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之后，在南京一个县城的商业银行工作的苏东，觉得生活越来越无聊。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白净，不爱说话，被同事戏称为“小闷锅”。这不是他想选择的生活。“每天在柜台前机械化工作，对着陌生人笑到脸部僵硬。再过十年，我可能还是过这种日子。”
“我无聊到想‘杀人’。”苏东说。
热衷游戏的他，某天看到一个游戏视频里，中外玩家都骂“CAO NI MA”，笑了一整晚。
这款游戏叫《H1Z1》。
作为全球最大游戏平台Steam上销量最高的游戏，它“脏”到令人发指。玩家都只有一双拳头、一条遮羞的短裤和一张说话的嘴。为了生存，需要掠夺资源。杀戮、争吵和欺骗无时不刻不在发生着。
游戏中，有武器的人可以俘虏没武器的人，当然也可以直接杀死
在中国玩家进入之前，这个风靡全球的游戏一直处于紊乱无序的状态。来自世界各地的玩家各展其能，勾心斗角，混乱求生。
直到身穿红衣服的中国玩家大量涌入，游戏生态被这股最激烈、最意外的力量改变。他们像蝗虫一样对外国人的领土发起冲击，又对中国人施以最仗义的援护。
因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对中国的年轻一代们来说，这是少有的可以和世界各国青年自由对话的机会。他们中的一些人选择了杀戮，一些人选择了沉默，还有一些人选择融入世界。中国历史上或光辉或屈辱的片段，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演化为骄傲或仇恨的种子，导致一场又一场事关“民族荣誉的战争”。
敌我
苏东加入了在外国人眼里“极具争议”的红衣军团。
在所有以“打老外”为主要目标的“红衣军团”中，斗鱼主播“恶魔”所组建的“红衣军团”规模最为庞大。
在直播间，以爱国情怀为主要卖点的恶魔，有着数以万计的粉丝。“红色就是中国的标志，虽然游戏里有很多种衣服可以选，但我们肯定选红色，只要是红色就是自己人。”
作为一个“容易激动”的东北汉子，恶魔说自己最受不了老外对中国的嘲讽，于是组织一波水友（观看直播的人）“把老外怼回去”。
于是，恶魔和红衣军团有了标签——“专怼老外”。
他的数万粉丝中，相当一部分是跟他性格相似的人，比如苏东。“我们这群人，觉得生活比较枯燥，爱玩游戏，又希望中国强大起来，这游戏对我们胃口。”
每天看直播的粉丝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中国人愿意随他进入游戏征战，也足以改变游戏的格局。
红衣军团冲上山坡，杀掉老外之后，还一顿开枪“鞭尸”
1月11日晚上7点，直播间人数达到空前的17万人。苏东也随着恶魔一起，在《H1Z1》的世界中出现了。
他们玩的是《H1Z1》的“大逃杀”模式。150名玩家被随机派到地图上各个角落，彼此杀戮，直到剩下最后一人。
作为红衣军团的领袖，恶魔已经在《H1Z1》世界征战一年有余，游戏时间超过3000小时。
他们的统一装扮是红色T恤，白色内裤，再套一个硕大的头盔。这身装扮在游戏里已成中国人的象征。外国人管中国玩家叫“CHINA RED ARMY”。
大战一触即发。
恶魔操纵降落伞，降落在一个蓝色瓦房前。他环顾四周，没有人。推开房门，闪身进去。
恶魔乘坐降落伞降落在游戏世界中
他捡起地上一把AK47和两盒子弹，闯进另一间平房。
推开门，是另一个穿红衣服的玩家。
恶魔枪一抬，手指放在扳机上，大吼：“说话！不说话开枪了！”
耳机里传来苏东紧张的声音：“中国人！中国人！别别别开枪！”
恶魔放下心来，“快快，跟我来！”
苏东与恶魔就这样在游戏里相遇了。
以相同的方式，他们找到更多中国队友。
此时，游戏剩余120人，绝大部分都是外国玩家。
叫骂
在生死战争之外，另一场战争也在游戏中每时每刻发生着。
骂战。
许多中国玩家一开始就是满怀愤怒进入游戏的，因为在中国，无法登陆《H1Z1》的服务器。它的运营商虽在中国大陆发售这款游戏，但是却针对中国“锁区”——中国玩家需要购买VPN才能登陆游戏服务器，并且被迫忍受跨区产生的游戏延迟。
“这是不是就是歧视中国玩家？”恶魔问。他常常是大战里骂得最响的那一个。
最开始，被老外打死，他就要拍着键盘骂“FUCK”，“基本上见到老外就骂”。有的外国玩家直接给恶魔取外号“FUCK BOY”。
后来恶魔发现，老外的骂人方法颇为枯燥，“骂来骂去都是那么几句”。后来他干脆骂中文。
玩《H1Z1》一年多以来，苏东感觉自己“骂完了一辈子要骂的脏话”。游戏中，被中国人打死的外国人，或者打死中国人的外国人都会听到那句“国骂”。
“CAO NI MA。”
久而久之，外国人发现这句话对中国人颇有杀伤力，便开始流行开来。一名外国游戏女主播打死了一个中国人后，用“CAO NI MA”和中国人对骂了5分钟之久。
由于外国人发音不标准，这几个字的发音更像“SAO NI MA”。
还有一些外国人，希望在游戏中用更多的中文骂法，有的人在谷歌中翻译“FUCK YOUR MOM”，得出的翻译结果是“他妈的你的妈妈”。
还有外国人发帖询问，“SHA BI 是什么意思？”还有的问，“GTMD 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老外：“这在中国话里是问好的意思。”
1月11日晚上7点11分，战争持续升级。
不断用望远镜搜索远方的恶魔，发现了一伙老外的身影。
他大喊：“CAO NI MA！山顶上有几个老外！”
16个红衣枪手，像饿了三天的人看见了馒头，像蝗虫一样飞奔起来。此时，有人在耳机里播放起了八路军的冲锋号，还有人唱起了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当冲锋号响起时，红衣军团立刻沸腾了。前仆后继，所向披靡。这阵势，简直就如同抗战电影里冲锋场景的再现，只是口号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变成了“CHINA NO.1”。
冲锋在人群最前面的苏东，说自己“这一刻宛若新生”。
仇恨
土生土长的南京人苏东，自小怀有一种强烈的“民族情结”。
小学时他每次春游，学校组织的都是参加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至今，他仍然对纪念馆墙上那个遇难者“300000”的数字记忆犹新。“3”后面跟着的5个“0”，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情感越来越淡化，一度被他隐藏起来。“参加工作后，面对各种各样的外国人，也都挺友善的。”
2015年2月春节期间，他第一次接触《H1Z1》。在这个游戏里，所有人都是个体，食物有限，武器有限，没有阵营，甚至没有管理者。
那个冬季的晚上，游戏里的苏东出生在一片树林里，赤手空拳，只有一条短裤，远处还有僵尸逡巡，月亮投下瘆人的白光。
“一个人的感觉很恐惧，新手嘛，特别渴望遇到一个人类玩家，然后能教我玩。”他搜集了一把弓箭，但是不会用，不多久，遇到了一个叫ALEX的玩家。
一个人在游戏里，是很孤独的体验，但也是难得的安全的时候
对方穿着一件黄色外套，手里拿着一把红色斧头。苏东打开麦克风，尝试与对方交流。
“Hello？”
“Hey！”对方报以积极回应。苏东用不娴熟的英文说，自己英文不太好，来自中国，是个新玩家。
“Do you have something to eat？（你有吃的吗？）”外国人问。
苏东回答有，自己刚在房子旁边摘了很多黑莓。
得知苏东不会使用弓箭，外国人主动提出教他弓箭技巧。苏东很高兴，把弓箭交给对方，对方也耐心地教他如何射箭。
外国人朝着远处的树射去一箭，正好射中了。外国人显得很开心，对苏东说，快去把射出去的箭捡回来。
苏东也开心地跑过去捡箭。
突然，屏幕闪出巨大的血光，紧接着，苏东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苏东的头上插着一支箭，外国人手中拿着他的弓。
耳机里传来外国人嘲笑的声音，“STUPID CHINESE”（愚蠢的中国人）。他还搜刮走苏东包里的黑莓。
“当时我盯着屏幕上自己的尸体看了很久。”苏东感到心中淡化掉的某些情绪苏醒了，那串反复出现在他童年中的数字“300000”，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来自官方的游戏读取画面
屏幕前，是一个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的中国青年。
和解
自那以后，苏东仿佛成为了一个“老手”，他开始娴熟地躲避、搜刮、暗杀，对其他国家的玩家报以天然的敌意。
白天，苏东枯燥地上班，一到晚上，他就投入另一个更残酷的世界中。但在苏东看来，更残酷的世界却有着更大的吸引力，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像苏东这样，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玩家并不在少数。多名《H1Z1》的玩家表示，他们也曾参与2016年1月20日下午的“帝吧出征”。
那一次，他们的角色从“红衣军团”变成了“帝吧出征团”，在Facebook上讨伐台独分子。
对《H1Z1》百度贴吧的吧主“老达”来说，回忆是心痛的。那是2015年，老达在一条公路上走，要赶往游戏里的安全地区。
这时，老达遇到一个同行者，老达赶紧问，“你是国人吗？”对方回答：“是。”
老达跟对方组队而行。“当时没有太大的防备心，毕竟都是国人嘛，还是比较放心的。”
他找到一辆空置的吉普车，进去之后，老达热情邀请对方一同乘坐。
而就在老达开车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上的台湾玩家，一枪崩了他。
“他打死我之后，还喊我‘大陆狗’，我忘了我当时怎么回应的了，可能说了一句‘台湾狗’吧。”老达说。
如今，《H1Z1》贴吧的关注人数接近20万，发帖数则超过了300万。其中，不少发帖的中国玩家在游戏里抱怨，两岸明明是同胞，在游戏里却往往刀兵相见。
老达是山东人，本科毕业，如今在深圳工作。现实世界里，老达没有接触台湾人的机会——这或许同许多台湾人一样，也没有接触大陆人的机会。
“我对台湾人的态度，主要是在这个游戏里接触形成的。”老达感叹，那件事情之后，他一度觉得“台湾人都很坏”。但之后，在一些大大小小的游戏战役中，又有许多台湾人给老达伸出援助之手，让他心里有了一些温暖。
类似的事情反复上演着。《H1Z1》官方QQ群的管理员DOGE，刚进入游戏时，正在读大二，跟三个同学一起进入游戏。
他们与一伙澳大利亚人发生了枪战。之后，DOGE和同学又遇到台湾人，一直追着互相打，没想台湾人主动说，“两边都是同胞，不要打了”。
“我们也觉得不打不相识，就结盟了。最后大陆和台湾两边一共七八十人，共同去对付澳大利亚人。”DOGE笑着说。
这段两岸结盟、一致对外的场景，成了DOGE在游戏里最美好的回忆。
输赢
1月11日晚上7点15分，苏东和恶魔所在的这场游戏快要结束了。
此时，红衣军团的数量已经上升到23人。
经过一番针对老外的扫荡，游戏从最初的150人，剩余了38人。
红衣军团占据了视野最好的山头，绝对优势已经不可动摇，但苏东和恶魔却有了新的担忧。
他担心有外国间谍混入队伍中。由于在游戏最后，只有不超过10个人能获得奖励，这意味着红衣军团内部，也免不了有一番厮杀。
这时，外国间谍趁机开冷枪，往往能得到最高奖励。
一名叫做angrypug的外国人，曾经多次穿红衣服混入红衣军团。这提升了中国人之间互对暗号的级别。
最开始，对方只要大喊“中国人，别开枪”就能获得信任，在这之后，出现了“唱国歌”、“挖掘机技术哪家强”之类的排查问题。
另一名外国人Cezz则组织起专门对抗“红军”的“蓝军”。这些人身穿蓝T恤、美国国旗条纹的内裤，专门与红衣军对抗。他们只取得了为数不多的胜利，很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打完一批，又来一批，而且如此团结？”
一名外国玩家抱怨，为啥中国人都跑到外国服务器里玩？他并不知道中国被运营商锁区了。
晚上7点17分。
游戏剩余23人。
恶魔觉得光带个防弹头盔不够安全，又强行扒下了一名队友的防弹衣穿在自己身上。这时，他看到一个女性红衣玩家拿枪对着他。
他本能地躲到树后面，大喊，“说话！别拿枪对着我……”
话音未落，一串猛烈的枪声响起，子弹穿过脆弱的树，射进他的胸膛。
恶魔死了。
屏幕中出现耀眼的血光。鲜血的颜色，同恶魔的红色上衣一模一样。红衣军团内部的自我残杀开始了。
在恶魔倒下的时候，他听到了更多更猛烈的枪声。
混乱中，苏东也倒下去了。
是赢了，还是输了？苏东不清楚，恶魔也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最终获胜的是自己人，还是某个“内奸”。
经过了这场毫无收获的“厮杀”之后，苏东觉得有些累，合上了电脑。
四周是单位宿舍的逼仄墙壁，他孤身一人坐在屋里，产生了如在《H1Z1》世界中的错觉。
对骂视频 （慎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