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部:一把武士刀
用激光洗掉纹身,闻到自己皮肤的焦糊味
我的第一个纹身是一个拙劣模仿刀疤的十字图案,是我用一套从纹身师傅那儿顺回来的最简单的纹身工具自己扎的。
夜里在被窝亮着小灯,拿针往自己的右腿上一针针扎。那时,每疼一下,我都觉得那不断在积聚的墨点在改变着我的生活。我想,我可是这个军区大院唯一一个有纹身的孩子了!
那时我14岁,上初三,是班长。
小时候,我常常跟父母去参加饭席,都要被教导挺直胸膛,挨个问好,然后像个被遗弃的熊仔那样放在饭桌的一角,看他们中气十足地打着官腔,得体敞亮地大笑。我从小被教育要好好念书,将来像父亲一样做个军人或公务员。
甚至到12岁那年,我收到一封情书,我的第一反应是交给母亲。她脸色凝重地收走了情书,但后来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我收到了情书。
上初中开始住宿,一间宿舍住了8个人,床底下熟透的香蕉一踩,蟑螂和虫蚁都四处逃窜。但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男生集体生活的脏乱差,因为我第一次离开充满规矩的有板有眼的家庭,感受到了自由。
那时我们经常交换漫画看,我喜欢《浪客剑心》,男主角脸上的十字刀疤,是侠客大爱大恨的印记。我开始着迷于人在身体上所留下的印记。直到一天,一个室友带回来一本可乐报,里面有一个纹身师傅的专访,我才知道,我所着迷的东西叫“纹身”。
当时有一个同班但留了几级的女孩特别酷,她的左肩和右肩分别纹了一只狰狞的兔子和一个妖媚的女鬼。她的男朋友是纹身师,图案都是他给她设计的。夏天太热时,她会把袖子卷起来,故意露出三分之一的纹身。我总盯着她,有一天她忍不住了,问我:“班长,你是不是喜欢我?”
因为她,我也认识了她的纹身师男朋友。他的工作室极其潮湿阴冷,门还补了一个破木片,但里面的墙贴满了图,我像走进了一个图案正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的世界。就是他送了我一套纹身最古老的工具,包括针和墨水。
我很喜欢纹身,我不光偷偷纹,我还一有空就来纹身师傅的店里看给客人新纹的纹身。我的第一个职业意愿,其实是纹身师。
中考结束那一天,我交完卷子之后,第一时间来到了这个纹身店。我让师傅在我背部脊梁的位置纹了一把日本武士刀,纹身过程中的刺针的疼比我自己扎的要轻微许多,那种麻麻的疼痛让我很快乐。当我的信念在我的背上逐步成形时,我有了一种自己被解放了的感觉。
纹了一个,我就想接着纹下一个,但都在衣物之下遮蔽的位置,我谨慎地害怕父母会发现。
高二那年,新的教导主任严抓风纪,他把我纹身的事情告诉了父母。我仍然记得那种羞耻感,父母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被一个鼓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指着鼻子教训,说我怪异,孤僻,不爱参与集体活动,没有集体荣誉感,纹身,颓废。父母铁青着脸,门外则围了几乎半个级的同学。
回到家,父亲把我打了一顿。母亲一直在哭,抱怨她应该把教师的职业辞掉,我就不用寄宿跟杂七杂八的人学坏了。但我知道我所有的罪恶,只是因为我纹了身。
他们带着我去小城里的医院洗纹身,我完全没有反抗。那时小医院里只有割皮和激光的洗纹身方式。一开始用的激光,皮肤像被电击了一般,发出臭焦味,之前好看的图案都变成黑色的炭烤痕迹,后来还化脓,严重的地方还凸起一块增生的粉肉。我平时甚至无法平躺着睡,只能脱了衣服趴着或侧睡。
母亲有时候守着我的床边,看着我的背部,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跟她说:“不疼,马上就好了。”但每次洗完回来,我一个一米八的壮小伙,都疼得想哭。
但我心里更痛苦,这些漂亮的我深爱的纹身变成了一块块痂。
我安慰自己,我也成为了一个有伤痕留在身上的男人了。
后来我如家人所愿地成为了一名军人,纹身是一定要洗的,只是几年后有了一种叫皮秒的技术,大可不必让皮肤经受住如此惨烈的破坏。但我觉得那些疼,受过了我才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但有一件事我再也不告诉任何人了,我依旧还喜欢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