依靠惊心动魄的驯兽表演和花哨的杂技吸引观众,门票也不贵,20年时间,从最初的几元涨到了20元,老百姓都能接受。
不过,每场马戏演出的利润不尽相同,得看表演地区的富裕程度。
好点的地方一晚上可以卖出一万多元的门票,少的时候可能不到一千块。
在彩色防雨棚搭建的马戏舞台中,既有老虎、狮子等猛兽在驯兽员的皮鞭下,乖乖在火圈中来回蹦跳,也有模样笨拙的黑熊或骑车或高举前爪做“投降”状……
观众为这些传说中的猛兽如此驯服感到惊讶,心甘情愿看完一场,隔天再掏钱前来观看。
早年间,埇桥区许多农户都是靠马戏团吃饭,虽然一年中有十个月时间都在外面跑演出,但家家户户年收入基本都超过十万,富裕程度远甚于宿州其他地区。
新京报曾经报道,截至2010年,埇桥区共拥有马戏团400余家,从业人员2万余人,近三分之一的农户靠马戏糊口,年创收入达4亿元。
今年
48岁的老陈一家,是宿州埇桥区众多马戏从业者的一个缩影。
陈家是从其爷爷那代开始,靠着两只租来的老虎和三只黄山猕猴走上了这条路。
12岁时,老陈便在父亲鼓动下辍学,跟随家人一起从事马戏表演活动。
其实很小的时候,老陈就跟着爷爷操练杂耍、练习驯兽。
如今,他的皮肤上依然可见深深浅浅的疤痕,最长的一道足有十厘米长,那些都是他驯兽时被猛兽所伤。
驯兽通常选择在夜晚和凌晨,那时环境安静,噪音小,对动物的干扰比较少,能够取得更好的训练效果。
对于老陈来说,驯猛兽和驯狗没啥不同,都是用食物作为奖励,“哄骗”猛兽配合训练。
从最基本的听口令行动、吃饭,到按照指示做各类动作,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才能将猛兽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演员”。
不过,也和驯狗一样,驯服猛兽,必须乘它们是幼崽时期开始,等大了就有野性,很难驯化。
老陈家是三代十多口人齐上阵置办的马戏团,曾喂养了四只老虎,两只狮子,以及五只黑熊,还有几匹马以及十多只各类品种的狗。
2000年时,他的爷爷去世,父亲也因身体原因,将这个家族创业交给了老陈打理。
老陈接手后,直到2014年前,一家人靠四处巡演,每年的利润可以赚到近两百万。
可这行成本也很高,除掉场地费、演员工资、动物饲养费用等开支后,净利润只有三十多万,可还是比种地要强。
期间也有很多惊险时刻,北京奥运前夕,某县商场开业,邀请老陈家的马戏团前去表演。
演出地点在商场外的广场,围观人群裹着羽绒服,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舞台灯光。
当表演传统的老虎钻火圈时,意外发生了:一只公虎前爪打滑,火圈连带铁架台轰然倒塌。
受到惊吓的虎啸声撕破夜空,人群尖叫逃窜,保安抄起灭火器狂喷。
混乱中,父亲冲上去死死勒住虎颈,老陈抄起铁棍猛击虎头,直到它口鼻渗血瘫倒在地。
醒过神的观众席爆发出欢呼:“装死演得真像!”
虽然这样的意外不多,但每次都足够令老陈胆战心惊。
就这样有惊无险过了近十年,老陈觉得这个行当还能一直干下去,想着把驯兽的本事教给自己刚上中学的儿子。
没想到,随着时代发展,马戏团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狭窄。
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有国家层面,也有来自民间动物保护组织。
当动物福利越来越受关注,大环境已经很难容忍埇桥区马戏团粗放的管理模式。
2010年,国家林业局下达通知,禁止虐待性动物表演;同年10月,住建部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停止城市动物园及公园的动物表演后,动物演出手续逐渐收紧。
2013年,住建部又发布《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要求杜绝各类动物表演,公开的动物演出已不可能,老陈等家庭只能偷偷摸摸巡演。
另一边,民间动物保护人士呼吁禁止动物表演,也成为这场寒冬的催化剂。
中国各地动物保护组织纷纷发出号召,以各种形式呼吁人们“禁止观看动物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