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一封信」的主题是「主体性」,共收到176封来信。
「主体性」作为一个哲学概念,被很多哲学家和学者探讨过。而今,它频频在社交平台和大众媒体上被谈论,正在成为一个流行词。大众现在所说的「主体性」,通常简化为「对自我的确立」「对自己的主导和负责」等,我们大概也在这个语境下讨论它。
来信的读者中,有人天生对主体性敏感,自觉或不自觉间一直在捍卫自我的坚固位置;有人则是在某个契机或者过程里,生发出对自我的再度感知,试图一点点建立起自己的主体地位。
确立主体性并不容易,甚至要付出代价和痛苦。在这个过程里,困惑也很多。比如,真正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在哪里?「自我」和「他者」的关系又该如何建构?当寻找和建立主体性,成为人生艰巨的任务,我们该如何善待当下的自己,不被一种新的流行概念所绑架,更不因此陷入另一种自我捆缚?
对以上问题的探寻,在这期的来信和回信里有所展开。我们相信,当我们保持着真诚的对话,进行着勇敢的行动,距离真正的主体性也会更近一些。
策划|
《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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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人物》的编辑:
你好!
偶然看到关于主体性的征集,想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非常典型的35+大厂打工人,女性、单身、媒体行业,生活在北京。可能这些标签已经足够体现我在当下生活中所要承受的各种焦虑和压力。再加上从小到大「好学生」「有责任心」的思维,潜意识里我对自己进行了差不多四五年的「PUA」吧,常常会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总是不能让老板满意」「为什么没有人爱我」「太胖了,怎么总是瘦不下来没有毅力」……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都是老板带着某些鄙夷的否定,以及父母小心翼翼但又按捺不住的着急。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思维非常局限和固化,工作有没有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领导满意;伴侣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表现给家人看我在努力相亲。因为常常受到挫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好失败,是一个loser。人近中年,小时候想象中这个年纪该有的升职加薪、家庭美满都没有发生,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和优秀,差远了……
这大体就是没有主体性的一个表现。「我」成了一个完成目标的工具。
一切的转变,来自一次体检查出甲状腺癌,当时因为一个指标偏高,我有可能得的是甲状腺癌中比较恶劣的那种分型,只有5年的生命。要强如我,没有告诉父母,只跟好朋友诉说了实情。她们陪着我跑医院,跑上海做穿刺。一番折腾之后,我终于排除了恶性分型的可能性,拿到结果的那一刻,我仿佛捡回了一条命。我终于告诉了家人,其实在医生和很多人看来,甲状腺恶性肿瘤都已经不是很严重的大病了,可以不做手术,每年定期观察就行。但是你知道吗?我当时虽然一直犹豫不决,但做手术可以请一个月病假,我当时内心深处,或多或少,是为了那一个月的假期选择了做手术。可能那也是我当时自救的潜意识在发挥作用吧。
那一个月的时间,太平静了,我好像跳脱出了「世俗世界」,可以非常客观地看待工作和老板、同事,可以清晰地观察父母对我是爱更多,还是要求更多。以前那些纠结、自我折磨、高压,统统被全然地放下,或者说,不在乎了。当变得「不在乎」的时候,我反而感受到了全然的力量感,那种「我说了就算」的力量感。
其实我本来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并努力进入了这个行业做喜欢的事,只是小镇做题家从小带在身上的这种自我证明感,让我把一切评判权都交了出去。理智也教会我去学着跟父母做课题分离,他们催结婚,告诉我说都睡不着觉,一定程度上是他们想要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这不是我该承受的,我不该为此有太多的愧疚感。
这是我感觉到的主体性的一种恢复。
但这种恢复,外表可能真的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当没有主体性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样子,笑不出来,做什么都没劲。当恢复对自己的主控权的时候,每天没有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呼吸是顺畅的,跳舞是快乐的,失败是令人难过但不痛苦的。只是这些感受,说出来就成了鸡汤,淡而无味。
就写到这吧。
野马鸡汤姐
图源剧集《我的解放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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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
回信
野马鸡汤姐:
你好!
最近几年,关于主体性的讨论不少。大家都说,要爱自己、要做自己。可当「做自己」渐渐变成一种口号,却让人更加迷茫。我常常困惑,我们真的有可能剥离外部的评价体系,建立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系统吗?我们该如何确定,我们到底是真的寻找到了自己,还是只是换了种姿态来显示我们对社会压力的反叛?在你的来信中,我想我们找到了一点实在的证据。你说,「呼吸是顺畅的,跳舞是快乐的,失败是令人难过但不痛苦的。」我想,这份体验是骗不了人的。在任何时候,如果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至少,我们还可以信任我们的呼吸。能够保持呼吸的舒畅,就是我们所握住的关于主体性最小单位的权杖。
看得出,你从来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相反,你的主见很强,懂得为自己选择道路,也强烈地希望证明自己的价值,以至于陷入「自我PUA」的怪圈。我想这恰恰说明你的主体性从来都不弱,只是在一段时间里,你没能来得及分辨,让别人满意和让自己满意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于是你的身体只能先于你的大脑作出反应,它在病理报告上呐喊:「你自己已经非常不满意了!你为什么听不到你自己的声音呢?」
是的,我们自诩为灵敏的大脑其实常常过于迟钝。思维的惯性总是太强。苏格拉底有句名言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一过」。我也曾经在一知半解时就将之奉为圭臬,心甘情愿地将审视的目光层层投射到自己身上,并将之视为某种「主体性」的体现。但现在看来,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并不是我们的人生能否达到种种审视的标准,而是我们能不能成为这个审视的主体。「审视」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权力。我现在依然相信,我们不应该放弃「审视」,更重要的是,不应该把这项权利让渡出去。
祝你的身体一切都好。让我们共同享受呼吸时顺畅的权利。
阿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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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人物》编辑部:
你们好!
我想我应该算是一个主体性强的人,但我并不是生来如此,而且也并不确定这是不是正确的。
2024年年末回老家与朋友见面闲聊,谈及近两年出国旅行的见闻,朋友感叹,你以前就说要出国,现在你已经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当时我努力回想高中时候的自己,却完全想不起当初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
同样是临近2024年年底,某一个周末,与几位同事一起自驾去附近城市游玩。当时我入职新公司半年左右。返程的路上,同事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从小我就是一个别扭的小孩。妈妈问我,这件衣服你喜欢吗?我即使心里喜欢也不会说出口,不点头也不摇头,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在做事或说话之前,心里会上演一出大戏,模拟每个人的想法与反应,反复犹豫,最后「破罐破摔」。高考填报志愿时,父亲负责选学校。他在一个朋友口中听说了一所非常「稳定」的学校,后来我被这所学校录取,毕业后也「如愿」去了北京的一个非常「稳定」的单位,如无意外,可以安稳地工作到退休。
由于工作性质与直属领导行事风格特殊,非工作时间的个人自由也时常受限;工作内容一成不变;无法因私出国;只能报考本单位本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也是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继续工作。当然,这份工作也有很多显性的优势,工作稳定、福利好,能落户北京。
当时的我不喜欢本职工作,也无法接受一眼望到头、自由受限的一辈子,经常陷入负面情绪中,因此一心只想逃离。终于,3年之后,我争取到了一个离职名额。我还记得,在办理离职手续时,一位不认识的工作人员一脸惋惜地问我,「为什么?」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离职了,但我对未来的人生其实毫无准备。尝试过考研、找工作,又遇上了疫情。离职到现在,一共6年,换了4份工作、2个城市。没有清晰的职业规划,每次换工作都不是出于「我想要去做什么」,而是「我不想要再做什么」。这期间我也犹豫过,是不是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工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换来换去也只是在不同的问题之间打转。也是运气好,现在的公司制度宽松、人际关系简单、同事和善,工作内容虽在舒适区之外但是努力跳一跳也能勉强够到。
也到了被催婚的年纪,家人苦口婆心地密集轰炸了几年,未果,现在也只是在回家的时候提上一嘴,甚至偶尔会将我与两位忙于照顾小孩的表姐比较,评价我「现在是过得最舒服的了」。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真正的自我一直都在,只不过一开始是海面下的冰山,而第一份工作是一个导火索。那之后,我在各种声音中一边质疑自己、一边逃离不想要的生活。凭着不想认输的劲坚持到现在,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是这样的生活还是充满了各种新的问题,比如如何有理有据地回应家人「不要太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的指责。
那天,朋友说,她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朋友在小县城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和一个能够相互扶持的对象。她很知足,不过她也提到,她的女儿和她一样,觉得像现在这样待在小县城就很好。倒不是说小县城不好,只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女儿真正想要的,是不是只是因为她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
我知道人是社会动物,每个人都不是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世上,都与他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我一直不确定「为自己而活」是不是自私的,或者说这样的自私是不是对的。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这样的困惑。
祝好!
白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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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
回信
白芷:
你好!
看完你的来信,我想起了两个朋友的经历。
第一个朋友和我原本是素不相识的网友,有天她发来私信,说生活很乏味,工作也没有意义,想到曾经的理想,深感背叛了自己,「终于成为小时候讨厌的那种人」。这样的叙事似乎并不罕见,我也听别人说起过他写诗的朋友,认定自己曲高和寡、怀才不遇,然后将自己和那个不咋地的世界隔绝开来,越来越封闭,越来越乖张。
另一个朋友是位老师,当初因为家里兄妹多、经济压力大,选择读了公费师范生,然后顺理成章地走上讲台。由于不是基于理想或者兴趣做出的决定,所以在很长时间里,她总是怀疑这是否是正确的选择,尤其是在处理工作中琐碎而毫无价值的部分时,更觉得绝望。
后来,她加入了一个公益组织,寻找教育的更多可能,也想借此来考量自己的志趣和才能所在。她说,接下来的计划是,如果依然找不到着力点,就跳出体制看看,到底喜欢什么,适合什么。
就像你说的:「不确定这一切是否正确。」这是每个人都有过的迷茫。自怨自艾是容易的,作茧自缚也是容易的,我们很容易在和外界产生磕碰时,凭借坐在原地的想象,便嚷嚷着世界辜负了自己,但其实,可能既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自己。
首先要出发,然后才有答案。每次想到第二位朋友,都觉得她好棒。没有哪种选择是绝对正确的,也没有哪种正确是一劳永逸的。我们不停地寻找,不停地探索,并非只是离开「错」抵达「对」而已,而是在那一点一点地寻找和探索里,触碰世界,发现自己,然后选择和校正航线,哪怕绕了一圈回到原点,依然是很值得的旅程。
看到你的来信也有同样的感觉,你不仅已经出发了,而且已经走出这么远,多厉害啊!曾经有一个从小被鸡娃的访谈对象说,她在很长时间里,都在按照别人期待的样子成长,就好像被夹在一个迁徙的角牛群里,可能偶尔会犹疑:我为什么要往那儿走?但刚要停下来想一想,又开始考试了,又开始找实习了,又要跟公司介绍自己了,最后只能跟着角牛群继续往前迁徙。而你,不仅从牛群的轨道里逃脱了,还在更大的旷野中一边琢磨一边寻找新的路,这些,都比跟着牛群往前走要难得多呢。
我理解的「为自己而活」,是努力认识自己,然后为自己负责。这之后,才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成为自己与承担责任,或许在现实问题面前要面临平衡与让渡,但它们不是非此即彼的,当前者更清晰,对后者抉择也就更坚定。
至于那些声音,比如「工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换来换去也只是在不同的问题之间打转」,就像那句「和谁结婚都一样」,固然任何工作、任何关系都要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但怎么可能都一样呢?有人为了避免痛苦而选择麻木,但也有人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那么,大家更要结为城邦了,互相支持着往前走,因为,寻找本身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理想国。
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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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人物》专栏:
你好。
无意间点开你们最新一期的公众号,看见了讨论主题——「主体性」,这是一个最近两年特别火的词,但是换个词我们也并不陌生——「自我感」。我是一个特别自我的女人,这话题当仁不让有很多话想说。
我自认是一个主体性特别强的人,甚至认为是天生的。以前我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还很讨厌自己这一点,总是很容易感觉到他人的恶意,对一切我的东西充满了占有欲。我以前很羞耻这一点,常常觉得是不是我太自私了,为何对他人对我的「入侵」如此敏感,如此警惕,如此时刻保持力量准备对抗。现在我快30岁了,读过很多书,经历很多事,逐渐变成别人眼里难搞的女人,但是我完全喜欢现在的自己,充满力量感。
我成长在一个有高度控制欲母亲的典型东亚家庭,但是我的反抗与叛逆似乎与生俱来。20岁那年我连续纹了3个图案,第一个在手腕上,是一个小幽灵。25岁的我看见一句话,
纹
身在潜意识里是一件夺回对自己身体控制权的行为。我想是为了回应母亲那一句句,「不要太早染头发」「注意坐姿」「穿的什么衣服」的外貌指责。现在快30岁了,在我独自登上城市制高点,晨风穿过我胸肋骨内侧的纹身时——那是句拉丁文「Sapere aude(敢于认识)」,脉搏跳动。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非典型女性躯体里,早已建造起比任何亲密关系都坚固的王国。
有意思的一点是,自从搬离父母家,母亲意识到自己无法掌控我身体外在分毫,她对我的评价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后,我再也没有动过
纹
身的念头。此处不是在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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