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来自日本著名科幻作家藤井太洋。在其他文化背景的人看来,华人每逢春节犹如“候鸟”般返乡的执着或许难以理解,但
在他
看来,这种对于回家的执着,是科技进步的一种推动力——
正是
回家的愿望,
让中国人
建造起举世无双的高铁网络
,并
在宇宙移民的时代,
创造
出更加伟大的工程奇迹。
日本科幻作家,1971年出生于日本鹿儿岛县奄美大岛。曾从事剧场美术与平面排版制作、展览视觉总监等工作,后在软件公司任职,业余进行科幻创作。2012年7月,藤井太洋在Kobo和日本亚马逊Kindle等平台自费出版发布自己的处女作《Gene Mapper》(繁体中文版译名《基因设计师》)。2014年,他的科幻小说《轨道之云》获第35届日本SF大赏,并同时入围第46届日本星云奖。其他代表作还有《地下市场》《大数据·连接》《公正的战斗规范》等。
我是2007年去北京出差的时候第一次听说春节的。我还记得当时非常震惊,因为中国员工们全都回老家了。万万没想到,几年之后我会作为科幻作家访问中国,并在春节发表自己的作品。
这次能参加科幻春晚,我感到非常荣幸。不管是在机场还是在火车站,在飞机上或者高铁中,希望大家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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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重力舱中,除我之外别无他人。
中国东海上空80米处,风裹挟着海浪的气息,以每小时50公里的速度吹过舱中央。
我将身体伸展成与地面水平,设定了风速以后,保持悬浮在舱室的正中。直径2米的观测平台外包围着的是钛金属护栏,我用手抓住护栏,努力把自己的身体拉近到那闪烁着蔚蓝光芒的观测平台。我抓住护栏的手指,没入了观测平台内部,于是我便感觉到微弱的重力传到了指尖,这种触感微妙神奇。
吹拂着时速50公里海风的观测平台,重力也被设置为中国东海特定海域上空的数值,风速0.973m/s,每秒都在实时更新。
观测平台的中央,一只燕子正在奋力拍打着翅膀。我给这只燕子取名叫做“茜音”。
真失败,我想,居然搞错性别了。给它取了一个日本女性的名字之后,我才发现这只特地应我要求从菲律宾运来的燕子,是一只雄鸟。
茜音的背后,是光华流转的万里晴空和深沉浓郁的蔚蓝海洋,那美丽得使人无法呼吸的美景,其实不过是全息投影。我心知,自己的手指和脸庞,此时也正被投影着同样的天空和大海的景象。
我扭头看向茜音,它正拼命挥舞着翅膀。好像故意戏弄我一样,风向突然发生了变化。
是乱气流。
茜音被狂风吹向我所在的观测平台的一侧。
我低声发出指令:“记录开始。”于是,观测平台护栏上装备着的fMRI(核磁共振成像)传感器启动,并敏锐地捕捉到了燕子的大脑活动状况,这些数据和茜音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展示了出来。当然,这是只有我才能看得到的扩展现实[①]。
我爬上观测平台,一边与久违的重力做着斗争,一边伸头观察茜音。中国东海的绮丽风光全息投影在我的脸上,这画面,他没
看
到。
我观察到掌管燕子迁徙的脑C12域上,黄色的信号源闪烁了起来。
是神经元被点亮了。
从C12域产生的黄色光亮,迅速向燕子的翅膀和尾翼传导信号。
茜音的翅膀颤抖着抵抗着狂风,它改变了飞行姿势,再次回到了观测平台的中央。从地面上看来,鸟儿的移动轨迹看似是平稳的。但如果考虑到距离的话,再综合鸟类脑神经动态观察的话,就能得知这是数据动态的集合。
仅仅依靠数百个神经元的神经连接所释放的信号,茜音就能够决定飞行的方向。生物的反射一般的行为,已经远超出了我们人类的思考范畴。
为什么动物们会迁徙。
灭绝了的日本鳗,曾在菲律宾沿岸的海沟里孵化,然后便朝着日本的河川回游而来。牛羚群忍耐着饥饿和干渴,迁徙范围遍布广阔大陆的一半面积。海龟在度过了两、三年的海洋生活以后,回到自己出生的沙滩。
当然,每种动物迁徙的理由是明确的。他们或是为了寻求食物,或是为了寻找繁衍生息之地,或是随着气候的变动而迁移。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与我脸颊垂直的水平线,发生了动态变化。
重力将我的身体拉向投影屏,那里重叠的火山正勾勒出无数美丽的山麓,屏幕上看起来如此细小精致。在鹿儿岛半岛的入海口,耸立着萨摩富士开闻岳[②]。
从水平线上看起来小小的开闻岳,在黑潮带来的上升水蒸气的氤氲下,升腾起了紫色的迷雾。我被这生动的景象震惊了。
全息影像能达到这种程度,想必茜音也被骗过了吧。
我从有重力的观测平台上挣脱出来,双脚蹬了一下护栏,飞到了无重力的实验舱中,舱内各种机器设备都安装在了墙上。
把候鸟关在虚拟现实之中,观察它的反应,就是我——浙江大学自然工学研究所二级教授日比野翼的研究工作内容了。
全方位屏幕使用了全息投影技术,屏幕的中央又装置了能够模拟大气水平面微妙变化的重力操纵平台,用成分打印机制造的微粒子来模拟大气中吹拂的风,完美再现了燕子从菲律宾出发直到京都的整个行程体验。
从悬浮着的双脚之间,我眺望着正闪烁中国东海蔚蓝光华的观测平台。我将目光转向对面浮现出的扩展现实,那里是直径1米左右的实物比例·的地球影像。
这是漂浮在宇宙空间的岛屿。
它是过去的太空移民地,曾被称之为宇宙空间站,现如今则成了人类的太空轨道居留设施。如果没有眼下的无重力太空舱,就不可能模拟中国东海的大气水平面。地面上的设施无法创造比出所在场所更低的重力,但这座太极天楼拥有每秒可以释放2兆个重离子的GSA(重力子螺旋加速器),可以在这个直径85公里的轨道设施之内的任意一处,用干涉效果随心所欲地创造出想要的重力环境。
我正是利用了这个条件,在实验舱中完美地模拟出了中国东海。
实验过程非常顺利。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接下来我打算准备一个巨大的水槽,就能大致观测金枪鱼和鳞虾之类的迁徙了。照此继续扩大研究范围,随着系外行星的不断发现,或许还可以研究生物之外的现象。
这样一来,我们才能够更深入地了解我们自身是一种什么现象。
我留意到从浮在墙壁上的地球映像上,射出了缕缕光线。
明天,去地球探亲的三千万华人,会回到太极天楼。
然后地球便会就此远离。
太极天楼在与地球公转面倾斜30度的轨道上,围绕着太阳做公转,一年只有一次接近地球。在最接近地球的日子,从太极天楼心脏部位的GSA(重力子螺旋加速器)释放出澎湃的重力子,以控制和地球之间的引力平衡。今年2120年,太极天楼与地球的最接近的一天是1月30日。
我对着从地球映像射过来的光线上的标识,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春运特别航班】
宇宙空间岛屿上住着的华人,在22世纪的今天,仍然重复着在阴历正月返回故乡的大规模移动。在宇航电梯空间站之类的静止轨道上居住的华人自不必说,甚至还有从月球和火星上返回故乡的人们。总人数据说有7亿人到10亿人之多,为了满足他们一年一度的探亲需求而兴建的宇航基础设置,使地球与火星之间的往来变得更加容易了。
虽然隶属浙江大学,我作为出身小国的日本人,之所以有幸能够居住在太极天楼——恕我冒昧直言——完全得益于居住在宇宙的华人们为春节探亲而建设的火箭交通网。
“多亏了华㝯大人们啊。”我不由得感慨。
居住在宇宙的华人,从上世纪中期开始便被称之为华㝯了。将“华侨”的“乔”字加了一个和“宇”“宙”一样的部首,算是一种文字的“复活”吧。
我找到从福建宇宙港出发的“春运特别航班”信息,做了标记。
这架火箭上有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如今共同生活的人,实验舱工程师烨鹤飞。
我用手指戳着扩展现实,随口嘟囔着:“或许不成吧。”
有些问题,是我从未向他开口问过的,因为明知他不会给我好脸色。我反复阅读了昨天收到的信息。
“喂,烨鹤飞。我可是把太极天楼当成我的第二故乡,如果回乡探亲,那回到这里就好了嘛。如果搬到下一个地方,那里也会变成故乡的。”
我想象着坐在火箭狭窄座位上的烨鹤飞,一边嘴里念叨着我不知该不该问出口的话。
“为什么,你非要回福建呢?”
“我回来了。”
舱门响起了压缩空气的咝咝声,那令人想念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了起来。
“欢迎回家——哇!”
我刚一扭头,视野就被他从门口冲过来的身躯充满了。他还没有适应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表面上一半左右的、调整过的重力。
“对不起!”他一边叫着,扑倒在我的身上。
我将肩膀上的烨鹤飞的手指轻轻地弯起来握住。
他的手腕条件反射地伸展开,因两周的归省而驼了的背也自然而然地挺直了。在身体重力的作用下,失去平衡的他终于稳定了姿势。
“不好意思,我还不习惯。”烨鹤飞挠着头说。
“真没办法,毕竟在地球呆了整整两周。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他站直了以后,重新拥抱了我。从地球回来的他,力气比平时大了一些。快要被勒得无法呼吸的我,发出了短促的叫声。
“对不起,弄疼你了?”
“那倒不至于,你注意一点力道嘛。”
“我知道了。”他松开手,刚要把视线转向门口的箱子,我立刻捧住他的脸颊阻止了他。
“先不着急打开行李。我帮你倒茶,你想喝什么?”
“岩茶和毛峰喝得太多了,来个日本茶吧。”
我答应了一声“好的”,一边思考该怎样提起话题,一边准备日式茶壶和茶杯。
三分钟以后,房间里弥漫着新鲜的绿茶香气。我和烨鹤飞分坐在餐桌的两端,开始相互诉说起这两周发生的事。
在斟了第三道茶的时候(日本和歌诗人或许无法理解可以反复冲泡的中国茶,因为日本茶在每次注入热水时都要扔掉茶叶),我终于提起了那个无论如何不得不说的话题。
“你还记得乌鲁鲁吗?”
“鲸鱼座还是蛇遣座的移民星球是吧?”
听我说到那个词,烨鹤飞回答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焦虑。
我装作没有听出来的样子,点头称是。
“对,是鲸鱼座T星[③]系的第四行星,乌鲁鲁[④]。”
我对这个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汉语的移民星球的名称心怀敬意,用正确的发音方式郑重地读出了这个名字。“乌鲁鲁”,曾是澳大利亚土著居民的圣地源头。
拉格朗日2号宇宙岛屿,以“新悉尼区”为基地成立了澳大利亚人的行星开发公司。随后,在移民中选出了行星执政官,同时派出5千名的澳洲土著作为首批移民进入星球。
不知为何要选有澳大利亚土著血统的人作为首批移民。或许是因为开发公司的总裁受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影响,对先祖曾虐杀过的澳洲土著有负罪感;也或许是困扰着许多宇宙岛屿的“反·轨道全宇宙主义运动”的影响尚在。但是如今,曾派出移民飞船的开发公司早已破产,已然也无法知晓当初作出移民决定的真正理由了。
反正他们踏上路程已经是27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21世纪。
不管起因是什么,总之,有着澳大利亚土著血统的移民者们,使用重力子干涉镜的黑洞跌落航行方法,朝着11.9光年距离的鲸鱼座T星第四行星出发了。移民飞船用了3年时间加速到光速的99%,在出发15年后终于抵达目的地。由于亚光速航行的延迟,飞船内时间大约是7年。
与加速时一样,移民船同样耗费3年,减速到T星的行星轨道速度。根据系外行星开发局的相关规定,他们将飞船停放到了静止轨道上,办理星球地表改造的相关手续。
移民们第一次用肉眼俯瞰第四行星,被硫化水银轻轻覆盖着的橙色大地,透过以甲烷为主要成分的大气,整个星球散发出橙色的光芒,如此动人心魄。那橙色的星球、从轨道空间上肉眼可观测到的巨大陆地板块,都不禁使人联想起过去曾被西方人称作“艾尔斯岩”[⑤]的巨大岩石圣地。
移民飞船向地球报告抵达消息的同时,也申明了他们将迄今为止被称作第四行星的新星球正式命名为“乌鲁鲁”,同时将移民飞船作为他们的首都,并冠之以另一个圣地的名字——“卡塔尤加”。
那是12年前的事了。
耗时11年11个月的宇宙航行抵达目的地的消息传到地球,则是在两周前。
烨鹤飞那时正在收拾行李,准备登上春运特别航班。我阻止了他继续收拾行李,和他谈起了人类到达的新星球。
据烨鹤飞说,即便是在地球故乡,从轨道上回到地球的华㝯们一旦聚集起来,乌鲁鲁便是他们最热衷讨论的话题。
乌鲁鲁有着地球4倍的质量。如何将资源发射到轨道上来?宇宙电梯用什么材料来做?星球的地表改造是否可行?如果可行,应该如何改造覆盖着橙色硫化水银的大地和以甲烷为主要成分的大气?乌鲁鲁和地球之间的15年航程距离,有没有办法缩短?……这些不会仅仅停留在技术工作者的琐碎闲聊,这正是华㝯的可怕之处。
仅仅两周左右的春节探亲期间,在中国登记的行星开发公司已经超过了五千家。烨鹤飞从老家发来VR通讯,苦笑着说:“新成立的公司中九成都要解散了。”甚至有两家开发宇航系统的新兴企业聘请他做了技术董事。
华㝯的性格总是三分钟热度,我们两个也笑谈过此事。但仔细想想,竟然能有五百家新兴企业最终存活下来,还是不得不佩服华㝯的能力。
我们生活的宇宙岛屿,主要依靠华㝯的技术支撑。回收工厂实现了资源完全循环;宇宙岛屿直径长达20公里;超小型核反应炉封入了等离子的重力子干涉镜,因此可以轻易改变重力场航行方法等等,这些都是华㝯的发明创造。在火星轨道的内侧,存在着无数这样的宇宙岛屿。
在宇宙空间居住的相关技术上,甚至可以说汉语已经成为了通用语言。
但如果超出火星轨道范围的话,华㝯的人数就会越来越少。
在作为资源宝库的小行星带上,日本的宇宙移民——日㝯也在付出着他们自己的努力。而在木星和土星上提取核反应炉燃料氦气3的,则是美国的能源复合公司,以及过去曾在中东从事过油田开发的穆斯林企业。
欧盟和南太平洋的岛国,在太阳系以外寻找生机。澳大利亚企业则在乌鲁鲁的星球开发上赌上了公司的命运。
在以优越的居住性为傲的厂区、核反应炉、GSA(重力子螺旋加速器)等等的技术分享上,华㝯占据了绝对的首位优势。而超出火星轨道之外,就看不到太多华㝯的身影了。
为何如此——说起来这个话题,
大宇宙时代的我们笑着调侃——因为华人从不去那些春节期间无法返回地球探亲的地方。
当然这是玩笑话,我对着正享用久违了的日本茶的烨鹤飞,却寻找不到打开话题的时机。我犹豫不决的神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烨鹤飞把日式茶杯放回了桌子上,盯着我看。
“那个,乌鲁鲁如何了?”
茶杯中的日本茶,在0.6G的低重力下不停地摇晃。
烨鹤飞对无从开口的我露出了微笑,帮我找到了对话的素材。
“说起来,从卡塔尤加发来的第二份报告还没抵达地球吧。和T星系之间的重力波通信,只有每秒1兆字节的速度。首次调查报告书还在下载吧?”
他可真是一个温柔的男人。
哪怕我已经数次研究过乌鲁鲁,仍然无法将首都名称、通信速度等相关内容谙熟于心,烨鹤飞却随口就说了出来。他一定是刚刚查询过。为了帮我把乌鲁鲁的话题继续下去。他一定猜到了我扭捏着说不出来的话。
不管了,我打算开口了。
“是的,好像还没有下载完成。”
烨鹤飞的表情放松下来,开始配合我的话题。
“根据现有的调查显示,那里没有使用重力波、电磁波、时空波的文明存在。那么有没有文明遗址?”
“在地表1米以上、地下20米为止的范围内,好像没有发现遗址。”
“有类似树木那样的东西吧?在无人机拍摄的照片中,拍下了杉树一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