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秋个子不高,讲起话来也温柔,任谁一眼看过去,大概都会觉得,这就是一个在大学里教文学和美学的女教授应有的模样。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确在学校里过着一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亲近的学生都喜欢直接喊她「素秋」。转折发生在36岁那一年,她偶然有了去区文旅局挂职一年的机会,在此期间,她牵头建立起了一座图书馆。之后,她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成了豆瓣读书的2024年度榜单第一名。
这段经历和书名联想起来,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关于读书、爱书的故事。但杨素秋告诉我们,她想讲的不止这些。最开始,她甚至想要把书命名成《芝麻官札记》——在建造图书馆的核心叙事之外,她要讲的,是一个女性踏入权力场,与各种事和人交锋的一年。
杨素秋没有包袱,她率真而坦诚,讲挂职期间出过的洋相,也在甜丝丝的「姐姐」声中提醒自己不要被「腐蚀」。她面对过阻碍,是她热爱的书籍,还有同样热爱书籍的人们,一次又一次托住了她,给予她勇气,让她不妥协,也助她渡难关。
在这样的经验中,她重新讨论工作的意义:借由工作,个人的实质因而扩散到社群与世界当中。工作不应该只是完成任务,而是在与他者的交流之中散发生命的热情。
杨素秋建造图书馆的故事,也是一个女性行动、周旋与坚守的故事,其中有她独特的风趣和幽默,也洋溢着灿烂的生命力。为此,《人物》颁予杨素秋「韧性的力量」,以记录她的勇气与智慧,也鼓励更多的女性同样行动起来,去工作,去连接,将自己扩散到社群和世界,因为,「踏入了,之后的一切都有可能。」
以下,是杨素秋的讲述——
策划|
《人物》编辑部
大家好,我是杨素秋。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是西安一位普通的大学老师,平时和学生们讲讲文学和美学,比起「老师」,和我亲近的学生们都更喜欢直接喊我「素秋」。2020年,我有了一个机会,去我们西安市碑林区文旅局挂职一年。
依照我在高校的职称,我要去上任的对应职位是副局长,这下好了,我从「素秋」摇身一变成了「杨局」。
刚到岗的第一个月,我很忙乱,也出过一些洋相。我不知道我们文旅局和财政局、投资合作局之间的地位,孰轻孰重。之前,我对我们国家运转机制全部的知识就来自于一些书籍,可真去挂职了,我发现自己的知识漏洞很多,我不知道街道和社区和我们局的关系如何,更不知道一个街道的文化站归不归我们管,再具体到人大、政协开会怎样协商的,各个部门如何响应和协调,我都不太了解。
有一次开人大第几次会议,主席台说「请举手表决!」我举高了手,一看四周,都没超过一半儿。我还纳闷儿呢,怎么都这么有个性的,旁边一位局长压低声音喊我,说:杨局,杨局!你别举,咱们不是人大代表,都不能举,只能旁听!
其实我很糊涂,但无论我多么糊涂,周围的人还是对我毕恭毕敬喊我局长。久而久之,人的心态就会发生变化。我的工作中有时候需要去演讲和揭幕,拍照片的时候我就会被安排到中间去。我后来看到图文报道的时候还有点自得。在习惯了这种「放在中间」后,有一次我因为副局长的身份比人家差了半格,没人介绍我,我又感到轻微的失落。因为被簇拥而自得,因为差半格而失落,这是我挂职初期很重要的体验,我原本以为自己完全不在意权力,但在深夜里咀嚼这些复杂的滋味,我清晰地看到自我的变异。这些虚荣和欲念的蘑菇是如何滋生起来的,我必须将它们清除掉。
再后来,我接到了筹备碑林区图书馆的任务,和刚刚任命的宁馆长搭班,我主要负责选书。
有人可能很疑惑,你一个副局长,怎么越殂代疱去管选书的事儿?这是因为,碑林区以前没有图书馆,所以就没有馆员,刚刚任命了一个馆长,又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只有由我来帮忙。
项目立项之初,不少供应商自带方案找来,但我一打开他们给出的书单:基本都是烂书,要么是在书评网站上找不到条目的书,要么是杂牌出版社出品的奇怪版本,甚至还有《某某酒业文萃》。
那段时间,供应商为了打通关系,深夜给我电话,甜甜地喊我「姐姐」。姐姐被齁住了,姐姐心里想:姐姐是不会被你腐蚀的。
我决定靠自己的力量选书。好书、绘本单价贵,那我们就减少数量,确保质量;没有现成的编目数据,大家就边干边学信息管理;图书馆工地因为挖出文物的问题只能另找地方过渡,而大部分的场地又不符合密集书库的承重条件,最后只能委屈地设在商场地下,施工条件非常差,我们需要知道怎么应对消防,怎么处理管道漏水,还有隔壁的饭馆油污等等。当时我们的装修经费少得可怕,每平米不到600元,根本请不到设计师,最后,我徒手设计了少儿阅读区的墙绘彩图,只是画得太丑,把兔子画得像猫。我们就这样毫无经验地从零开始,笨手笨脚建立起了这座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