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文图随原书
《中国青年报》之《冰点周刊》主编,资深记者、编辑代表作品《一个母亲最后的力量》《多余的十五年》等。
“《冰点》的非虚构特稿真是开了一个先河。它曾经是奢侈品,今天仍然是奢侈品。因为一篇特稿的采访成本非常高,它需要时间来打磨。不久前刚看到丁补之的一篇文章《特稿特难搞》,我觉得这个话说得太对了。在这个时代有小故事,有小清新,没有大作品,没有大时代。这样一个时代,可能限制还在,你的报纸就没有了。而且在这个拇指时代里,长稿没有什么活路,没有人愿意拿手指去划那么长那么长的一篇文章。所以特稿非常地难搞。”
“但是一旦一篇好特稿做出来,我们相信它能打败时间。我们今天说的特稿,它本质上在讲故事,呈现一个状态,用语言做一个纪录片。”
有人曾经问我说《人物》的特稿、《南方周末》的特稿、《冰点》的特稿,它们三者的区别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们同行也讨论过,大家没有标准答案。我认为《冰点》的特稿人物,我们的GPS导航大多定位的,是有公正、公民、公心精神的人。《人物》更倡导自由的精神,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南方周末》的特稿重分析,它用客观的事实呈现主观的逻辑,来表达一种他们理解的“命运逻辑”和“国家逻辑”。
前两天,我看《纽约客》的主编说了一段话。现在美国报业状况跟我们或者全世界都差不多,可能就日本的报纸还没到我们今天这么紧迫的地步。所以《纽约客》的主编也很紧张,所有人都问他,“纸媒怎么走”“会不会死”“没有人读你们,会把你们抛弃掉”。
这个主编答得很好,我摘了两句话。他说:
我要表达的内容与屏幕大小无关。
我经营一项事业唯一目的是要把它做得伟大,而非追求某种意义的成功。
这个主编对杂志的理解,用“伟大”两个字来形容,令我们今天所有的媒体人感到汗颜。太伟大了,这种想法。
很多人说,你们为什么叫“冰点”,为什么高冷。其实,我们一直在“热”事件中找“冷”视角。无论这个事情有多么热,我们一定要用冷冷的眼睛打量。还有,我们会写很冷的新闻,比如写熊。人的事还管不过来呢,干嘛去写熊啊?为什么要写《生命最后的礼物》啊?我们还年轻着呢,为什么要写生命最后一天的事呢?
我们做人物报道非常多。可写人物报道很难,因为人性非常复杂。尤其我做人物编辑,做得越久,越发现这是个无底洞。你不知道真相是哪一种,你采访的永远是“局部的真实”。人的内心比北京西直门立交桥复杂得多,你根本无法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你在有限的文字里,怎么去呈现它?刚才我们说了,我们在“热”事件中找“冷”视角。
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写了一篇,看到这张照片了吧,是贺延光拍的:一个父亲,背着一具尸体回家,那是他的儿子。
我们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回家的故事。当时我们没有全景式的报道,因为全景式的报道央视24小时在做,轮不上我们做。我们就写了这么一个个体的故事。但是,后来我们就把它总结成:再广大的悲伤,也比不上一个小人物具体的悲伤。
在前往地震重灾区映秀镇的山路上,我第一次遇见了程林祥。
那是5月15日下午大约2点钟的时候,距离“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已近3天。大范围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摧毁了通往映秀镇的公路和通讯,没有人知道镇
子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我们只能跟随着救援人员,沿山路徒步往里走。
……这时,我看见一个背着人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略有些鬈发的男子,面部表情看上去还算平静。背上的人,身材明显要比背他的男子高大,两条腿不时拖在地面上。他头上裹一块薄毯,看不清脸,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白色校服。
同行的一个医生想上去帮忙,但这个男子停住,朝他微微摆了摆手。“不用了。”他说,“他是我儿子,死了。”
——《回家》
这篇稿子出来后反响非常大。当天,林天宏坐地铁到办公室这一路他接了无数个电话,各种年龄、各种职业。其实就这么一个小故事,记者在灾区遇到了这么一家人,一个父亲背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心被抖动了,就去找他们家写了这篇稿子,很简单。我觉得可能这篇稿子切中了当时的环境,在地震中,让灾民回家成了全中国当时最大的主题。所以我们写一个个体的故事是在背景里去写的。
还有我们的动车事故的报道《永不抵达的列车》。当时各家媒体都在尽自己的“本分”,有揭黑经济链条的,有反思铁路改革的,报道非常多。但是偏偏我们关注了这两个大学生的命运。
在北京这个晴朗的早晨,梳着马尾辫的朱平和成千上万名旅客一样,前往北京南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的大一女生,将在当天晚上19时42分回到她的故乡温州。
……
就在同一个清晨,中国传媒大学信息工程学院的2009级学生陆海天也向着同样的目的地出发了。在这个大二的暑假里,他并不打算回安徽老家,而是要去温州电视台实习。在他的朋友们看来,这个决定并不奇怪,他喜欢“剪片子”,梦想着成为一名优秀的电视记者,并为此修读了“广播电视编导”双学位,“天天忙得不行”。
——《永不抵达的列车》
还有《拐点》。当时西安“保钓”游行事件中,数万人上街游行,在那天晚上,微博里面出现了这样一张照片,“前方砸车,日系调头”。
这张照片当天在微博上传了十万次。我们的记者老秦正好在西安,她通过人人网翻了几十页评论之后,找到了一条线索,最后找到竖牌子的这个小伙子,做了独家的采访。最初我们看到这张图的时候,就觉得这会是一篇有标志意义的稿子。
其实当时在“保钓”事件当中有很多的报道,但是我们已经想好了我们要去做什么,我们要去做的就是一个“拐点”。当记者还在前方的时候,编辑部已经把这个标题拟定好了,叫“拐点”。因为编辑部已经想得很清楚,它是一个现实的拐点,是车的拐点;也可能是他这个人一开始激情澎湃地去上街、去游行,到最后他举起这个牌子,他内心的一个拐点;然后也是整个民族的拐点,老百姓从一种狂热,到理性思考的转折,十万次转发,转发也是一种力量,鼠标也是一种力量。这个标题实际上赋予了三层思考。所以我们写了一个卖车行很普通的销售员,一点都不起眼的小人物。
“爱国,先爱同胞。”此言不虚。
2012年9月15日下午两点左右,李昭手持一块纸板站在西安市长安中路由南向北方向的机动车道上。纸板上写着“前方砸车,日系调头”。
这条路通往钟楼,那里是西安的中心。看到这块纸板的日系车驾驶员,立即向南折返。与此同时,一群反日游行者正从北面向这里涌来。他们经过的道路上,几辆日系车都被掀翻、砸毁。
直到下午3点左右,几位交警采纳李昭的建议对向北必经的两个十字路口进行“交通管制”,他才放心回家。
这个疲惫的小伙子掏出手机打算给朋友打个电话,忽然发现自己举着纸板的照片,已经被微博转发两百多次。此时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特殊”的事情。他和另外3位市民阻止了近60辆日系车开往可能遭遇打砸的方向。
它们几乎包括所有日系品牌,从并不昂贵的铃木“北斗星”,到豪华的雷克萨斯。和那些底盘朝向天空、玻璃悉数破碎的车辆一样,它们都悬挂着“陕A”的牌照。
到当天晚上,李昭的照片已在微博中被转发10多万次。尽管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大部分网友还是不吝将各种褒奖送给这张照片的主角。
“他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为这晦暗的一天留下了些许的亮色。”有人评论道。
——《拐点》
其实我们在写这些热点事件中,都在找很冷的视角,一些被忽略掉的小人物。这样的例子非常多。
2014年,昆山的一个台资企业发生粉尘爆炸,75人死亡,100多人受伤,这是一个持续的热点。全国无数媒体都抵达昆山,我们能做什么?我们关注到1987年哈尔滨亚麻厂粉尘爆炸,那个工厂是仅次于苏联工厂的世界第二大亚麻厂,被视为中国纺织工业的明珠,58人死亡,185人受伤。27年过去,这些年轻女工的生活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青春戛然而止,美好的容颜不复存在,“像煮开锅的玉米粥”的伤疤会伴随到老。她们的人生发生了断崖式的急剧变化。至今这群人都住在一个红色的“鬼楼”里。所以我们用一个整版展示了这群女工27年的命运。
还有一篇,描述的是距离昆山爆炸现场900公里之外,南阳一个村子里的一位尘肺病人。他每天要吃7种药,几乎没有办法躺下去,只能不停地像风箱一样喘气。他曾经是昆山这家工厂最早的一批员工,因为得了尘肺病,被工厂赶出来了,所以他躲过这次爆炸。在这个村庄里面,80%的年轻人都在昆山这家工厂打过工,他们都与爆炸有过生命的交集。全村人都认为这样一个躲过了爆炸、又快死掉的尘肺病人曾经是最不幸的人,而现在变成了最幸运的人。
在稿子里,我们把这个人的故事当成一个黑球,不停撞击各色球。所谓各种颜色的球,是指村子里很多曾在这家工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的命运纵横交织。我们用这种写作,用这个人的视角,就是我们理解的“冷”的视角,来记录这场爆炸事故。我们没有写爆炸现场的惨剧,我们写这个最不幸的人,最后变成最幸运的人,用人物命运展现大背景。我想如果马尔克斯在的话,他也会写出这样的故事。我们写900公里外的这个村庄,是另一个意义的马孔多镇吧。我想这就是冰点。
因为写了一篇关于熊的稿子,很多人都叫我“从熊”。其实我是被迫写这篇稿子的。我对熊无感,对动物无感,从没养过狗也没养过猫,养金鱼还死掉了,唯一的关联是有一个熊造型的发夹。临出发前,家里人还说:你们编辑疯了,好好的人不写,写熊,报社还花那么多钱,采访那么多天。但是这个采访非常打动我,这篇稿子出来后,有些反响,后来哪里吃狗肉了,哪里要抢救流浪狗了,都会联系我。
其实我很讨厌那种在高速路上拦着车,恨不得车追尾,救几只流浪狗的行为。但是这篇稿子,让我对动物有了另外的认识。
第90块石头,与别的石头没什么不同。
这块石头上写着:“SYNTEGRA,?—08/26/09。”这是一个拗口的拉丁文名字,它死于2009年8月26日。“?”意味着无人确切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生,出生在哪里。
这块石头很干净,三两只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而更多的石头则长满青苔,有的半陷在泥土里,上面的字迹模糊可辨。每块石头的背后都有小木片做成的十字架,它们插在长满青草的不足膝盖高的土堆上。
这些土堆掩藏在一大片竹林里,地上开着紫色的小花,小手模样的藤萝四处攀爬,郫河支流从旁缓缓流过。
显然,没有比这儿更适合的墓地了。这里埋葬的不是人,而是90头熊。
——《熊的解放:人的救赎之路》
有人问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是墓地,这么悲剧?为什么不写得阳光一点?这问题问得太深刻了。甚至在别的大学讲课,有新闻系学生问我,你写这么多悲剧,性格很悲观吗?你写这么多小人物,和个人经历有什么关系吗?
我总是解释我个人挺阳光的。我只是习惯了职业地记录悲剧。
当时我采访的保护区在成都郊区,需要每天从市区坐保护协会的大巴。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只狗,那只狗看起来特别光鲜,却是要去做安乐死的。我没想到还需要坐大巴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安乐死,“哪里不能死?一只狗而已”。途经很长一段破破烂烂的路,经过很多个小村庄。突然上来一个啃油条的小伙子,时髦极了,身上打孔那种,简直可以当偶像。我想哎呀这种破地儿,还有这样的小伙子。他说他是从上海来的,为了服务于这些熊。他原本在上海的外企工作,英语很棒,很聪明,现在为了离熊近一点,就住在不太远的镇子上,天天就上这个大巴。他们的办公室是一个很破的三层楼,我还没坐下来,所有的猫狗都涌上来了,大家开着会,这些猫狗像出入在无人之境,这真是动物的王国,让我惊讶极了。
后来我再一走,沿着河,经过了一片野花和一片紫藤萝,漂亮极了。在熊的居住地,我看到的都是活的熊,这些熊快乐极了,吃蜂蜜,谈恋爱,美极了,一点都不觉得悲惨。
我到墓地的时候惊呆了,以前从来没想过怎么还会给熊建一个墓地,而且每个墓地都建得特别漂亮,都垒一个土包,上面搁一块石头,石头上面都有名字。每一只熊都有一个名字,哪怕才送来这个熊,马上就要死了,他还是要给它取一个名字。墓地上都有花,还写着信,我说那信是哪里来的呀,他们告诉我是世界各地写来的信。
这些信后面都画着那个邮局的邮戳,齿轮都画得一丝不苟。我当时太惊讶了,我突然就觉得这个地方,大家对于人道精神的理解,远远超出我曾经理解的那个范畴。本来编辑说因为缺稿,你就去吧,也就是个二流稿子了,没关系就凑一个版吧。但是那一刻不一样了,我深深地被打动了。
我看到安德鲁熊的照片,比我人还高大,三只腿站在那。这时候我去采访安德鲁的饲养员,这个饲养员是附近的农民,曾经是养猪的,后来开始养熊。因为这只熊从来就没有站起来过,永远被这个笼子压这么高,饲养员养着养着就发现,怎么让这只熊站起来是个难题。当你真的去把笼子打开后,它就会用手去摸一摸头顶,始终觉得笼子压着它。当它第一次上草地的时候,草地应该是它的家,但是它的脚触到草地会弹回来,它害怕,它怎么蹭都迈不出去那一步。当你看到那个饲养员学熊是怎么爬出来、怎样第一次踏上草地,三脚朝天打滚的时候,你会被他深深地打动。
最后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他曾经在训练安德鲁的时候给它带枣,最后安德鲁死的时候他又带了一颗枣子给它,向它告别。安德鲁成为一个雕像之后,这个饲养员每天从它前面经过的时候,每天都会向它致敬。
这是这个农民从没告诉过别人的秘密,他说:“这个事儿只有我自己能够明白。”
采访需要五官像春天的树叶,一点点打开。如果我写一篇大特稿,采访笔记不到80页,我几乎是不敢动笔的。所以我做编辑,有新记者第一次出门采访,我几乎是要列50到100个问题的。拍纪录片,现在的技术能够做到让墙面上布满都像苍蝇一样的摄像头,可是用文字去做画面感的时候,你的问题就是你的摄像头。
我们要用求圆周率π的精神,去提问,每一个提问,让3.141592……这个小数点往后精确一位。
五官的打开,是一个技巧活儿。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什么都看不见,可编辑让记者一次次地改稿,补充细节,就会强化记者的五官完全雷达式打开,就像福尔摩斯说的:你们在看,我在观察。
举个例子:
这个住在窑洞里的家庭实在太倒霉了。用女主人韩爱平的话来形容,差不多每刮一阵风,都会刮到她家。
有人用32个字的简洁语言,就讲完了这个倒霉的故事:“高长宏的大儿子注射乙脑疫苗后,得了乙脑。小儿子喝了三鹿奶粉后,患上结石。”
短短的两句话!
可只有从太原坐上大巴,走高速路、柏油路、搓板路,换3趟车,再走一段灰尘能淹没整个小腿肚的山路,坐在山西省交口县回龙乡高长宏家掉着墙皮的窑洞里,这两句话的温度才算刚刚升上来。
再多一点儿耐心,等到两岁零一个月大的伟伟午睡醒来,9岁的壮壮放学回家,揉着面团的女主人打开话匣,男主人熄了烟,重重地叹气……
这个倒霉的家庭的故事才开始清晰起来。
——《最倒霉的家庭》
这是我以前写的《最倒霉的家庭》,三聚氰胺、问题疫苗、两个小概率事件集中在这一个家庭里,两次悲剧的叠加,而且这些悲剧不是自然原因,完全是社会原因。这个家庭是剖析社会病理很好的样本。
两个孩子一个叫壮壮一个叫伟伟,父母取这些名字,就是希望他们壮实健康,可就是出了这样反讽的事儿。
这种采访并不难,我不是很习惯拿着笔记本坐在那儿你问我答,录音笔一旁在转的那种记者。特稿记者就是一次次地去,一小时一小时耗着,等着对方完全开口。和采访对象下地干活,帮管宿舍的阿姨叠一天男生的臭袜子,是我们记者常干的事。就像赵涵漠说的,你变成他家的冰箱了,你的采访才刚刚开始。
一旦开始,你的眼睛就是摄像机了,什么都能看见。我觉得这种采访一点都不费劲,那个小孩因为三聚氰胺的问题不停地尿尿,他骑着摇摇车,一边摇一边尿,连醋缸旁边都不放过,院子里挂满了他的尿布、床单、衣服。大孩子回来了,大孩子因疫苗出了问题,所以比较笨,打沙包永远是挨打的那个,背一篇作文要背好多遍还背不下来。他们的妈妈揉面,给孩子做饭,她成天的工作就是不断地揉面不断地洗衣服。她揉着面说这个事儿,就会不由自主地靠着她家的窑洞哭,说“为什么每刮一阵风都会吹到我们家来呢?为什么我去烧香连庙门都给关了呢?”这样的直接引语多有力。
说着说着就开始哭,也顾不上她手上的面粉,脸上印着白色面粉的五个手指印,你还用看笔记本吗?笔记本不会写她这个的,你会去听录音吗?录音没有这五个印子的,只有你的眼睛能够看见。而且我相信这样的场面,就算我不做记者了,也是终生难忘的。
当时,很多记者都来了,给这家人带吃的。孩子的妈妈就把零食藏在从不用来洗衣服的洗衣机里头。结果这个小儿子发现了,但他又不会说话,个头又不够高,就指着自己正在换牙的空空的嘴巴,然后指着那个洗衣机。就是这样的场景,只有眼睛能看到。
如今,这个窑洞又冷清下来了。兄弟俩经常为了抢记者们留下的零食而又哭又闹。伟伟发现妈妈把记者带来的巧克力、饼干、果汁藏在坏掉的洗衣机里,就站在洗衣机前不走,指着空空的大嘴巴,哭喊不已。
——《最倒霉的家庭》
我们有一名女记者采访一位钢琴天才。她观察那个少年的手掌,她量了一下——25厘米。她计算这中间要跨越多少个白键,她掐表看一秒钟最快有多少个音符。这么一句话的信息有什么?有声音,有画面,有动作。这就是采访的功力。
这是一双宽大灵敏的手。张开手掌,大拇指到小拇指指尖的距离,能达到25厘米,在钢琴键盘上跨越12个白键,快起来一秒钟能弹奏十几个音符。
——《奖牌少年》
还有我们写过一个大胡子,是广州的一个政协委员。他对政府不公开39号文件,非常生气。他说你什么时候公开我就什么时候把胡子给剪了。结果胡子越来越长,最后政府都着急啊,说你把胡子给剪了吧,我明儿就公开了。他就是用这个胡子去丈量政府的公开度。
记者去采访的时候,我们就商量好了,要观察一下这个胡子。记者在飞机上就想好了,要看胡子到第几颗扣子了,有几厘米。睡觉的时候,是把长胡子搁在被子外头还是里头?喝汤的时候,要撩开胡子喝汤吗?结果采访中,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还得到更多的细节。他老婆说:“因为这个胡子我一年多都没亲过他了。“还有他的老丈人睡在病床上,唠叨说:“你快剪了吧,我看着害怕。”
长胡子是现状,短胡子是过去,把长短胡子交叉着写,现状和背景交融,胡子作意象,作结构,实现了时政报道的软硬结合。
还有,我们写开胸验肺的张海超,毫无疑问,这个肺的特写是绕不过去的。我记得《新京报》写的这篇稿子,是这样进入这个肺的。
一直到走进医院,我的心里都空洞洞的。呼吸科病房走廊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填满我的鼻腔。我似乎感觉这里的每一口呼吸都很沉重。
呼吸病重症科室,张海超病房所在的区域。我推门而入,看到一个年轻男人躺在上面,他的鼻孔插着吸氧管,手上拨弄着手机,脸色发暗。他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要好。在来郑州的路上,我的心里预画了无数有关于他的形象,我甚至想象他是否戴着呼吸机,“嘶嘶”地呼出每一口气。
眼前的张海超可以讲话,但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咳嗽。他患了气胸,尘肺病人常见的并发症。简单地说,他的肺部生出破口,本来应该从肺部和支气管排出去的气体,从胸腔里漏出来了,像一只不断膨胀的气球,挤压着他本来就脆弱不堪的肺。
——《“尘肺患者”张海超,这次他要面对死亡》
这样的例子其实非常多。我们曾经写过一个毛坦厂中学,毛坦厂里面其实是一个安徽的超级大中学。几个省的复读生全部在那里上学,一共有8000人,不能想象。整个一个小镇上,所有的煤电垃圾食品,整个的链条都围绕着复读生进行。这个镇但凡高考的时候就会开着几十台大巴,“嘟嘟嘟”去高考。高考一完这个城就会像一个死城一样,一片寂静,完全是因为高考产生的一个怪胎。
他们需要象征考无不胜的神,于是这个世界有了“考神”。在安徽一所著名的“神话中学”,近千名高三学生的陪读家长赶在凌晨抢拜“树神”。他们务必要向这位大神敬上高考前最后一个农历十五的头炷香,祈求他们的孩子能考个高分。
向神灵祈祷的香火堆积起来,引燃了“神树”下的石棉瓦顶棚和百余根祈福带,火苗四处乱窜。10多名保安人员,用光了8支灭火器,都未能控制火势。后来大家从附近出租屋内不停地运送自来水,毫不间断地扑火,火情才得以缓解。
我曾经探访过这所名为毛坦厂中学的“神校”,还特意参观了那棵当地人口中的“神树”。那是一棵百年老枫树,枝繁叶茂。不过怎么看,我也看不出神灵的样子来。但外人的观感并不重要,只要毛坦厂中学家长和学生相信那是神,就够了。
在这个被誉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地方,人们相信有某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存在,也因此有着种种规则和禁忌。学生在高考前放孔明灯,希望获得好运。但黄色是禁忌,因为那表示“黄了”。送考生的车队,前三辆大巴车的车牌尾号必须是“8”,出发时间是上午8点8分。而头车司机一定要属马,寓意“马到成功”。我问了不少人,这其中有什么因果联系,可每个人都神神秘秘的,却也说不上来。
——《高考前家长追逐“神秘力量”》
它就是中国高考的影子,就是中国教育的一个缩影。我们就浓缩了这个小镇,围绕着这个小镇去写它的个体生态,这都是围绕高三复读生进行的。如果我让你去写这个小镇,你会很惶恐吧。那我到了这里我怎么写啊?我要采访这个学校,这个是想得到的。采访学生,这个是想得到的。那怎么写这个小镇的环境呢?怎么描写这么多人呢?这些细节从哪里来呢?我们的记者就问这个包子铺,你一天能卖多少包子,问垃圾处理厂你每天收多少吨垃圾,去发电厂问发多少度电。她还拿着表开始数,现在下课了,铃声开始响了,从第一个学生到最后一个学生出来用了多长时间呢?要15分钟。用15分钟才能够分流这一个学校的学生,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学校。但是你说大没有用,用了这些细节去表现,有说服力得多。
写作是需要一个意象的。这个意象是什么呢?它是结构、密码。前面讲的胡子就是意象,《无声的世界杯》那块屏幕也是意象。这个意象也是个结构,把散落的珍珠串起来的那条线。有时候这个意象是实体存在的,有时候这个意象并不存在,是个抽象的东西。比如拐点,拐点是我们赋予的一个拐点,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回家,你可以说它是一个实的,也可以说它是个虚的。
我们还写过一篇一个1米2的民办老师撑起一个学校“高大形象”的故事。1米2就是一个好的意象,采访中把所有细节都压在1米2的这个高度去观察,自然而然就不难体现他的“高大”了。当然,传统的“高大全”式人物报道应该扔进垃圾堆了。
其实还有很多寻找冲突的例子。比如我们写过“布衣院士”李小文,就用了加法和减法的方式。如果停留在写他生活简朴,穿几十块钱的布鞋,被当成修空调的,怎样做“扫地僧”,就太花絮了。在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总理手上拿不到一种很精确的遥感地图,他就非常伤心,他认为是他们的工作没做好。但其实他在国际领域做得非常好。我们写他生活当中各种各样的减法:出了车祸都不愿去看病,作为一位院士,连ATM机都不会用。这些减法是为了突出写他的核心:踢走学术浮华。我们用一种冲突的写作,用加法和减法,用一种“奥卡姆剃刀理论”,刮刮刮!把生活琐碎的事情刮掉,留下的就是他认为最真的东西。
本文节选自《非虚构时代记录者与叙事精神》
周逵 主编 / 清华大学出版社 /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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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