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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中的时光——塔可夫斯基日记|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1-22 09:26

正文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欧洲艺术电影“圣三位一体”之一,生于一九三二年四月四日。作为一个被放逐的艺术家,在其坎坷的一生中,只完成七部作品,却部部经典。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在他的自传《魔灯》中这样评价他的这位伟大的苏联同行:“电影不是一种纪录,而是一种梦幻。这说明了为什么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那么伟大,他在梦幻的空间里悠游自如,他并不诠释什么,问题是,他要诠释什么呢?他只是一个观察家,但他却让他的影像活动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穷毕生之力在轻叩那个梦幻世界的门扉——塔可夫斯基能够悠游自如的世界,却只能偶尔一窥其堂奥而已,我的大多数努力均未能如愿以偿……”


在其最后一部电影《牺牲》拍竣后的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塔可夫斯基病逝于巴黎的癌症病院。他被安葬在一个法国小镇的俄国移民墓地。


三十年前,他带着对这个世界和全人类的牵挂辞别,走之前再看一眼那片他深爱的俄罗斯原野,挥手而别。毫无疑问,他属于俄罗斯——那是他造梦的法场和真正魂牵梦绕的乡土;而他也属于全世界,因为他无与伦比的善良和悲悯不带一丝偏见,日夜凝望着每一个灵魂。每当我们纪念他的时候,我总愿意提及他那少有的善良和慈悲,以及我们多么需要这些美好的品质,特别是在这个残忍的时代。


塔可夫斯基的身影已经走远。而除去那七部半的杰作,他究竟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


今天做了一个忧伤的梦,又梦到了俄罗斯北方某处的湖泊,太阳在彼岸升起,两座俄国东正教修院,有教堂和壁画,异常美丽。

——《塔可夫斯基日记》


赵柏雅(北京)



时光中的时光

塔可夫斯基日记 一九七一年


日记、档案和各类“实验室”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它们是奇妙的催化剂。



一月一日


一段时间没记。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不适合脑力劳动。


我在罗夫诺见了费佳·雷卡洛夫。在那儿待了一星期。相当无谓。二月中旬之前,我们可能开拍不了,而从现在到那时候,我将无所事事。


我和尤索夫必须讨论将来拍《候车室》的事情。劳莫夫叫我放心,他跟迪米乔夫[1]谈过《卢布列夫》的发行,他一直在促成此事。看来最高苏维埃开完会就能发行。跟意大利人拍《约瑟》究竟有没有问题,我越来越不确定了。


曼怎么拍?显然不可能。



一月二日


我们现在能开拍就好了。



一月六日


正在读一份报告,有关《卢布列夫》及其公开发行的讨论。很多有趣的东西。


这是第一份文件,日期是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有些东西值得抄下来。


V.M.科瑞斯:“……在提交的新素材中,我很喜欢有些新场景。我觉得它们让电影有所改观。为了把杀死那只猫的场景放进去,不妨把另外一些地方剪掉。”(?!)



一月八日


罗曼诺夫今天给我打电话,非常尴尬。巴黎的大使给罗曼诺夫发电报,叫他跟我谈谈,原来是要我(公开)拒绝法国影评人颁给我(只有我)的奖项。


问题在于那个机构的主席沃曼夫人,据大使和罗曼诺夫说,是个从事反苏宣传的犹太复国主义者。(?!)


我建议不发一言来表示与此无关。对这个奖不作任何回应。柯茨约夫(副外长)也这样想。


麻烦的是,罗曼诺夫想和迪米乔夫谈这件事情。


若是需要,我将表明这个奖并非沃曼颁授,而是法国影评人颁发的。



一月三十一日


星期五我第一次去见新来的厂长——那个叫尼古拉·特洛费莫维奇·西佐夫的人。现在一切不明朗。这个星期他想跟我谈谈《飞向太空》。能谈些什么?


读克拉克《二○○一太空漫游记》。结束之前突然打住。I.叶弗雷莫夫的后记解释为什么结尾要“切断”——如他所说。我很愤慨,写了封信给编辑。当然,并非会有什么结果。即使有,也只会令人不快。



二月十七日


很想拉洛契卡——她到乡下张罗修房子的材料去了。


她现在困在那儿,因为我们这种无可救药、马马虎虎的俄罗斯办事方式。他们全都答应帮忙,但全都夸夸其谈。时间对他们没意义。废话连篇的家伙们。拉洛契卡只要不在那儿,就总要出问题。我去电影大厦,跟瓦夏·利瓦诺夫干了一架。他在喝酒,我在喝酒,我俩拳来脚往,弄得现在谁也出不了门。他第二天打电话来道歉。他肯定先动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拉洛契卡离开太久,就会出这种事。


安德鲁什卡是个天使。


给实验协会的电影剧本写完了。结果只对我有用。是个好剧本。完全为了赚点稿费。我和弗雷德里克为了钱才开写的,结果却相反。这样是赚不了多少钱的。


我们是这样工作的:


1.拟一个精确的大纲(我来负责)。


2.弗雷德里克马上开写(对白、细节等还不及润饰)。


3.在拍摄脚本之前,我来修改对白和所有东西(弗雷德里克不再插手)。


贝利亚耶夫拿它怎么办呢?


拉洛契卡回来就好了。



二月十八日


“审美恐惧乃虚弱的第一征兆。”——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罪与罚》的笔记,五六○页。


“社会主义的最高思想是机械化。它把人变成机械人。凡事都有规则。人于是被降低了。人活生生的灵魂被除掉。不难理解,在这种东正教寂静主义之中,人可能变得安静,而这些绅士说他们是进步论者!我的天!如果这就是进步,那东正教寂静主义是什么啊!”


“社会主义从来不可能把人组织起来。它将暴政施加于人,并声称那就是自由!”——同上,关于斯维迪里嘉洛夫,五五六页。


日记、档案和各类“实验室”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它们是奇妙的催化剂。


看来——《精灵》真的不错。只是决不能告诉任何人,这剧本是关于什么的。


它是关于:


1.凡人之自命不凡。


2.简单事物之伟大(就道德意义而言)。


3.宗教内部的冲突。(理想破灭。没有理想就无以为生,没人能创造新的理想,旧的又已破灭:教会。)


4.实用主义之出现。不能谴责实用主义,因为它是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与状态:的确是个必然阶段。它开始于世纪之交。不能谴责生活。必须接受。这不是玩世不恭的问题。一九一四年的大战,是最后一场富于浪漫色彩的战争。


5.人是历史的玩物。“个人疯狂”与社会主义秩序的安静。


《精灵》与下一世纪的交替之相似。举国上下的超级实用主义,正如街头行人所见。消费主义。



三月十二日


我突然想到,凯文父亲拍的影片,也就是克里斯带走的,应该拍得像一首诗。(根据父亲的一首诗来拍。)


尤索夫读了《精灵》,但还没发表意见。再看吧。


安德鲁什卡闹肚子。牙也有问题,或者就是牙。他甚至变轻了,可怜的小家伙。


昨天我给库利赞诺夫打电话要一套房子。他说最高苏维埃开会的时候,电影工作者协会应该会有两套房子,第一套就给我。那太好了。


雅布洛什金要求来《飞向太空》。纳戈奈亚虽然是个很差劲的制片主任,但现在太迟了。电影厂党委要找麻烦的;纳戈奈亚是党委成员。



三月十七日


今天拍兹维尼戈罗德冬景。我们决定,克里斯带走的影片里必须有哈蕊。克里斯有意把影片放给她看,想看她如何反应。他在试探她,与此同时,是史劳关于访客的谈话。


我觉得我们的母亲(O.芭奈特)很不错。伊娜既没答复库什涅里夫给她的短柬,也没回复我就申卡一事写给她的信。(我昨晚又梦到她——再一次心痛。)


安德鲁什卡不舒服——牙和肚子。他好些了。他太可爱了,怎么也看不厌。


我决定让娜塔莎·邦达尔丘克来演哈蕊。她最后一次剧装试镜非常出色。


我现在必须开始尽量收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资料。


《各各他》将是个不错的片名。我几乎肯定得自己来写。



四月二十四日


我终于设法摆脱了纳戈奈亚。现在的制片主任是V.I.塔拉索夫。他当过委员会人事部门的头,因为一些纠纷被免职。他没摄制组工作经验,也没做过制片,但另一方面,他关系很广。有两三个好帮手,一切都会顺利。不管怎么说,他乐于助人,容易相处。


我们正等机会去雅尔塔。


米亚诺耶的修复开始了。拉丽莎去了那儿,几天都没音信。她太欠考虑。难道她不知道,正因为那些“不要紧”的事情,最稳固的关系也会动摇?


读瓦伦金的《莫迪利阿尼》。无力,不通,乏味。唉,我多想拍电影!这是什么国家,居然不想用我来赚钱?!


去见罗曼诺夫。在座的有格拉西莫夫、邦达尔丘克、库利赞诺夫、波戈泽瓦,还有中央委员会某人(叶马什的探子)和巴斯卡科夫。西佐夫也在。《卢布列夫》还要修改。受不了。我火了,跟他们顶起来。最糟的是,西佐夫坚持要修改,即使迪米乔夫同意影片不修改就放行。我得去见迪米乔夫,问个究竟。等着吧。



七月十二日


我的天,我太久没碰这本笔记了。工作令人麻木,不再有什么念头,而且也没时间。不过现在有点空。这段时间发生很多事:


我们开拍了——


1.尤索夫跟我就画面生成有分歧。我反对将背景与演员等同处理。我要用50.75镜头,尤索夫要用35。我们的根本分歧就在这里。


2.结果证明,用娜塔莎·邦达尔丘克来演哈蕊对头。


3.我们要重拍三个场景。之前的都不要了。


(a)克里斯与史劳的初次会面。


(b)第二次……


(c)图书馆的一半。


4.柯达胶片用完了,而我们还没拍完。他们还会给我们吗?我们该怎么办?


我真想拍《晴朗的日子》。大致说来,它应该是混杂了黑白与彩色,根据回忆而定。重要的是,至少得开始收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资料了。



八月十日


根本没时间写东西。《飞向太空》拍得很苦。我们的进度落后了。但新年我们得拍完。拍摄的同时,我想完成声音与剪辑。天哪,这些日子在莫斯科电影厂工作是多么艰难。根本不可言传。


碧妲·提克维茨来这儿参加电影节。她建议我去波兰拍部电影。(他们会让我去吗?)


我已把《精灵》剧本寄给他们的电影副部长维什列夫斯基。我请求批准用三位俄国演员,请沙弗卡做设计。


我和尤索夫争个不停。现在与他共事很难。再有一个星期,我们要去兹维尼戈罗德,九月底去日本。



八月十一日


我很害怕《飞向太空》没完没了。那些该死的走廊、实验室、仪表房。或者不可能。天晓得。


我觉得都应该用50.80的镜头来拍。但很多地方我们用了35。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很担心。


拍摄很难。非常非常难。比起这一单生意,拍《卢布列夫》就像假日野餐。我们现在做的,完全是麻木的。


《卢布列夫》没在电影节上映。他们究竟要不要发行?我再次开始怀疑。


我真想开始新片的工作。我受够了《飞向太空》,就像我拍《卢布列夫》的某个时候那样;苏联导演注定要为每部电影耗上太多时间。



八月十四日


文化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但是,比如说,它是否比个人价值更重要呢?(如果不把文化与个人价值看做同一事物。)参与文化建设的人,如果他是艺术家,没有理由洋洋自得。他的才华是上帝给他的,他必须感恩才是。


才华之中不存在奖赏,你只是运气好。一个人生于富裕之家,并不因此就有价值,也不因此获得他人尊敬。精神与道德文化,不是个人的创造——个人才华是偶然之物——而是国族的创造,它自然会凸显具有艺术创作与精神生活潜能的个人。才华是公共资产。拥有它的人,就像种植园奴工、瘾君子或无业游民一般卑微。


才华是不幸之物,一方面,它既不能给人荣耀也不能予人尊崇;另一方面,它让拥有才华者肩负重任,他就像一位忠厚的管家,受人之托看护财宝,却又不能使用。


只要觉得需要,人人都可以有自尊心。我不理解名望为什么成了艺术圈的最高追求。虚荣是庸人的最大标志。


在读《新世界》上S.伯曼的回忆录节选,用了一个自命不凡、俗不可耐的标题:“命运赋予我的相会”。我的天!有关戈登·柯莱格与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她援引他们关于《哈姆莱特》的对话,特别是谈及奥菲利娅的部分。


废话连篇!


柯莱格诠释《哈姆莱特》充满形而上学,自以为是,愚不可及。那个白痴与自大狂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他的《哈姆莱特》也一样荒谬。


但是,柯莱格有一点是对的,他说奥菲利娅离开了这出悲剧,她是无关紧要的;而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一只眼睛永远盯着观众,因为他对他们的意见怕得要死,坚称她是纯洁美丽的姑娘。为了惹人注意,这个糊涂老太婆讲了这段哗众取宠的蠢话,真是让我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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