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兵和孙秀艳今天没上班,一直在家待着,看《射雕英雄传》,94版的,躺在隔壁,时常能听见朱茵的笑声。
高齐鲁翻开一个黑色笔记本,在最新一页上写上日期:“邢兵与孙秀艳近日尚未外出,其间邢兵接到四次电话,口气甚差,怀疑为其父邢欢。”
手边共有四个笔记本,相同样式,颜色不同,均用来记录监视对象的日常生活。其中有着“张皓”标识的蓝色笔记本几近作废,上次行动中,高齐鲁暴露了身份,张皓很快搬家,脱离了高齐鲁的监视范围。白色本子为“邢欢”,即老邢,始作俑者,但由于客观因素,对监视存在一定的影响,所以记录甚少。红色本子为“白志荣”,是整个事件的起源,亦是能解答一切的关键人物。白志荣与张皓、邢兵以及孙秀艳是同班同学,领头人,但关于这个人,高齐鲁所掌握的少之又少,直到近期才摸清白志荣的家庭情况,为避免打草惊蛇,很少对其进行监视。所以,高齐鲁目前的工作重心都放在邢兵身上。
差不多中午,隔壁传来敲门声,听脚步,只有一个人,邢兵将人放进屋里,问:“咋样。”
没人应答,邢兵骂了一声:“爸,要真不行,不如就把他杀了。”
老邢说:“闭嘴吧,现在什么社会了,不到万不得已,杀不得,杀了也得有人背锅。”
一阵沉默,孙秀艳说:“爸,咱手上不是有他儿子的证据吗?”
老邢说:“证据是证据,难搞,他儿子的合伙人上头有人,买通了不少关系……跟高齐鲁说了,他也不怕。”
邢兵说:“那咋整?”
老邢啧一声,说:“我目前是没搞懂他啥意思,闹,不怕他闹,就怕他狠下心,走极端,杀人。”
顿一顿,像是在给俩人解释,又说:“关键不在杀人,而是极端。他上诉或示威,闹不大,能压。但他如果走极端,杀人,放火,事情闹大了,引起省里注意了,就会派人往下调查,我们再想瞒,也瞒不了了。”
邢兵唏嘘一声:“那咋办?”
老邢说:“目前看,他应该不会,毕竟有他儿子这趟子事儿。张皓联系我了,说出去了,躲一躲。”顿了顿,最后说,“联系白志荣吧,帮他那么大忙,他也该出份力了。”
老邢出门后,高齐鲁趴在阳台上,把窗帘扒出一条小缝,看到老邢上了一辆奇瑞QQ,开到主路,看到牌照,记下来,“9WL22”。
中午过后,隔壁都没什么动静,中间有出去的声音,很快又回来,估计是下去吃饭。高齐鲁躺到下午两点,肚子饿了,便到外面买饭,掏兜的时候摸到了手机电池,发现从早上开始,手机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安上电池,开机,“叮叮叮”冒出十几条短信,都来自高明东。
最新一条:“看见了赶紧回来!”
第二条:“你去哪儿了?给我回电话!”
第三条:“高齐鲁,我妈快死了。”
高齐鲁瞪大眼,脑子像停运了几秒一样蒙住了,卖炒粉的小贩唤了几声,反应过来,连忙往下翻,翻到最晚发的一条:“我妈从楼上掉下来了,现在在中心医院。”
火急火燎赶到医院,好不容易问着路,走对地方,看到高明东和儿媳正在病房外和医生说着话。高齐鲁站在俩人身后,想往前挤,问问情况,到底还是没好意思,等着医生走了,才撵到跟前问:“咋样了?”
高明东瞄了高齐鲁一眼,没吭气,径直往外走,赵军芳啧一声,掇了掇他的衣角,高明东没好气地说:“拽我干啥?我交钱去。”
赵军芳又啧一声,对高齐鲁说:“没大事儿,爸,楼层不高,腿摔骨折了,等恢复好了不碍事。”
高齐鲁松口气,又问:“咋还能从楼上掉下来呢?”
赵军芳说:“说是电视没影儿了,爬出去调电视了,一不小心摔下来了。”
高齐鲁狠狠地“唉”了一声,后面传出动静,转过头,看见高明东训斥着高树深,手指头戳着胸口,让他赶紧回去上课。
赵军芳说:“爸,进去看看吧。”
高齐鲁点头说:“行,行。”
这时松下口气,高齐鲁反而有些拘谨了,推开门,病房里的床位躺满了人,有病患有家属,都齐齐地打量着他,看鞋,看人。高齐鲁低着头走到老伴跟前,把脚藏进床底,上下看了看,嘴短路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老伴精神还不错,眼睛很亮,盯着他说:“来啦?”
高齐鲁看着老伴的腿,止不住地点头:“来了,来了。”停了约十秒,高齐鲁又说,“回头我把卫星锅换成有线的。”
老伴说:“换那干啥,我又没什么事儿。”
高齐鲁扭捏了两下说:“得换,得换。”
老伴笑了,白了高齐鲁一眼,说:“你今天回家,把我换洗衣服带过来,你冬天的衣服给你收好了,你记得拿走。”
高齐鲁说:“行,行。”
这时,高树深跟着赵军芳的屁股后头进了病房,高齐鲁也不顾孩子脸色,拉过来,按到板凳上,说:“树深来了,让他跟你说两句,我去找东子。”
老伴说:“他跟我没话说,谁都跟我没话说,就电视跟我有话,你找护士长,让她把电视挪近点,看不着。”
高齐鲁有些尴尬,赵军芳轻拍了一下高齐鲁的肩膀,笑着说:“没事儿,你去吧爸。”
出了病房,高齐鲁已是汗流满面,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样虚弱。两名护士说着话从走廊过来,路过他时,齐齐看了一眼,虽然没有持续观望,但停止了交流。他站在门口望了望,看见两个老头坐着轮椅,背对着太阳,目光朝向他的方向,像在审视着他。
高齐鲁忽然很想逃走。病房里,赵军芳背对着他,和老伴说着话,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就说一句话,“我回家给你妈拿换洗衣服”,或者再短点,五个字,“我回去拿衣服”,但他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最终他离开了,不告而别,落荒而逃,路过两个老头时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走进楼梯,没人了,松口气,高明东的声音却在背后冷不丁地出现:“你去哪儿?”
高齐鲁吓得猛一激灵,转过头,高明东正在打着电话,高齐鲁说:“给你妈拿衣服。”
高明东收起手机,边走边说:“一起去吧。”
出了医院,高齐鲁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高明东开着又高又大的半挂车驶来时,他内心的躁动忽然静了下去,相反,一股骄傲的情绪油然而生。
高齐鲁攀上副驾,借着反光镜打量了下车身,说:“你又改装了?货箱咋变高了?”
高明东“嗯”了一声,几秒后才说:“拓宽了一下,能多装点货。”
高齐鲁“喔”了一声,想多说两句,想了想又作罢,郁闷地搓着口袋里的手机。
家在二楼,情况跟赵军芳说得差不多,老伴调转频道,脚没踩稳,从空调外机搁板上掉了下来。
拿完衣服,正准备走,高明东看了看高齐鲁的鞋,说:“你还穿胶鞋吗?”
高齐鲁一拍脑门,正想坐下脱鞋,想起来鞋太小,不好脱,费工夫,耽误时间,便又站起来说:“算了,回头再换吧。”
高明东问:“咋了?”
高齐鲁说:“鞋小,脱着费劲,先送衣服吧。”
高明东吐了口气,从橱柜里翻出把剪刀,示意高齐鲁站直,两剪刀下去,胶鞋被一剪两散。高齐鲁两脚离开鞋底,顿时感到凉爽舒适,再看脚面,已经被捂得褪了一层皮。
高明东问:“舒坦了不?”
高齐鲁说:“舒坦了,就可惜这鞋了。”
高明东说:“有些东西,该扔就得扔,该忘就得忘,日子是往前过的,老是惦记以前,谁也舒坦不了。”
高齐鲁没说话,高明东看了高齐鲁一眼,说:“你换鞋,我在楼下等你。”
从家到医院,要经过一段拥挤的双向单行道,道路不短,车不少,有素质的人也不多,随意借道、逆向行驶十分常见。此刻,前方又堵成了一条长龙,车屁股一眼望不到头。高明东停下车,探出脑袋朝前望了一眼,叹了口气。
高齐鲁说:“咋了?堵车了?”
高明东没回复,又叹口气,摁下窗户看外面的景色,半晌,突然说:“别人不行。”
高齐鲁没听明白。
“我说翻译,别人不行。”高明东看过来。
“现在手机也能翻译。”
高明东摇了两下头:“这是生意,不是聊朋友。”
高齐鲁没说话。
“你得帮我。”高明东看着高齐鲁说,“你欠我的。”
高齐鲁静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问:“你身上有烟不?”
高明东掏出烟递过去,高齐鲁看着烟盒,忽然问:“你知道烟用英语咋说不?”
高明东不耐烦:“我上哪儿知道。”
高齐鲁再问:“雪茄呢?”
高明东点上烟,纳闷地瞅着高齐鲁。
高齐鲁笑一声,摇摇头说:“Cigar。”
高明东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高齐鲁重复一遍,稍微慢些:“Cigar。”
高明东磕磕巴巴学着读:“Cigar。”
“拐弯儿了,那就成美国英语了,老毛最烦美国。”
高明东皱了下眉头:“能读出来就不错了。”
高齐鲁说:“那不行,声调不行,哪都不行,容易闹误会。”
高明东几次张嘴都没能出声,有些恼怒,烦闷地薅了几下头发。
高齐鲁心里发乐,说:“还跟以前一样,学不进去就恼。”
高明东一怔,低头瞪了高齐鲁一眼:“你有啥资格说以前呢?”
此时前方通行,高明东粗鲁地点火挂挡,速度时紧时松,咬在前车后面。
高齐鲁㧟了两下额头,小声说:“以前你常说,从小到大我没帮过你什么。”
高明东没有说话。
高齐鲁点了下头,说:“行,我给你当翻译。”
到达医院,高齐鲁先下车,提着衣服往里走,即将到达病房时,手机铃响,一条彩信进来,照片,看样子是夏天,高明东穿着短袖,处于醉酒状态,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
又一条短信进来:“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