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俄国老歌。
第一次听它是18年前，确切说是2006年4月的一天傍晚。
我陪父母亲在小区散步时，看见路边几个民工正在凿开水泥路面，在泥水里挖一条很深的沟，旁边空地上支着一顶旧帆布帐篷，从敞开的出入口往里瞅，地上两排用砖头垫起的木板铺着稻草，上面胡乱堆着脏兮兮的被子，有两个民工在睡觉，还一个在闷头抽烟，脚下散乱堆着碗筷和空酒瓶，能闻到一股污浊的气味……
母亲说，白天干活包工头都不管他们水喝……
头天下了大雨，又降温，这些民工睡在帐篷里该有多难受。
这个情景触动了父亲，他想起抗战时期在晋察冀边区听过的一首老歌，低声唱起来：
生活像泥河一样流
机器吃我们的肉
煤烟熏黑了我们的脸，
火酒烧焦了心窝
酒引起无限烦闷
无处发泄无奈何
常见父亲打他儿子
丈夫打他的老婆
……
父亲老了，唱得吃力，声调嘶哑，但他的歌声里有戳痛人心的力量！
唱完，父亲慢慢说道：人啊，总是没完没了的受苦受难，生活像泥河一样流，那不该是人的生活……
父亲叹口气：我们过去革命，经历战争，眼瞅身边死了那么多人，为了什么呢？
后来知道，国难时，在前线和沦陷区，以及延安和敌后，很多人唱过这首歌。
1937年的延安，在“缅怀无产阶级革命作家高尔基逝世一周年纪念大会”上，在坐满革命者、领导人的大会堂里，饰演独幕剧《母亲》中巴威尔的陈明唱起“生活像泥河一样流……”陈明1934年参加革命，1937年到延安，后来与革命作家丁玲结为伉俪。再后来，他和右派丁玲被流放北大荒，又流落山西，过了很长一段泥河一样的日子。
北京人艺老演员方琯德也是很早投身革命，他在自传《胭脂巷的子孙们》里回忆，在南京，一二·九运动后和一群激进学生到玄武湖，划着小船沿着直伸到钟山脚下的湖面，到一僻静处密商开展抗日救亡活动。当这群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内心开始激荡起豪情时，轻声唱起“生活像泥河一样流……”
也许是这首歌唱出了人无处发泄的苦闷和无奈，唱出了对没有剥削和过有爱、有尊严的生活的渴望，因此，能在像陈明、方琯德一样的革命知识分子中传唱，并激励那一辈革命志士——他们是真真正正抱着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理想——为之奋斗了一生。
北京站前的打工者（碳铅） 1992年速写
河北兴隆打工者老赵（铅笔） 2021年速写
打工者（铅笔、水彩） 2023年速写
记得读完《日瓦戈医生》，就想起父亲唱的“生活像泥河一样流”。
这首歌和这本书都是反映俄国从一战到苏维埃十月革命前后，人在困厄压抑的日子里和革命与反革命的残酷斗争中，想过人的正常日子，想过有尊严的生活，却被无情剥夺，又“无处发泄无奈何”。
但这本书让人看到人类之外还有大自然，它无时不在抚慰人间无数的心灵！
回想日瓦戈医生一家逃离血与火的斗争，跟着红军士兵、劳役犯乘火车从严冬的莫斯科一直向东，沿途是烧焦的村庄，没有人迹的房屋……
他们历尽艰辛，来到乌拉尔的尤里亚金。
医生看到早春的地平线，从南面飘过来阵阵像是从炉灶里吹来的和暖的风，路基下边的新生林那些不起眼儿的枝干上，已经杂乱生出了嫩芽……当他们下车后，放下行李，坐在长凳上，发现车站隐蔽在桦树林中，安静又清幽，只有鸟鸣响彻树林，“仿佛世界上除了鸟鸣便不存在其他的声音……”
它带给医生一家暂时的和平、安宁与内心的欢愉！
这是大自然在拥抱他们！不管人间怎样折腾，它不改时序，虫鸣于秋，雀鸣于春，发其天籁。
这片刻时光，与日瓦戈医生一家沉浸在大自然美好的情境中，忘掉了轰轰烈烈的革命，忘掉了一件件一桩桩沾着血腥的人和事，忘掉了政治斗争的你死我活，也忘掉了被毁掉的乱糟糟的生活……
感恩大自然的伟力！
《日瓦戈医生》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像（毛笔、墨） 2022年作
帕斯捷尔纳克旧居藏书票（毛笔、墨） 2022年作
奥涅加湖的基日岛：田野四处静悄悄，草儿不动树不摇，只有忧郁的歌声呦，在远方轻轻地飘……
走进一户农家，看见墙上挂着一张父与子合影的老照片，父亲身着沙俄时代军装，儿子则穿着红军军服……不知这父与子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但当年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一定让这片静悄悄的田野不得安宁……
入伏后的一天晚上在小区散步，看见一个30多岁快递小哥送完货，疲惫地趴在车把上歇息——现在讨生活的人们，活得还是那么不易。刚在一个短视频上看到，凌晨的上海，一群下夜班的年轻人笑着唱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