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报从诞生之初,就
非常重视口语的运用,可以推断,其读者除了识字阶层与准识字阶层之外,还有一部分听别人读新闻的“读者”的存在。与此相应
,
报纸贩售也出现了“读卖”=沿街叫卖的方式。在彼时出版的浮世绘版画中,就曾经出现肩挑装有报纸的箱子、身着号衣的读卖人的身姿。
这种新世代的行业便是沿袭了在幕府时代被认为是卑下职业的
“读卖”。
江户时期的“读卖人”身姿
下文所引的新闻便展示了彼时的读卖是何种情形。
大千世界,各有所好。东京浅草北东中町手塚幸次郎每晚都到敝社假名读新闻的营业厅,向浅草营业厅的伊藤太兵卫方氏请求成为假名读新闻的读卖人。太兵卫方温言相劝,府上家境优渥,当是无须操读卖之业吧。然而其坚执不从,仍是每晚在附近繁华地方练习读卖人的言谈举止,太兵卫方向敝社汇报,让人不禁心生感慨。(《横滨每日新闻》1876-7-7)
事实上,有人自幕藩时代一直从事读卖行业。如《假名读新闻》的贩售员大坊主喜落助就曾自述为“微薄家业已三十有余年”(1876-12-5),可见自19世纪40年代其便已从事该职业。
大阪的“读报人”会配以浪花曲的曲调,沿街叫卖的卖报人也有他们独特的调子,受其调子吸引而买上一份的“听读”读者成为小报的重要收入源。
那么,他们究竟是如何叫卖的呢?
报纸读卖人的叫卖声必是以“嘿,这是今日的××新闻……”开始,这已是约定俗成的惯例。而当贩售的是新报纸时,也会大声疾呼“
这是至今为止不曾有过的新版报纸,世所罕见,快看看啊!
”(《东京日日新闻》1875-10-18)。这样的固定语句之后,他们会大声朗读出当天的抢眼新闻。
比如,雕刻家高村光云于明治十年八月在内国劝业博览会上以师尊的名义展出的白衣观音像获得龙纹奖,之后他曾如此回忆获奖翌日报纸的读卖人沿街叫卖的情形。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外面大路上传来卖报人高声叫卖的声音,无意中听到他大声喊的乃是“在藏前,高村东云氏的作品白衣观音获得劝业博览会龙纹奖”,于是大家都停下手头活儿侧耳倾听……(读卖人)在整个城里来来回回地高声“读卖”,在师尊府前更是特意停下脚步朗读。当时如有事件,无论善恶,均在当事人家门前大声朗读,藏前知名的高桥传事件也曾如此被大声喧嚣过。而本人此次总算是名誉之事,自然更是为町内所有人所知,更被广为谈论。
从上述回忆中也可看出,
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沿街叫卖的读卖人清晰洪亮的声音事实上是町内的重要宣传媒介
。然而,读卖人热情读出的多是杂讯栏的丑闻事件,且会在事件当事人住宅附近大声读卖,这似乎已是惯例。正如下述新闻中所记载,由此引发的纠纷不胜枚举。
此乃某位殴打某报社读卖人后不得不支付赔偿金的文明先生的事情。地点是南鞘町五番地,名称不知是鸢还是鸟的集团的首领名为音右卫门者,其同居情人八重曾因从事众所周知的“地狱”之事,被召进“阎罗殿”。音右卫门恐为世间报纸披露后不利闻听(如真有此羞耻之心,最初就不该做此无耻之事),即刻赶往日就社,恳请切勿将此见报,窃以为获准,安心归家。不料十七日,集成社的读卖人在南鞘町大声叫喊,嘿,以下是今日特大新闻。本町居民音右卫门的同居情人因卖淫被捕,音右卫门家聚集的两三个年轻人不知是否受到上级指派,一齐从内冲出,其中一人揪住读卖人不问青红皂白开始殴打,致使其面部受伤。读卖人不愧是报社的雇佣人,只是有理有据地抗议表示此乃暴力行为。由于其他读卖人不断聚集,分厅的警察先生们终于赶到现场,拘捕了两名嫌犯。因为读卖人所持报纸均溅上血迹无法继续出售,故由音右卫门支付其报纸价钱,事情逐渐得以平息。读卖人手持的报纸上明确写有“目觉”“集成社”等字眼,但却未能被注意,由此方生出此等纠纷。如上述年轻人能够识字的话,此类纠纷大约不致发生。(着重号标注部分是读卖人的叫卖声,着重号为作者所加。《朝野新闻》1876-6-20)
情人八重曾是私娼(“地狱”是私娼的意思),为防止此丑闻扩散,音右卫门到《读卖新闻》的发行方日就社密谈,请求“请不要将其公之于世”(有关此事,《读卖》(1876-6-21)曾辩称自己从不曾私下接受请求或贿金)。然而,还是有大声叫喊上述着重号标注部分所引内容的读卖人在其家附近叫卖,
音右卫门手下的年轻人当然会认为明明已经拜托你们不要公之于世,怎么还有人大声朗读着这件事情,因而抓住读卖人实施殴打。
事实上,那是集成社的《目觉新闻》的读卖人,与《读卖》毫无关系。但年轻人们并不知晓《读卖》以外的其他小报的存在(或许是误以为《读卖新闻》是以往的《读卖》瓦版的进化版本吧),或者是他们不认识读卖人外套上所写的报纸名称,从而导致产生如此大的纠纷。从上述事件中我们也可看出读卖人的叫卖声在非识字阶层中所产生的重大影响。
明治末期
,位于东京
京桥的读卖新闻社。武内桂舟绘。
明治九年(
1876)九月十四日《朝野新闻》的题为《耳之妙药》的杂录论述了沿街叫卖报纸的发售方式的影响。
文中的主人公是位名为“无用道德”的外国人,他认为“沿街读卖报纸,于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纵横阡陌地高声叫喊,谗毁诽谤他人,实乃野蛮之极”,并表示虽然法律上并未明文禁止上述行为,然而这种公然中伤他人的行为在道德上无法立足,如果自己是东京府知事的话会即刻出台禁止令,如果自己是法制局长官的话则会立刻出台相关法律,取缔此类行为。
而“新闻子”——人们普遍认为这是成岛柳北的笔名——则对此做出反驳。他认为在街头巷尾高声喧嚷别人的丑闻的确并非“美事”,然而东京都内能够阅读《东京日日》及《朝野》等大报的人毕竟是少数,而多数“妇女儿童”则连《读卖插图假名读》等小报也无法阅读,她们甚至对报纸感到厌恶。她们不听从寺庙神社的说教,也不去学校接受教育,不能阅读报纸更不会订阅,能够教给她们“劝善惩恶”之道德的只有小报的叫卖者而已。因为担心发生丑闻被卖报人高声宣扬而谨行慎言的人不在少数,这种方式居功甚伟。“新闻子”认为“借口谗毁诽谤而斥责沿街叫卖的读卖人之众目睹此情此景,也不敢曲意包庇恶徒奸妇”,表达了对读卖方式的拥护。换言之,在文明开化程度较低的现状下,
读卖的方式虽非十全十美,但却是有益和必需的,在此,他将读卖视为对非识字阶层推行“劝善惩恶”道德的手段,对其在对“听读”读者的影响方面持肯定态度。在此时点,相较于读卖方式引发的社会问题,人们更重视其通过声音所带来的启蒙性。
明治时代的《朝野新闻》
小报的读卖方式作为拥有不可忽视的社会性影响力的言论活动,自西南战争时期便成为政府的监视对象。明治十年(1877)二月初发生骚乱后政府随即便采取报道管制,然而正因为信息不完备从而导致流言四起,报纸只能报道此类流言。在此情况下,政府发出公文称“报纸不可刊载无稽之流言”,同时将东京、横滨的各报社代表召集至内务省警视局,开始实行事前审查。同年2月22日的《假名读新闻》在公告中表示小报的读卖方式也受到内务省的警告。
近日,内务省告诫诸报社不可刊载无稽之流言。尤其指出,虽然读卖、插图及假名读三社并未刊载任何蛊惑人心扰乱民情的新闻,然而却需警告沿街叫卖的读卖者,不可高声喧嚷报纸中并未刊载的内容。故而,如有读卖者在府上门前高声喧嚷不实之事,请尽快将其名字通知敝社,敝社将即刻阻止其行为,请各位多加监督。《假名读》新闻编辑局谨白。
西南战争结束后,各小报社相继对读卖人采取自我规制措施。最初是《假名读新闻》于明治十年(
1877)十二月五日在东京废止沿街叫卖方式,《读卖新闻》随即于翌年的明治十一年(1878)三月二十日起禁止沿街叫卖方式。
然而对于严重依赖街头贩售的小报来说,这种自我规制措施实际上是壮士断腕般的改革。
具体到《假名读新闻》,其发行量减少了约两千份,从而导致经营上出现亏损,不仅是读卖人的管理者对此非常不满,据说社内七八成的人对此也持反对态度。而失去工作的读卖人也通过其他报社的投稿栏表达强烈不满,一时之间恶评如潮,此种状态持续甚久。小报培育除了报纸读卖人这个职业,且不久之前还将其宣传为文明开化的重要一环,而当下将其定位为带来弊病的反面角色并将其切除的,也正是小报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