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武志红
武志红,中国最受欢迎的心理学家,用深度心理分析剖析生活中的各种现象。著有《为何家会伤人》《巨婴国》等畅销书。现于北上广开办了心乐土·武志红心理咨询中心:北京010-51734266;上海021-62338366;广州020-83653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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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让孩子赢,那就等着他在社会中输

武志红  · 公众号  · 心理学  · 2017-05-07 12:58

正文

作者:杨中依 转载自触乐网《在三和打游戏的人们》



今天分享一篇非常好的新闻报道,它全面刻画了一个人数其实众多、但却不被社会所知道的群落的立体生存状态。


这些居于中国最发达城市之列的深圳一角的“三和大神”们,我觉得就像是消失在世界尽头的人们


我想起日本一个从社会消失的群体,都是在主流社会中失败的男人们,说是有七十多万人。


三和大神们,不知在中国会有多少,但肯定会远远多于这个数字。


对于男人而言,社会是一个无形的角斗场,有人向上走,也有人向下坠落。


三和大神们,就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机器,筛选到了这样一个世界尽头,虽然它在深圳。


三和大神们普遍有这些特点:

没有耐心,拒绝限制,想要为所欲为的自由;

他们又脆弱无比,没有生命韧劲在社会角斗场中持续地竞争。

于是坠落,最终像是被输送带输送到这里一样。


隐藏在深圳的世界尽头,这个图景真是个奇妙的隐喻。


在传说中,深圳像是个可以点石成金的地方,充满活力与机会,但高耸的房价(据说深圳湾已达到了七十万一平)却言说着无情。


也许这些年轻人奔着传说而来,但外在客观因素和内在心理因素结合在一起,将他们封锁在这个破碎纷乱的奇异丛林。


他们的问题出在哪儿?他们为何如此脆弱?


也许原因很多,值得分析的因素很多。


但至少他们缺少一种韧劲:我相信我的意志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基本展现。

相反,他们就像是有这样一种信念:外界压力可以轻松将我的个人意志碾碎。


社会容易无情,而家庭作为最初的实验田,该给孩子这种感觉——你的意志可以基本在家里得以展现。


然而,这在我们的家庭中并不易,因为中国式家庭,更想给孩子这种感觉:父母的意志说了算,你的生命也该是父母意志的延续。


如父母总认为自己对而孩子错,一再去灭掉孩子意志,那么最初,孩子会反抗。


而作为力量严重不对等的一方,父母可以通过各种显性隐性的惩罚,来灭掉孩子的意志。


假若孩子的自由意志总被灭,他就会形成一种脆弱——我内在的生命力总是战胜不了外在力量的压制


我是在5月4号这一天在新浪微博上读到了触乐网的这篇文章,很有感触,于是接连发了三条微博评论它。


接着,我转了另一条微博,讲一位妈妈如何使用“温柔的坚持”的态度,训练孩子有规律吃饭吃零食的事情。


接着,我还转了一条微博,讲的一位父亲从贵州打飞的到上海,扔了已工作已独立的女儿心爱的两只猫。


接着,我提了我此前的一条微博,讲的是扔了女儿养了两年、感情深厚的猫。


如果说,要不要训练孩子定点吃零食吃饭,还有争议,那么,扔与孩子情感深厚的猫这种事,我认为没什么好争议的。


就是父母们干的最残酷的事情之一,它就是反人性的。


当然,有人也会认为我这么说很武断,很反父母。


但这些事是可以联系到一起来看的。


如父母或其他养育者总是无情坚定地去禁止孩子的自由意志,最终让孩子形成脆弱生命力,也许三和大神们的失败人生,就是他们的一种归宿。


父母需要鼓励孩子的自由意志,哪怕孩子熊一点皮一点也好,好让他们形成这种感觉——尽管不断遭遇挑战但我的生命意志是可以基本胜利的。


父母与孩子间也是有权力游戏的,在这个游戏中,如果一直是父母赢孩子输,拿就等着孩子在社会竞争中也一直输吧。



再讲一个故事:一位男大学生,谈了一个女朋友,但整整四年内,他的妈妈一直拒绝和他初恋对话——她不承认孩子的这个选择。


问他为什么妈妈这样做,他想了很久,最后找到的理由是,当时他刚读大二,而妈妈反对他“早恋”。


就为了这么一个小理由,妈妈一直坚定地和孩子怼下去。


并且,这其实是妈妈一直以来的态度。


这位男士在与妈妈无数次较量中,已有深刻入骨的体验性信念——他绝对不会赢的,妈妈会用各种方式来惩罚他,直到他屈从。


这就是我说的,弥散在无数国人心中的“绝对禁止性超我”。


它最初形成于父母对孩子自由意志的坚定绞杀:

我貌似对你的幸福成功感兴趣,但我更感兴趣的是我对你的权力感——你是不是听我的,如果不是听我的按我的来,你的一切选择我都会无情灭掉


最后想说,其实三和大神们需要一个世界尽头,他们在这个破碎纷乱的世界中,还为自己留了一个感觉——至少在这里我能按照我的意志来安排我的人生


这个世界尽头般的村落,也是一个怀抱甚至港湾,如果这个港湾被取缔,那么也许其中的少数会找到向上的出路,但多数三和大神们的人生或许将更破碎。



//
以下为报道原文
//



你也许第一次听说三和人力市场,但在网络上,三和早已鼎鼎大名。


三和市场位于深圳市龙华新区景乐新村北区。


凭借着低廉的生活成本,这里成为了低收入人群的乐土。


在三和,上网只要一块五。


网吧不仅能提供最廉价的娱乐活动,也给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了住所。


去年11月的整改之前,还有许多连网吧都住不起的失业者,睡满了大街小巷。


有人听说了这些人的存在。


因为好奇和无聊,他们涌入三和本地的QQ群。


一张衣衫褴褛的照片、一句走投无路的哀怨,无不挑动着围观者的神经。


他们兴奋地传颂着这群人的事迹,并给他们取了一个充满嘲讽,却又在一定程度上恰如其分的名称:三和大神


这些人终日沉醉在网吧里,有的是为了玩游戏,有的是为了生存。


为了搞清楚他们究竟在玩些什么,我们和一些当地人取得联系,并听了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


 01 


仔细看这张照片,你会从左侧的窗户发现,里面的人正戴着耳机上网。


这就是三和黑网吧。


早上10点,我站在大家乐网吧的门口,一个阿姨迅速向我靠拢。


她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的白色iPhone6,用并不热情的语气说:“床位15,单间20。”


在三和人力市场,每一个阿姨都向我说过同一句话。


网吧老板正在电脑上用安卓模拟器玩《开心消消乐》,旁边的音响一直发出“耶耶”的声音。


墙上有一张红纸,用黑笔写着:上网1.5元,包夜8元,包天26元。


这基本上是三和网吧的统一价格。


不管任何时间,三和的所有网吧都坐满了人。


玩《英雄联盟》的最多,《穿越火线》其次,《天龙八部》跟《起凡三国》难分难解。


没有人玩单机游戏。但有两个人玩“剑网三”(也就是《剑侠情缘网络版叁》)。


文华是其中一个。


文华穿着一件快变成灰色的黄色背心,寸头、拖鞋、牛仔裤。


他在游戏里和别人切磋了三次,均以失败告终。


文华用拳头在键盘上重重一砸,键盘像个巨型烟灰缸掀起了一股尘埃。


他在YY里说:“我不打了,我刚才卡了。”这句话在一定程度是事实。尽管只开最低特效,他玩的游戏始终没有超过20帧。


网吧里很少有27吋以下的电脑,三和人认为屏幕越大的电脑就越好。


当地一个坐拥32吋大屏幕的网吧老板对我说,这里的电脑“更新速度特别快”。


所有网吧的配置都符合下列清单:GTX750 Ti显卡、4GB内存、i3处理器。


在这个叫“景乐新村”的小区里,所有楼房的一层都被改造成网吧,其间只点缀着零星的小卖铺跟饭馆。


2到6楼是出租屋,大多是摆满上下铺的床位房,还有20元到100元不等的单间。


绝大部分网吧其实没有名字,就挂着“网络出租屋”的招牌。


每天早上4点,数以千计的求职者聚拢在海信、三和两座大楼之间,等待着一天的开始。


刚出摊的煎饼铺转眼间炸出十几个一块钱的酸菜煎饼,又在转眼间销售一空。


隔壁的河南胡辣汤同时拉开了卷闸门,仅有的8个凳子永远坐着人,胡辣汤被一碗接一碗地传递出去,沾着汤水的黝黑手指又将钱传递回来。


他们蹲在原地,大口吸吮,有些人连勺子也没有。


几个小时后,人们一群一群地被中介带走、装车、拉向等待他们的工厂。


 02 


中午12点,文华把头埋在7块钱的快餐里,左手旁的彩票店坐满了人,这里每天营业到晚上10点。


隔壁奶茶店的小妹告诉我,“那些人在里面一坐就是一天。”很多身上只有10块钱的人会把一半钱投进去。


奶茶店的小妹叫洋洋,21岁,广东人。


我让她谈谈对这些人的感受,她心不在焉,用手指慢慢抚摸着手机屏保上的鹿晗,“没有怎么接触过,但感觉他们很不上进。


广西柳州的杜阿姨经营着快餐店右边的小超市,她说自己只是帮朋友看店,“刚来半年”。


小卖铺的玻璃门上贴着黄底黑色的“当”字,暗示着还有其他副业。


街对面还有两家名字里就带着“当”字的小超市,她们最常接当的东西是“32G iPhone6”,但没人愿意告诉我能当多少钱。

小商店也同时兼营当铺


文华31岁,来三和5年。


他从初中毕业起就跟着“村里的亲戚”在外打工,由于手头拮据、业余生活枯燥,他在工厂里学会了跟别人去网吧。


文华玩过的第一款游戏是《问道》,前后玩了3年,投入了一两千块钱。


我问他《问道》好玩不好玩,他说好玩。


我问好玩在哪?


他把免费的蛋花汤一饮而尽,说:“这游戏很有味道。”


文华觉得,想要玩好《问道》,钱是次要的,主要靠智慧,“因为它是个回合制游戏,要团队搭配。”


但他频繁遭遇盗号,而且每次都在“装备马上成型的时候”。


我问装备成型需要多久?他说:“没钱几个月,有钱一瞬间。”


来三和的第一年,文华干过能找到的大部分工作:服务员、快递、城管、保安、工厂临时工。


但第二年开始,他就只愿意做日结,当日完工,当日发薪水。


日结意味着没有福利保险,干了今天没明天。


但三和人欢迎日结。


一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日结做一天,可以玩三天。”


至少在5年前,这句话并不夸张。因为当年一张床位只要5元钱,上网一个小时只要8毛。


这句话在网络上成为了三和的“名片”。


除了不稳定的短期工,富士康也在这里招募正式员工。


相比其他工作,富士康工资稳定、缴纳五险一金、工作强度也不是最大,但这些并不能吸引三和人。


正相反,大多数人厌恶在工厂里干活。


来三和之前,文华已经在工厂里工作过3年。现在他一天工厂也不愿意进,因为“混得太久,已经习惯了”。


也有一些人会被富士康拒绝,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证,又因为更复杂的原因没有补办。


凭借着低廉的生活成本,三和吸引了大量体力劳动者。


我问每一个受访者“三和大概有多少人”,得到的答案从“几千到十万”不等。


只有一点是共识,在三和,有三类人在这里生存:体力贩卖者淘金者灰色交易的代理人


 03 


由于身背巨额债务、长期不愿意工作等原因,年仅23岁的谭茂阳已经两年“不敢见人”了。


谭茂阳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180斤,他说自己来深圳五年,体重翻了一番。


20分钟前,他用“命不久矣”这个名字在三和QQ群里呼喊:“救救我,我快死了。”


他声称自己连续半个月睡在公园里,已经超过2天没吃过饭了。


有人在群里发了一个口令红包,引起小范围的骚动,他的话很快就消失在屏幕里。


我向7个三和群里超过2000人发出过采访邀请,结果只有一人回复。


在得知我的目的后,对方说了一句“这些人都是人渣、败类、傻逼”,之后再也没有理过我,他还是这个群的群主。


谭茂阳仍然在对着可能存在的听众说话:“三天前有人给我发了一个红包,我买了一碗泡面,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饭了!”有人骂他傻逼,更多人漠不关心。


类似的求救信息在三和群里屡见不鲜,与办证、招工、贷款、“新葡京线上赌场开业啦”出现的频率一致。


有人私下给他发了10元钱的红包,谭茂阳立刻将截图发到群里,对所有人说了一声谢谢。


20分钟后,我以聊天及“提供帮助”的名义,在一家肯德基里见到了谭茂阳。


当时是凌晨3点钟。


他把我们俩的聊天记录发到群里,“兄弟们,我得救了,北京有人看我来了。”


从外表来看,谭茂阳很难被划入无家可归者的行列。


他的衣着还算得体、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细节往往含糊带过甚至相互矛盾。


当他撩洗袖子挠痒痒时,我看到覆盖在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他说那是跳蚤蛰出来的。


谭茂阳说自己“对游戏的理解挺深”,他说他曾于2014年获得过《英雄联盟》深圳城市大赛亚军。


并因此被战队经理挖掘,“当时一天能接到四五通电话,都是战队经理打的。”


但谭茂阳没有接受。因为觉得和对方“没有交情,怕被骗。”


他把此事告诉了游戏里的好友,现任OMG战队上单选手夕阳。


夕阳劝他别放弃机会,他听从了对方的建议,前往上海参加OMG举办的青训营,“夕阳当时就是青训营的队长。”


谭茂阳激动起来,挥舞双手,汉堡里的沙拉酱滴在了衣服上。


但他其实只待了一个月。因为“教练管得太细了,我玩得不自在。”他感觉总被条条框框限制,这让他很不舒服。


半个月后,他找领队谈了自己的想法,决定半个月后离开,“如果不是有夕阳的面子在里面,我当时就走人了。”


一个月后,谭茂阳带着一千五百块工资,从上海回到了深圳。


 04 


下午一点,距这里4个网吧外的的双丰面馆迎来客流高峰,在网吧里刚睡醒的人们来到这个只有10个座位的面馆。


说是座位,实际上是10个塑料桶。


这里提供三种面条,但所有人只吃一种连名字都没有的“老板来碗面”。


面里视运气会出现一到两根肉丝,不超过五片蔬菜叶,一碗清水汤,三把挂面。


但它凭借五年来坚持四元的售价享誉三和,被当地人称为“挂逼面。”


挂逼”是三和当地的形容词,它指的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人。


当地人使用这个词的频率极高,用法灵活多样,与屌丝遥相呼应。


很多人告诉我,至少两年前,景乐南北区的每一条小巷里,一到晚上就睡满了“挂逼”。


每天早上4点,中介们走街串巷,拿着喇叭招揽在网吧里上网的人。


少数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留下一到三天的生活垃圾;大多数人漠不关心,他们戴着耳机,眼睛被光彩夺目的屏幕深深吸引。


文华经历过那段时间。


他告诉我,当时有很多网吧老板在门口放几张台球桌,白天有人打台球,到了晚上,每张桌子上至少睡七八个人。


九九便利店的收银员小唐证实了他的说法。


小唐今年22岁,才上班2个月就被“震住了”,因为他每晚离开的时候都有人在门口睡觉。


但现在,文华口中的“盛况”已经不复存在,每一个受访者都谈到了去年的“大清洗”。


2016年11月,龙华办事处、龙城派出所、维稳办联合执法,对景乐新村进行过一次整改活动。


黑中介被取缔一空、治安也有了明显改善,不管是住宿还是上网,身份证也明显查的严了。


与之对应的是,现在三和市场上随处可见正在巡逻的协警,根据当地人的说法,里面还有不少便衣巡警。


整改让三和人数发生了肉眼可见的骤减。


文华也非常纳闷,他在谈到这个问题时问我:“你说那些睡大街的人都到哪去了呢?”


与他们一并消失的还有大量站街女。


在三和的QQ群里,每天都有人询问,“兄弟憋的难受,谁告诉我现在哪有小姐啊?”


黑中介消失还导致了另一个结果:“虽然人变少了,工作却更难找了。”


收银员小唐戴着眼镜,一会看看我的名片,一会又看看我。


在我们交谈的20分钟里,他至少问了3次“你真的是从北京来的?”


谈到这些人,小唐露出了明显的不屑:“你说都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一天到晚打游戏。”


他和“三和人”唯一的接触就是卖东西给他们:四块五一包的红双喜香烟,2元钱2升的清蓝矿泉水最受欢迎。


后者在本地极受追捧,被人们简称为“大水。”


挂逼三件套:大水(2元)、挂逼面(4元)、红双喜散烟(5毛)


 05 


在来三和之前,谭茂阳有过一个女朋友。


5年前,谭茂阳大专毕业,因为“不愿意接受学校安排的汽修工作”,他离开湖南郴州,一个人到深圳打工。


他在罗湖的一家首饰代工厂找到工作,并且认识了前女友。


但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女方父母的拒绝。


他的女友是四川人,独生女,对方父母希望谭茂阳“倒插门”,这遭到他的拒绝。


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了一个月后,女孩率先受不了了,他们选择和平分手。


谭茂阳本以为“分手了就放下了”,但第二天上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丢了灵魂一样。”


第三天,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从工作两年的工厂不辞而别。


他从此住到了附近的网鱼网咖里,坐最好的机子,喝最贵的饮料,加上吃饭,每天开销至少两三百元。


离开工厂时,他身上有打工两年攒下的积蓄三万元,但几个月后他就“感觉消费不起了”。


听人介绍后,他来到三和,因为这里消费很低。


谭茂阳每天都在玩游戏玩累了就去开一间80元的房间睡觉,“有空调、有电视、能洗澡。”隔三差五还要“按摩洗脚放松。”


离开OMG战队青训营后,谭茂阳和朋友合伙开过一家小饭馆,生意红火得“每天光外卖都送不过来”。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租赁的店面过小,又没有厨房,只能在街上炒菜。大量的油烟引起了楼上住户的不满。房东反复接到投诉,2个月后决定不再续租。


谭茂阳对此事怨恨至今,“他们都是在本地工厂打工的,白天根本不在家。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他过的好。”


生意失败令他心灰意冷,变本加厉地投入到游戏当中


一天晚上,他和某个游戏里认识的朋友在网吧打双排,对方听说了他生意失败的故事,劝他“不如投资做烤肉店,我表哥懂的很。”


对方劝了一夜,天一亮,他决定投资。


他到银行取了5000元,交给对方,对方说:“你先回网吧,我找朋友办点事。”从此再没出现。


谭茂阳之后玩游戏再也没顺过。


“我一Carry,队友一定崩;我一崩,队友一定Carry。”但他Carry的结局总是队伍迈向失败,这打击了他的自信心,手感也因此“越来越差。”


他加了许多三和本地的QQ群,因为想参加附近网咖的《英雄联盟》比赛,有陌生人借此在QQ里给他发送赌博网站。


因为无聊,他就打开试了试,“按照对方提示的方法注册后,第一次只充了50,没几个小时就赢到400。”谭茂阳挺高兴, 把钱取出来当网费。


此时距离他上次工作已经超过8个月。


又在网吧待了四个礼拜后,当初的三万元只剩下一两千,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网站。


这次他不再走运,所有钱一夜间灰飞烟灭,他开始以“生活遇到一点困难”为名义借钱翻本。


刚开始是找朋友借,接着是亲戚,等到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进传销了”,他开始转向网贷。


“拍拍贷啊、现金巴士啊、现金白卡啊、 闪电货啊。”多则一千,少则五百。


他向超过30个网贷平台借过款,发现了提高额度的窍门。“你先借500,很快就还,额度就会涨到1000,再借再还,就会涨到1500……”


谭茂阳借到了30万,然后把一切都输在了赌桌上。


此时距离他上次回家已经超过两年,他也没有手机,和家人基本失联。


谭茂阳三岁时经历了父母离异,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没人愿意接纳他。不但在生活上,经济上也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这么多年来,他和父母聚少离多。谭茂阳觉得自己就是父母的一个玩物,“他们寂寞无聊之后,就会打电话找我,不想找我的时候,根本就不会问我什么。”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父母,“从来就不想见。”


谭茂阳说这不但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是父母的意思。


我问他想不想见奶奶。他沉默了,把早已喝干的可乐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捏,直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的整个童年,从来没有人关心我,也没人鼓励过我。”他扯起衣袖,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胳膊上迅速湿了一片。


谭茂阳现在身背40万债务,上一次见到奶奶是前年过年。


临走前,我给了谭茂阳几百块钱。


他说自己再也不赌了,要拿着这钱去富士康好好工作。还把QQ名字从“命不久矣”改成了“涅槃重生”。


聊天结束后,谭茂阳在群里兴奋地说:“兄弟们,我被救了。”我发现他把群名片的名字也改了。他的QQ头像是王健林,名片名称是“导师丶”,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群里讨论“某次给朋友戴绿帽子”的经历。


 06 


我在早上6点去过三和市场,没有人招工、也没有出现中介,数百个找不到工作的劳动力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他们有时候看看马路对面,有时候抬头望着天。


一种说不上的怪异气氛笼罩的人群,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这种怪异来自于数百个人的同时沉默。

三和市场一角


6点半的时候,人群分裂出几个小圈,里面正在赌博。


我被人暗中推搡着,从最外面被推到里面,一个抽着软中华的中年男人正在坐庄。


他面前铺着一张白布,中间放着骰盅,里面有六颗骰子,每一面画上一个动物,骰盅的周围画着十二生肖。


下注的人不少,面额最大的是10元。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说给当地的中介忠哥,他说这些人都是有门道的,手上粘着胶水,想要什么出什么。


尽管已经“金盆洗手”了一年,忠哥对自己的知名度仍然抱有自信,忠哥说:“三和至少有60%的人认识我”,他认为依附三和生存的大约有10万人。


见到忠哥那天,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那天深圳28度,我和他的两个朋友穿着短袖,但忠哥穿着一件长袖衬衣,外面还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


他的朋友告诉我,忠哥混的最好的时候,每天出门“都跟着十五六个人。”


忠哥一进咖啡馆就非常客气,不停念叨着:“太高级了,好久没来这种地方了。”


由于我们都没吃饭,忠哥就点了4碗米饭、一盆水煮鱼,就着咖啡,我们“喝了一顿下午茶”。


中间菜不够,忠哥的朋友嚷嚷着加了一道麻婆豆腐。


来三和的第一年,忠哥就发了财。


他在三和认识了一个广西的大老板,大老板不定期给忠哥数张内含10万元的银行卡,他的任务是把钱取出来。


他首先在本地收购大量银行卡,带U盾的40元一张,不带U盾20元。


然后把卡里的钱全部打到收购的银行卡里,一张卡存1万,最后到银行把这些钱取现,取一次获利400元。


忠哥说他一年就赚了60万。


但这些钱在次年就挥霍殆尽,最主要的开销是“交女朋友”。


忠哥和一个会所里认识的22岁的女大学生签订了为期半年的“协议”,他认为这很有必要,“有一些场合,带着女人去,才有面子。”


忠哥在三和没有打过一天工,除了帮人洗钱,他只做过中介。但他强调自己是正规的,而且他非常看不起黑中介,因为黑中介“经常搞出大事。”


通常情况下,普通人做一次日结能够得到100元左右,中介按照人头数量和雇主收费。


但是,由于人力市场始终处于供大于求的状态,黑中介们有了可乘之机。


他们不但收取雇主的费用,还向人力抽成:每100元抽成20%。如果你是黑户,抽成将会达到50%。


“黑户就是没有身份证的人嘛。”忠哥用右手的中指指关节敲击桌面,发出“梆梆”的声响,“那些在网吧里招黑户的傻逼(黑中介),要钱不要命。”


有些黑中介把人拉到工厂以后就一走了之,工人们发现,自己到的地方和中介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做什么工作、报酬、时间,都得听现场安排。


想走也可以,但很多人没钱买回去的车票。


有时候就会爆发冲突,有时候就会出事。


忠哥用指关节敲击桌面之后,就会把五指摊开、手掌朝上,配合一个反问句上下抖动手掌,“你说,这些黑中介是不是害人的东西?”


由于各种原因,很多人在三和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证。


根据民间说法,黑户的数量极为可观。这些人的存在让身份证交易应运而生。


我问忠哥,如果一个人连身份证都没了,算不算是三和大神。


忠哥笑了,他从我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地说:“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整改前的三和

图片来自某三和群


忠哥本名廖忠雄。


2000年,他以湖南省郴州市坦坪镇某个村子为起点,开始了“闯荡江湖”的生涯。


他先在东莞“混了10年”,见过最难忘的场景是“兄弟死在自己坏里”。


2014年,由于被围追堵截,他曾从三层楼上跳下来,从此退隐江湖。


我无从证实他所说的每句话的真实性。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一条腿折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07 


文华始终认为,只要不是自己逼自己,三和是个永远死不了人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太多方法能让一个人搞到钱。


三和有一种假手机专卖店,专门协助别人骗取分期贷款平台的钱,它们经营的业务在三和有一个专有名词:做分期


文华曾经做过这样的“手机分期”。


门店人员帮助文华用身份证在网贷平台申请了4000元贷款,门店留下3000,文华拿到1000。


整个过程和手机无关,文华拿到1000元的代价是多了4000元的欠款。


比做分期更危险的是“做法人”。


很多人出于由于各种目的来三和“招募法人代表”,这也是在三和“来钱最快”的途径。


要找法人的人首先支付黑中介5万元,经过4轮中介抽成以后,“法人代表”得到1000-3000元酬劳。


代价是承担该企业的所有法律责任。


法人代表只能做一次,当过法人代表之后,还可以“做贷款”、“做P2P”、“做取现(蚂蚁花呗、信用卡)、出售银行卡和手机


三和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人通过中介公司的包装贷到了100万元,其中20万元是中介费。


如果你是黑户,中介费将会上升到50万。


如果做完这一切还是不愿意工作,那还可以卖掉自己的身份证。


身份证在三和是一种明码标价的货物。


按照出生年龄的不同,价格被严格划分为三个层次:1980年以前的40元,1980年到1990年的40-80元,1990年以后80-100元。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12点了,彩票店门口还是人声鼎沸。一个男人刚从里面走出来


来三和第二年的某天,文华从网吧里醒来,发现自己被洗劫一空,他也成了一个黑户。


尽管对三和大神之类的字眼非常反感,但他确实符合这个条件:没有身份证、身背巨额债务、与家人断绝往来、只做日结。


文华今年31岁,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超过5年。


我问他想没想过未来。他说:“我一玩游戏就什么都忘了。”


文华最喜欢的游戏是《天龙八部》,他觉得这个游戏很真实,玩上瘾之后,“感觉沉入到另一个世界。


有一天下副本,他认识了几个高等级的朋友,“装备好、也有钱。”他们带着文华升级,给他装备,文华很感动,觉得游戏里的人“很有义气”。


为了回馈这种义气,在三和打工期间,他赚的钱基本都投入到了游戏里。


他因此交到了不少朋友,“有打工的,有当兵的。”还有两个女孩。大家年龄差不多,十分聊得来。


“那里面有些场景,它设定的很好,它场景里面有背景音乐。比如说你打困了,几个人一起去那里打坐,还可以谈谈心。”


一年半后,他在游戏里找到了情侣,婚礼那一天,“朋友,结拜兄弟都来了。”


文华非常高兴,他在一天里同时感受到了“爱情、友情、兄弟之情”。


文华说:“除了见不到真人,我觉得《天龙八部》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


半年后的某天,他和情侣在游戏里打怪,一个路过的高等级玩家对他发起了强制PK。


那个人充了很多钱,文华被打败了,高等级玩家扬长而去,文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已经有了伤口。


一方面是在情侣面前丢了脸,一方面是PK时情侣一直无动于衷。


当天晚上,他思来想去,决定离开游戏。


像很多资深玩家一样,文华离开游戏后加入了私服,但“总是找不到当时的感觉”。


他和情侣一直在QQ上保持联系,双方默契地回避了他离开游戏的问题,跟着网吧里的人玩了半个月《穿越火线》以后,文华又有点想回去了。


第二天,他的QQ号被盗了。由于没有手机,他们从此失联。


 08 


我第一次见到阿孝时,他正在一家黑网吧的阁楼里砍服。


一楼看起来很正常,墙壁刷的雪白,电风扇吭哧吭哧地响,二十来台电脑沿墙摆放,基本上没有垃圾。


网吧老板对我爱理不理,我站在他背后说了一声你好,他把头艰难地向后转了30度,甚至没看到我,然后又转了回去。


我沿着金属楼梯拾级而上,身旁的墙壁上贴着标语:“严禁看A片,违者报警处理。”


阁楼十分低矮,也没有窗户,几盏白炽灯挂在头顶,超过三分之一是坏的。这里闷热难耐,几台电风扇挂在墙上,我试了试,没有一个能打开。


阁楼里只有七八个人,一半在玩《传奇》,一半在睡觉。


醒着的人赤裸上身,睡觉的穿着衣服,大概是担心感冒。


每天早上8点,一个34岁的安徽女人就会把这里清扫一遍,但烟蒂和剩盒饭仍然堆满了桌子。


一道吃剩下的“蒜薹炒肉”淌着菜汁,滴到了一个人的脚上,很难分清哪个更干净。

玩累的人正在睡觉

睡醒的人正在玩一款叫做魔天劫的《传奇》私服


阿孝今年34岁,他声称第一次玩《传奇》是在20年前,但《传奇》进入中国只有16年。


当他们聊起《传奇》时,既不提这款游戏的名字,也不说“玩”,他们说“砍服”。


“砍”字总结了《传奇》的核心玩法,“服”字代表了私服的最大特征:新服数量极多、合服速度极快。


某年夏天,如日中天的布拉格の家族遭到狼族家族挑衅,阿孝所在的分支与狼族的另一股分支在“已经忘记名字”的私服里爆发了激烈冲突。


在广袤的私服世界里,双方共计投入“兵力”两万余人、横跨“无数个”私服、消费人民币“至少几百万”。


阿孝当时18岁,因为“太激情了”,在网吧里玩了7天7夜。


他开始忘我地说一些来自家乡的脏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出生于江西省新余市河下村的阿孝从小就是名人,14岁时,他曾为了省下两块钱的网费,花5个小时从村子步行到网吧。一年后,由于太爱玩《传奇》(阿孝上网只玩《传奇》),他与家里人大吵一架,带着103元到东莞寻找表哥。


他在一家烤炉厂里干了三年,又到中山做了几年皮鞋,还在北京郊区的工厂里打过工。


迁徙的原因只有一个:当地砍服的朋友喊他来玩


两年前,三和的一个朋友喊他来玩,阿孝来了,本来只想待一个月,结果一待就是两年。


来三和的第一个礼拜,他在网吧里丢了手机,第二个礼拜丢了钱包,第三个礼拜丢了行李,每天从网吧里睡醒,身上总是要少点东西。


采访三天前,他用200元买的二手安卓智能机又丢了,邀请他来玩的朋友早已失踪。


十大家族的传说已经湮没在网络游戏的浪潮里,现在,阿孝加入了一个专职砍服的YY公会。


相比许多人过一天算一天的情况,砍服仍旧是一份“稳定”的职业,运气好(爆极品装备)的时候,一天的收入有可能达到500元,更多情况是每天100到200,也就“混口饭吃”。


但他始终没忘记给游戏充钱,为了“砍得爽”,阿孝在过去的这些年投入了“一两万元”。


 09 


我问每一个受访者相同的问题,“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或一个句子描述三和,你会说什么?”


文华说:“三和就像一个漩涡,进来容易出去难。

装修后的网吧


文华常常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看一会搞笑视频,又看一会八卦。


文华说:“现在进了网吧,其实感觉很迷茫。”


最近他正在和别人一起打《英雄联盟》,但总觉得提不起劲。剑网三他也不想继续玩了,因为“玩这游戏必须花钱。”


之前为月卡支付的费用,对他的生活造成了一定影响。


1986年,文华出生在广西省桂林市榕津村,他四岁时,母亲带着他改嫁。妈妈喜欢赌博,但总是输,一输钱就打他,后爸跟奶奶对他也不好。


文华不愿意谈论过去,他反复念叨着:“他们对我特别不好,不把我当亲生的。


我问文华不好到什么程度,他盯着没有声音的电视机,半晌才说:“不是说好了只问游戏吗?”


初中毕业后,文华跟着当地一个施工队去外地干活,2年后回到家里,奶奶却对他冷嘲热讽:“如果没有我(收留你),你在这个村子里就是最下贱的人。”


文华非常伤心,待了几个月后,被村里的一个长辈带到深圳一家包装厂干活。


当时的薪水很少,一个月只有1100,文华仍然攒了5000块钱。


当时就是想回家看看。”结果家人的态度让他大失所望。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妈一天到晚和奶奶吵。”她们吵来吵去,最后发现,只要没有文华这个多余的人,“大家就都能好好的。”


文华点燃一支烟,一口气吸了半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长长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遮住了他流泪的双眼。


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问他现在想起家里人有什么感觉。


他又点起一支烟,我等他抽完,谁也没说话。


他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恨。


在我打算回北京的那一天,谭茂阳忽然联系了我,他说自己已经进了富士康,很感谢我当初的帮助。


当天下午,他问我有没有看正在直播的一场《英雄联盟》比赛。


谭茂阳发给我一张比赛截图,在某个战队名称上划了一个红圈。“我当时就是在这个战队青训的。”


我问他:“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富士康吗?”


他说正式进厂还要几天,今天只是培训,所以他特意请假来看比赛。因为这场比赛很重要,他“一定要看。”


(除谭茂阳、廖忠雄外,其他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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