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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亚静:从自陈到自辩:宋代自撰墓志书写意识的转变|202410-44(总第2868期)

宋史研究资讯  · 公众号  ·  · 2024-10-13 18:00

正文

以下文章来源于浙大社科学报 ,特此致谢。

从自陈到自辩:宋代自撰墓志书写意识的转变


张亚静
湖北大学


作者简介

张亚静, 湖北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宋代文学、数字人文研究。


摘 要

通过对比蒲远犹、罗必元的他撰、自撰墓志,可以发现北宋时两类墓志差异显著。而南宋时自撰墓志选事、叙事“公共化”,风格趋向他撰墓志。自撰、他撰墓志拥有不同的写作传统,自撰墓志属“自述”文体,历经自证、自况、自陈、自辩的模式变迁,从关注“时”转向关注个人之“幸”。北宋自撰墓志多模仿白居易自陈,南宋时则多用冯道之法自辩。该变化源于文人在他者凝视下进行自述,而宋代的他者凝视又因为墓志传播由石向纸而强化。纸本使得刻录自撰墓志的思维方式发生转变,时人不再据石本容量整合自撰、他撰内容,反将他撰文本作为“题跋”附于自撰墓志。传播环境的变化不仅改变了自撰墓志的刻录形态,也促使自志行为和文本走向分野。

关键词

宋代;自撰墓志;书写意识;物质载体

本文载于《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24年第8期

参考文献及注释请见原文



逝者去世后,一般由家属撰写行状作为蓝本,再请托他人撰写墓志,但自撰墓志是逝者在世时,想象和书写自己的死亡,两种墓志的生成过程和文本形态差异巨大。自撰墓志融墓志的体用及汉代以来的自述传统为一体,在唐宋时蔚然成风,成为文人书写自我的一种途径,唐代的自撰墓志也颇受关注。但学界多将自撰墓志置于自传体系中考察,以个性化的表达为正体,对宋代平民和一般士人自撰墓志异于前代的写法、特色及体现的心态未予以充分关注,也并未深究其与他撰墓志的关系 。本文将宋代自撰墓志置于墓志与自传文学的互动中,结合其文本生成及文体特色来阐释相关问题。


一、自撰墓志、他撰墓志交点上的蒲远犹、罗必元


宋祁生前要求不请谥、不求铭求碑、不用陪葬、不编缀作集,但他谥号“景文”,有文集传世,由范镇撰写神道碑。此类违反逝者意愿的情况在宋代极为普遍,甚至在逝者自撰墓志的前提下,儿孙仍会请他人撰写墓志。北宋蒲远犹、南宋罗必元存自撰、他撰两种墓志,南宋孙介、孙承节的自撰墓志被楼钥、黄震原文录入为其所撰墓志之中。面对同一个人,自撰与他撰墓志的书写有何差异?

蒲远犹自评“乾坤中一幸民” ,但黄庭坚认为他“命奇不耦”,不同的视角和定位影响了墓志的书写策略,二人在父祖、学习、仕途、卜居书写上各有侧重。蒲远犹只记述父祖及授业恩师名讳,讲传承而非名望,整体调性低。黄庭坚强调蒲家在唐代为“仕家”,还指出蒲远犹受教于大儒,与姐姐学问俱佳,为蜀地士大夫称赞,整体叙述调性偏高。二人在蒲远犹的仕途和卜居描述上差异巨大:

庆历六年进士及第,授绵竹尉。移集州司理参军、梓州司理参军,皆以亲忧不赴。服除,了无仕宦意。闲居,益读书学文,婆娑乡里者数年。亲友激劝,乃调河南尉,用荐章移临晋令,以蜀人例移闽清令。到官踰年病脚气,寻医归至舒州,长风沙而舟坏,全家几葬鱼腹。会任师中伋在齐安,馆我于临皋亭。不能期月,孙叔康昌龄在蕲州,以舟来迎。至则寓浮屠舍,且谋归蜀。而蕲州亦江淮之会,有鱼稻布帛,养生之具足。年又渐老,遂卜居焉。买宅一区,有田数十亩,可供伏腊。其归蜀与否,则在子孙矣。……有歌诗杂文十帖,未次。

而府君亦登庆历六年进士第。……命奇不耦,为绵竹尉,移集州、梓州司理,继丁内艰,皆不行。服除,久之不出,益自刻苦于文学,不以不逢故怼,而沉浮田里间也。父老期以远大,后数年,乃劝之就调河南尉,荐为临晋令,移闽清令。病缓不能拜,移疾去,而沉舟于长风沙,几死。旅次齐安、蕲春,盖二十余年。有田不能百石,遂以耋老。亦可以知其寡求而易足也。有文十帙,藏于家。

蒲远犹授官之后,连续丁忧,后退居乡里,以读书为乐。蒲远犹叙述笔调平缓,并无自怜之情。他写自己得病、遭遇风暴,皆为卜居蕲州做铺垫,之后描绘安宁的乡居生活,全文笔调从低到高。黄庭坚认为墓主运气不佳,连续丁忧,但“不以不逢故怼”,将其不仕转为“不遇”。黄庭坚详述墓主的职位变迁,对路途的坎坷和卜居的惬意轻轻带过,将墓主的人生描述成下降态势。蕲州物产丰富,蒲远犹卜居此处,自得其乐,但黄庭坚将墓主的安逸生活转写成厚积待薄发。自撰墓志叙事有历尽千帆的平淡之美,而他撰墓志以高低错落的布置说明墓主能知足常乐。蒲远犹发自内心认可自己的“幸”,而黄庭坚塑造了一个“不遇”的士大夫形象。源于不同的撰述传统,蒲远犹和黄庭坚对其形象塑造大相径庭。

蒲远犹恐惧于“空文”而自撰墓志,但子孙仍向黄庭坚求铭。无独有偶,南宋末年,罗必元自撰墓志,并叮嘱家人“吾死日,可刻醉吟先生传一本置墓前,余今效之刻北谷山人墓志铭于安宅堂下,以诏后人” ,然而子孙还是向刘克庄求铭,刘氏笔下的罗必元和罗氏的自我认知相差几许?

罗必元的自撰墓志可分为三部分,官职罗列、典型成就及退居生活。前两部分的结构、选事标准、叙事节奏接近于尹洙所撰墓志。罗必元自述“年三十有六,以《春秋》为乡贡首,明年登辛未进士第。初任咸宁簿尉,次崇仁县丞,次福州察推,次余干知县,次两浙运司主管文字。次通判赣州,除行在诸司粮料院,迁司农寺主簿。知徽州,改除宗学博士,复知汀州。前后十一任,历仕四十余年” 。处理生平成就时,罗必元虽自谦“庸内之撰著,无可称纪,而仅能自立以行其志者,大都不过三五事耳” ,但列举了在咸宁、福州、余干、两浙、赣州、徽州任上的善政,详细记录了上言破除迷信、反对闭城清野之事,突出自己直言敢谏的性格,以及因此遭受的挫折。此文写法与尹洙、欧阳修所撰部分墓志十分接近。罗必元写退居生活也与他撰墓志别无二致,“即营北谷数亩,谋归田园。自开荒以至于今,松竹参天,长夏无暑,中为二亭,旁引三径,游行焉,憩息焉” 。除了文末议论自己与白居易的异同,罗必元的自撰墓志与北宋他撰墓志差别不大。

刘克庄所撰《直宝章阁罗公墓志铭》则依托自撰墓志塑造罗必元的形象。在结构布置上,刘克庄按照时间顺序对罗必元的每任官职的突出成就都予以描述。在人物定位上,刘克庄着意塑造罗必元的诤臣形象,屡次出现“以风闻免”“忤总领意,免去”“又以风闻免” 之语,他塑造的“诤臣”“能吏”形象在墓志中极为常见。横向对比罗必元的自撰与他撰墓志,罗、刘二人在其生平叙述和形象塑造上极为相似。若纵向对比蒲远犹、罗必元的自撰墓志,二者差异颇大,南宋自撰墓志对人生成就书写的底层逻辑与他撰墓志趋同,他撰墓志是对自撰墓志的铺叙。

程颐坦言自己遵从父命,“醇德懿行,宜传后世者,皆莫敢志” ,但他将程珦自撰的文本进行拆解,在各处添加历官、新生子孙、年寿和葬地等信息。孙介、孙承节虽自陈效仿程珦,但二人并没有遵从程氏自志的原则,孙介力陈自己向学之勤、为子之孝、为弟之悌,孙承节则强调自己的著述。楼钥、黄震将孙介、孙承节的自撰墓志原文录入他撰墓志,形式上将两种书写模式拼合。楼、黄二人所添加的信息类似于题跋,此操作具有可行性,源于孙介、孙承节的自述模式与他撰墓志高度重合。楼钥在孙介的自撰墓志后说“余复何所措其辞” ,故只添加了父祖、儿孙信息,并循常例称赞一二事。黄震在孙承节自撰墓志的基础上,添加求铭、儿孙信息,并在文后夸赞墓主“幼能博极群书,壮欲手缚强敌,老谓四海九州,虽一尘不如,岂惟惊人,且惊鬼神也。自号不羁,是真不羁者耶?虽然,终非凡子也 。孙介自撰内容加之楼、黄所添信息,整体近似他撰墓志的文本内容,不像程珦的墓志文本一样风格混杂。

北宋自撰墓志者如宋祁、陈尧佐、王雱、蒲远犹,大都简叙世俗成就,但南宋诸人反其道而行之,强调“学颇有得兮文颇有声” ,偏好对外塑造有成就的“我”。南宋自撰墓志转向他撰墓志的趋势明显,呈现出公共化叙事风格。人格结构像一颗洋葱,最外层便是 “公共自我”,内在核心由价值观、自我概念、心理冲突、情感等组成。在社会生活领域,个体与绝大多数人的交往并非为了缔结亲密关系,因此个体多交换外在的“公共自我”。个体对隐私的袒露牵涉到具体的文化、性别、动机、语境和对风险的不同预期,还需要交往双方对隐私暴露的原则和边界达成共识,否则会引发冲突、混乱甚至是决裂 。墓志的功用导致其预期读者包含了许多陌生人,过度暴露并非良策,因此“公共自我”便成为书写对象。除此之外,公共事件牵涉范围广,利益攸关方众多,经过沉淀,公众对相关的人和事会形成定论或共识,这使其成为社会生活的通用语,因此“言天下之公” 、“书其大节” 成为碑志书写的通行法则。南宋自撰墓志由塑造个性形象转向展示公共自我,同时注重对外显示世俗成就,并以退居生活塑造离俗形象。这种写法实际上融合了他撰墓志和自撰墓志两种写作模式,在写作时需要弥合两种背道而驰的观察视角和写作习惯,难度较大。

自撰和他撰墓志的文本生成机制差异巨大。他撰墓志一般是逝者去世后由家属纂集资料,交由作者撰写,写本确定后交还家属,后请人书丹、镌刻。石本完成后,家属制作拓本送给亲友、同僚等,也会请名人题跋。文章可能被收入文集、选集、总集或者家集。文本生成过程中牵涉到逝者的成就和地位、求铭者的地位和财力、作者的地位和写作能力及政治环境、价值取向等诸多因素的博弈。墓志横向联结了逝者、家属、作家等诸多关系,更在书写、传播时被纵向分割为抄本、刻本、拓本、辑本等物质形式。作者会有意识地考量其创作与接受者、传播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从而形成一种或显或隐的对话关系,同时需要借助书写策略去调合各方需求及文体规范等要素。相较他撰墓志,自撰墓志主要牵涉到对自我、社会及二者互动关系的认知,偏向抒发个人感受和情绪,限制较少。

因为不同的生成机制,两种撰述方式形成了各自的书写传统。自撰墓志由墓主个人主导,偏向于塑造无功利的自我形象,可以像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王绩的《自撰墓志铭》一样用否定姿态对抗世俗,也可以像白居易的《醉吟先生传》、冯道的《长乐老自叙》一样用肯定姿态呈现自己。他撰墓志铭功述德,以夸赞性表述为主。正因如此,以书写惯性而言,他撰墓志可以从功绩写到退居生活,前期的仕途成功和晚年的平静生活能塑造出立体丰富、有反差的形象。自撰墓志若想兼顾功业和退隐,就需要把二者的差异调小,即少写世俗成就,白居易、宋祁、陈尧佐、蒲远犹的墓志皆是如此。他撰墓志可以在写尽功业后以闲逸自适点缀,但自撰墓志如果在铺陈世俗功业后兼顾诗酒风流,就有自吹自擂之嫌。读者对于自撰墓志的写作为何形成了这种认知?


二、两宋自撰墓志对自述传统的继承与新变


自撰墓志属于自传文学,自传文学则派生于汉唐以来的自述写作传统,宋初编纂的《册府元龟》包含“自述”类文章,通过其选文可窥探当时“自述”需要回答的问题及范式。《册府元龟》甄选了从东方朔《答客难》到冯道《长乐老自叙》 19 篇文章,含难、对、序(叙)、传等文体。因为自传体记忆存储着与个体密切相关的图式,既包含个体对自我的认识(自我图式),也包含个体对自己所处社会的认识(社会图式),所以自述时要考虑两个问题:“我”如何认识所处时代,如何认识时代中的“我”。以《五柳先生传》为界,在陶渊明之前,难、对中的“主人”需要通过与“客人”辩论,来论证自己选择的合理性。而从陶渊明开始,自述开始采用序、传等文体,以具体形象自况,更关注自我生活和心理状态。

难、对中设客难己大多源于外界压力,文章讨论偏重社会图式,重在对“时”的认知和选择。“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谕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复应焉” ,来自外界的压力让自述者必须回答对社会的认知,即“我”如何认识所处时代。东方朔内心向往“得士者强,失士者亡”的战国,对关闭了纵横家上升渠道的当下充满怨怼,说着“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但思想里充满了“虽欲勿困,固不得已”的躁动 。初始士人以为“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但上位者心意难测,中层执政者轻视,唯有自守可以全身,“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高危,自守者身全” 。扬雄及之后作者都写躬逢盛世,但对“时”的观感逐渐形而上化,“寒暑相推,阴阳代兴,运极则化,理乱相承” 。时非人力可以转圜,束皙认为在治世进退皆可,而乱世“时难自讬” 。因此不论治世乱世,保守的策略都可行,退而读书著述逐渐成为“主人”的共同选择。从东方朔到束皙,“时”被哲学化,而官小位卑也变为主动选择。

来自他者的压力促使主人自述,在自述模式变为“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后 ,“客”隐于幕后,为了对抗客的视角和观点,不慕荣利的读书人形象成为自述主流。从《太史公自序》开始,为了对抗社会的排斥,找回自己的价值,愤而握笔、自我宣示的事例不少,自我表白成为一种从社会否定中获得自我回归的有效手段 。《五柳先生传》通过否定式的自谦确认了读书养性的传统,诗酒风流成为对抗流俗、表达个性的工具。王绩归隐的时间在其一生中占比很少,但他以退隐生活作为仕宦生涯的反面,将二者完全对立起来,“有道于己,无功于时”,“不读书,自达理,不知荣辱,不计利害” 。恰是因为对社会图式的不满,他们便以一种极致的否定确认自我图式。李行之、王绩都用自撰墓志解构世俗价值观,对抗“客”的视角。

陶渊明的“五柳先生”转向自娱自适,对外界批判的力度减弱,到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其关注重心完全由社会图式转向自我图式。白居易不像前人一样否定世俗身份和成就,他在自撰墓志中详述族系、儿孙。他在自传中积极肯定自己的天赋,大方承认“好学,长工文” ,而这与他能累进三科,最终以少傅之位致仕、著作颇丰紧密相关。他总结生平“吾之幸也,寿过七十,官至二品” ,并对“幸”阐释说明。白居易热爱生命,对“时”积极响应,他的自传和自撰墓志占据了前代自述中“客”的视角和观点。不论公共还是私人层面,白居易没有将重心放在是否应时,如何应时,而是展现出了应时之“幸”,社会图式和自我图式的互动实现了完美平衡。冯道虽身处乱世,也自认“六合之内有幸者” ,但自述的目的指向自辩。

宋人在自撰墓志中将“幸”从个人体验变成了一种集体感受。陈尧佐感叹“年八十不为夭,官一品不为贱,使相纳禄不为辱” ,表达出应时而用的满足感。宋祁回顾生平,“祁之为名,宋之为氏。学也则儒,亦显其仕。行年六十有四,孤操完履” 。他不像陶渊明、白居易用自号呈现主体,而用真名面对自己的成就。程珦官位不高,仕途也不平顺,但仍表达生在治世之幸,“予历官十二任,享禄六十年。但知廉慎宽和,孜孜夙夜,无勋劳可以报国,无异政可以及民,始终得免瑕谪,为幸多矣” 。北宋士人无论官位高低,在自撰墓志中始终强调躬逢盛世,幸有所为。

宋人为何在自撰墓志中以世俗功利视角观照自我?难、对中的主、客分裂为自撰与他撰墓志的视角,“客”虽然在《五柳先生传》中退场,但他者的审视始终存在。经过古文运动,他撰墓志叙事的公共性不断增强,它是自撰墓志隐藏的写作前提和对话对象之一。北宋文人的出仕条件和上升路径优于前代,因此即便自陈“厌于职事” “弃俗学” ,仍需要解释应时而功业匮乏的问题,如王雱自述“以病废于家” 。北宋现存最早以单篇形态出现的自撰墓志出自陈封、程珦,二人都抱着入世之心,但陈封屡次落榜,非不为而不能也,他自己也深以为憾。程珦因不满新法而致仕,致仕后闲居二十年,他所谓“不能自奋,以嗣先世”,“但知廉慎宽和,孜孜夙夜,无勋劳可以报国,无异政可以及民” ,都隐含批判之意。陈封、程珦、王雱都在他者凝视下回观生平,并为自己辩护。

北宋中后期士人入仕、升迁愈发困难,蒲远犹、韩潭、彭愈、魏宜墓志中自我辩护的倾向也更为明晰。蒲远犹自陈丁忧后毫无仕宦之意,“孝”行的天然合法性让他免于责难。韩潭“一生困于场屋,蹉跎已老”,以至于用他撰墓志的视角自夸,“疾甚,邑中贤士大夫以至田翁、野老、家人妇子田塞门巷,其周人情可知” 。魏宜“自幼读书学文,随群众干禄,三试乡举不一贡” ,退居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虽然士人有应时之心、仕进之举,但因资质或际遇无法实现。而在回答完社会图式的问题之后,撰者就可以写闲居生活的意趣。铺叙科考和仕途之难,是写诗酒风流、闲居教子的必要前提。这种结构承继自白居易,但北宋的写法更多来自他者带来的心理压力。自传作品中瞩目的不是作为个人的我,而是我这个人的“生”。个人与时代联系起来,感觉到自己与过去的不同 。右文政策之下,士人没有必要遁世,因而“我”青云直上但看淡功利,或“我”蹉跎场屋、仕宦沉浮但闲居终老,是北宋自撰墓志中两类典型的文人形象。

及至南宋,自撰墓志中延续了写闲居生活的传统,但分化为两种路径。第一种如马永卿、陈正卿、孙承节等人的墓志,墓主多为下层官员、未入仕者或遗民,墓志以闲居生活为主。作者选择这种模式并非与时和解,而是将其作为逃避他者凝视的工具与手段。于部分南宋自撰墓志而言,自撰墓志中增加闲居细节是对俗世无成的解释,而阅读、著述、教子也是针对时不我与的隐形抗辩:“仕宦四十年,年逾六十,而卒无所成。……时运已往矣,乃退居于铅山南溪之上。” 南宋士人对“天也而厄” 有切身体会,他们无法像北宋士人一样安然,特别是像周密、黄仲元之类的遗民,他们借写隐居生活表达对现有政权的否定,这也是一种他者凝视下的身份确认。

第二种写法如赵鼎、洪起畏等人的自撰墓志。此类文章公共生活占比远超闲居生活,在整体结构、价值取向上接近他撰墓志,回归了难、对中的双重视角。孙介以超过半数的篇幅强调自己为子、为弟的贡献,古代家国一体,所以孝悌之行具有公共价值;他虽有“闭门养痾,不交人事”之举,但退居生活的描述也指向有益于世,“平居确意安贫守分,不萌非义之求。闻人有善,心恨弗及,见人之恶,口不忍言” 。莫子文的自撰墓志中绝大多数笔墨叙述仕宦生涯,强调自己“鞭笞不及百姓,作邑三考,未尝屈于权势。民不当受杖者,虽一箠亦不加之” 。洪起畏仅用“晚读诗史,有会于心,即号拙全,生平始终,此可概见” 一句总结除秩后的生活,公、私占比与传统自撰墓志完全相反。章祖义以“尝曰”而起的议论是为自己位卑功小进行辩护,“于仕非必位伊皋,任韩范而后为至。于家非必营陶朱,享二疏而后为足。于文非必轶王杨,迈欧苏而后为工。顾所存何如,自适其所适耳” 。在南宋的自撰墓志中,外部的凝视使墓主必须在功利的视角下回望生平、塑造自我,自撰墓志中强烈的自我表达冲动被对外展示的意图所替代。

自述从汉唐到宋经历了自证、自况、自陈、自辩的写作模式变迁,分别以东方朔和扬雄、陶渊明、白居易、冯道为代表。白居易在自撰墓志中以“幸”代“时”,转变讨论重心,创造了新的书写范式。冯道面对危机,引入他撰墓志视角以自辩。北宋士人将“幸”变为一种集体心态,体现出对“时”的肯定。“无功者”也须铺叙科考或仕宦之难,为退居生活铺垫合法性。南宋士人面对外界凝视的强化,自撰墓志中自陈、自辩模式并行,并融合了难、对文体中的双重视角。南宋自撰墓志整体趋向他撰墓志,这种转变缘何发生,又如何影响了自撰墓志的文本形态?


三、自撰墓志对“何以为我”的新解答及原因


白居易、宋祁等人都以俗世之“幸”安放身心,这种认知源于他者观察主体的方法。社会学中的“透明”假设指出人们通过行为举止认识他人,一般会趋向于认为“心”“迹”统一。外界通过墓主公共领域的成就确定其在社会网络上的位置,所以他撰墓志围绕功业塑造墓主,即所谓“德勋立而铭著” 。他撰墓志来自“客”的凝视和发问,自撰墓志为“主人”发声,二者共同构成自述时需要面对的社会图式和自我图式。

从《五柳先生传》到北宋末年的自撰墓志大都简叙历官,但冯道的《长乐老自叙》和彭愈的《连山子自志》较为特别。冯道“前事九君,未曾谏诤” ,有违儒家的道德准则,所以他改变了“醉吟先生”的内核,结合自撰和他撰模式以自辩。而彭愈的自撰墓志则用大半篇幅记载官职迁转,及在职时如何解决冤狱,受到帝王和上级的重视。彭愈绍圣年间登第,转知潭州后,仕途戛然而止,放意林壑可能是遭遇靖康之乱的无奈之举。当面临自述危机时,冯道和彭愈都以世俗功业来肯定自我。

从南渡到偏安一隅,南宋士人面临着华夷冲突、朝廷内部危机、个人仕进退隐三重问题,其心理压力客观上大于北宋士人。对于赵鼎、洪起畏这样的入局者而言,外界压力在不同阶段以不同形式出现,他们接续冯道、彭愈的写法,在自撰墓志中大幅增加公共事务的占比。赵鼎自撰墓志“独书迁官次第,问其事则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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