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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彭玮 实习生 陈瑜思 于蕾 朱玉茹 李然
23岁大学毕业生李文星误入传销,溺水死亡事件发生后,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对此,天津市委常委、市委政法委书记赵飞来到案发地,天津市静海区,并下死命令:决战20天,全警动员全社会参与打一场取缔非法传销歼灭战打不净不罢手不收兵。
近日,四位经网络招聘或朋友介绍陷入传销组织“蝶蓓蕾”的受害者,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讲述了他们被诱骗、监控、洗脑和脱逃的经历。
在地下传销组织里呆了近半个月的汤可可表示,他邀约人也是有限制的。如果是黑龙江的或者东北三省那边,内蒙古啊,他是不要的。东三省的人性格比较直比较豪爽,他不太好控制。
还有像云南那边的人说话也听不懂,担心他们和家人联系的时候,透露一些消息。
警方提供的“蝶蓓蕾”传销组织住过的房子。封面新闻 图
(一)传销七日——洗脑与反洗脑
口述者①:郭均(化名),男,2016年毕业于河南质量工程职业学院,手机维修员
毕业以后,我像大多数人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才勉强接受了一份工作,干了一段时间不喜欢就辞了。
当时在家考驾照,在朋友圈发了一份求介绍工作的信息。不久,有同学给我介绍工作,说一个旅行社缺人,我知道她学的就是那个专业,就打消了各种猜测。
本来目的地是北京,结果她说临时出差,我也知道她经常出差,就没多想。4月20日,上午刚考完“科目三”,我下午就买票去了A市。
到了A市,天已经黑了。出了车站,她带着两个人来接我,说是她的同事,过来帮我提行李,然后电话叫了一个出租车——后来发现这个也是他们的同伙。他们先带我去了一个广场玩,吃完晚饭把我安排到他们的宿舍。
我在那个窝点一共待了一周。
第一天,进了门没有开灯,他们说有人在睡觉,怕打扰他们。宿舍是男女混住,有的睡了,有的在打牌。简单的聊天后,就安排我睡觉,还把我的手机借走了,说是看电影。几天的奔波有点疲倦,我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他们早上五点就起床了,迅速地铺好床,洗漱,然后做游戏。游戏主要有蚂蚁上树、美女缠身、武大郎烧饼、抽牌、真心话大冒险。做完游戏再上课,讲课内容是新市场网络营销计划。
听说蝶蓓蕾有八个“家”(窝点),有的四合院,有的居民区。我们的“家”有三个卧室,很小,厨房在阳台,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阳台晾衣服。“家”里面一共有11个人,被骗来的人看上去都是刚毕业的学生。
“蝶蓓蕾”的宣传条幅。齐鲁网 图
蝶蓓蕾采用传销中惯用的五级三阶制:帅哥美女,就是新人;老板,是成员;领导,是成员老大;大导,是领导老大;还有代理商。出局,出局就是最大目标,享受很多待遇,有房有车。大导一般见不到,据我观察判断,大导一夜换一个地方。领导,是我们这个窝点的直接领导人。
管我们的人三十岁左右。其他成员会主动监视我,我去哪他们都会跟着,我做什么他们做什么。他们像把我当作“最贵(重)的客人”,什么都不用做,洗脸水,牙膏都挤好送到面前。
我内心很不安,观察四周,尽量去配合他们,表现的很自然。接下来是做游戏,我都尽量去配合他们。
做完游戏后,每个人搬个板凳,整齐坐成两排,前面是一张地图,用水笔写完就擦。看到这一幕,我就知道这就是传销,就开始想如何对付他们,如何不被洗脑。
一堂课大概讲一个多小时。课讲完了,饭也做好了。饭是他们成员骨干做的。早饭是馒头咸菜,饭前还要玩游戏,一些猜字游戏。
等饭好了,他们一起念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嘴里念叨领导辛苦了,新鲜美味的甲鱼汤。我仔细观察了,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
吃饭的每个人都会讲一个小故事,有的讲黄段子,有的讲那些成功人士如何从这里走出去,如何过上奢华的生活等等。
吃完饭,他们把东西收了就开始打牌。我每次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我明白他是监视我,我总是说“真是好基友呀,上厕所都陪着”来调侃他。
到了中午,他们领导回来了,是个女的,差不多30多岁。他们列队欢迎领导,我也跟着参与。见面就握手,下级对领导说领导辛苦了,领导对下级说老板辛苦了。
过了一会儿,领导就谈话,问我为什么来,见过传销没,我不能说我没听说过,说听说过一点。然后她就开始辩解说他们这是直销,而我是来考察这个行业的。
中午是米饭加咸菜,只是这次领导坐在她那个位子,我们这些成员玩游戏她不参与。游戏结束后,厨子端过来一份汤放在领导位子上,依然是空的。
第三天,有别的窝点的男领导过来,我们排成队欢迎,互相握手说老板辛苦了。然后领导单独找我聊天,问的差不多是同样的问题:听说过传销吗?传销是什么样的?我依然那样回答,然后他一一给我否决,说这是直销。待了会儿他就走了。我们列队欢送。
晚上同学找我谈心,我当然不能说实话了,我明确告诉她,只要不违法,做什么工作都一样。睡觉的时候,总有人陪我,一天换一个人,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唠叨,我都是敷衍他。
第四天,又来了个别的窝点的领导,问我的问题大同小异,然后说是做直销的,不要怕,不会伤害我的话语。同样待了一会儿走了。
晚上有个老板过生日,聚集了好多人,屋子都快挤满了。原来很多都是从其他窝点过来的。每个窝点的人打电话唱生日歌,声音非常整齐,可以听出来每个窝点的人很多。然后领导在众人面前夸我学习如何之快等等。
吃完饭他们逐渐散去。门口始终有个看门的。这天他们要我上台演说,我讲了一些奉承他们话。
第五天,又来了一个男领导,带着恐吓语言找我谈话,偶然间我听一个老板说有人要“下蛋”了。这是他们又骗了一个新人——在他们和我的谈话中证实了我的猜测。然后我开始装傻,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始终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不肯吃饭。
中午趁他们午休睡着,我想开门跑,发现门是锁着的,然后又悄悄回去睡觉。
第六天.又来了个男领导,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是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他们不停刺激我,说的话句句攻心,当时我内心冲动到想跑到厨房拿刀,但又明白自己还是跑不掉,只好强忍下来。
想到自己可能命丧这里,家长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感觉泪水模糊了双眼,因为我已经做好宁死不屈的决心了。
那晚我一夜没睡,他们不让我睡,各种人物妄想用眼泪感动我,在我耳边不停唠叨。
到了凌晨,他们开始动用武力威胁,我依然生无可恋的表情。
天快亮了,他们有的人坚持不了,都睡了。
第七天,中午窝点领导对我的反抗(绝食装病)束手无策,说要送我回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近期要来新人。很可能是将我转移到别的窝点,因为我知道他们太多的秘密,我走了对他们是一个威胁,所以我故意装作不愿意走。
把他们逼急了,也会打人,因为我不服从,打了我。
他们把我推到门口,试探我的反应,我就是不走。把他们搞得没办法,派了几个人跟着我,说带我去公园散散心,我装作不愿意去,他们硬是拉着我出了门,叫上一辆出租车,这个出租车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出了门,我知道机会来了。
在一个公园走了一会儿,身边跟了三个人,我没有采取行动,公园里人太少。然后去吃饭,他们骗我说那个地方饭好吃,我猜测那里有他们安排的人,不能去,执意去了别家。
趁他们吃饭时,我声称自己要上厕所。到了大街上我撒腿就跑,转了一个弯,逆行拦上出租车离开了,因为太害怕没有直接去报警。
刚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因为我不敢去车站,害怕他们去车站抓我,就到处逛。
走着走着到了当地的一所大学,在校园里待了一下午。晚上找了个正规旅店住下。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家人知道我经历了危险。我只是一直打电话(和家人)说这几天手机卡坏了,太忙没时间回电话,不想让他们担心。
我虽然逃出来了,但是行李中有重要的东西。我就打电话威胁他们,说不把行李给我邮回家,就打电话报警,并且我说出了他们的位置,来威胁他们。
我怕他们知道我家位置,就故意把地址改成其他地方,后来行李寄回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给我介绍工作的同学原来在北京工作,她的朋友把她骗来了A市,被洗脑后她开始发展下线,我是她第一个发展的下线。
我经常用招聘网站,平顶山、郑州、东莞、深圳、广东这些地方我都投过简历,也都独自一人去了。现在想想,很后怕。
2014年11月,西安,疑似传销人员正在等待民警的问询,民警展示从这些人的住处带回来的书籍。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二)成为下线——“被骗”与“骗人”
口述者②:陈晓娜(化名), 19岁,女大学生,身陷传销组织四个月
当时我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天哪,我的世界明亮了,终于出来了。
那段时间,我找工作比较着急,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朋友说boss直聘“挺好的”,我就下了一个(App)。
A市的一家公司很快录取了我。之前电话面试时他问我家里父母同不同意,如果录取能不能过来。
很快那个男的通知我录取了,星期天去报到,星期一就能上班。
我就一直跟那个男的联系,但到了当地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不接。等了半天才发短信给我,说坐什么车到哪里下,结果这一路上特别荒凉。最后到了站倒挺像回事,也有高楼大厦,大超市,我就没有怀疑。
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这边忙,可能赶不去了,让朋友去接。我想他可能真的是忙,我就也没多想,找工作嘛,着急啊,好不容易找到的,朋友来接就接呗。
当时接我的就是一男一女,那个男的穿得还好,那个女的皮肤黝黑,有点像干苦力的。
三个人吃饭挺长时间,就问你各种家里的情况,各种“刨祖坟”啊,我当时没觉得不正常,因为我找工作这么长时间,别人问你什么问题就套个近乎嘛。吃完我问他们回宿舍还是去公司看一下,男的没正面回答我,女的说她要去厕所,肚子难受。
然后我就跟那个男的站在外面等了半天,大概等了20分钟左右吧,她出来了。说已经滴滴打车叫了车了,咱们先回宿舍看看吧。我说行,我行李也挺重的。
过了一分钟左右,那个车就来了,我看是个私家车,因为现在滴滴打车都是那种私家车,我也没多想。
上车之后,她就跟我要手机,说你手机上有什么歌我能看看嘛,我就说那你看吧。
我们到的那个地方不像城市,很荒,有一些工厂,几乎没有路标路牌,当时我就有点诧异。我说咱们住的地方不是小区嘛,她说住的小区前两天水管爆了,正在装修不能回去,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平房。
他们帮我拿行李箱,下车就往里走。进去之后就有人说“美女打牌”啊,我就想着“完了”,大脑一片空白。我说我不会打,就一直站着,他们就非要你打牌。
那么多人,我一个人也没办法,就打牌,打了两三把,然后有人说美女累了吧,进去休息吧。
我就进了右手边一个屋里,那个屋的门也特别破。里面的人本来是坐成一个圈的,进去了他们全起来了,我想完了。
他们铺着被子在地上坐着,说让我上去坐,我看那个被子特别脏,我说不上去。他们当家的让他们都出去,留我一个人。
他说,让我观察三到五天的时间,接着考个试。第一天他们带我了解情况,第三天如果考试通过的话给我500块钱,如果是第四天通过给200块。
考试他会问你:我们是干什么,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公司的灵魂是什么、制度是什么。他会让你背一些东西,说考试要用。
但是有些内容是到考试时才给你加进去的,你并不掌握,反正你第二天考试肯定是0分,无论你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完事他会骂你一顿,让你第二天考试,第二天会给你40-60分,就是刚及格。
因为他考试的目的就是让你加入这个“创业良机”,就说你买一套我们公司的产品,就能成为经销商,可以为我们公司销售任何的产品。他们产品大套的是3900元,小套是2900元,然后说大套不卖,就卖小套,意思就是你拿2900元,我就让你通过。
我知道如果不交钱就一直耗着不能走。因为当时有一个小姑娘进去,她一直不愿意交钱,他们就一直不让她走。
我想过出逃,就在刚开始进去当“美女”的时候。
他们那个厕所是自己墙边搭的,里面有个桶,给你块布自己拉上。我看那个墙有窗户,垒了挺多砖头,还挺高的,就想从那个窗户跳出去,但是我一想自己太矮,窗太高了,而且跳出去的话,外面的人从窗户一下就看到了。我就想跳墙也不行,就放弃吧。
无论你干什么事,都会有安排的师傅一直跟着你,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着,根本逃不了。
当时有三个女孩,都在这个“家”里。男多女少,我发飙也出不去,我一个女的不如老老实实待着,听他们安排,找机会出去。但我后来交钱了,他也没让我走。他说,你就加入我们了,我们这边加入了是不能走的。
“美女”交钱了就是“新老板”,“新老板”刚开始会教你主持、功能、制度,之后才会教你“卖东西”。“卖东西”就是让你下招聘的软件,像boss直聘、中华英才网、招财猫,还有其他好多招聘软件,像中华英才和boss直聘这些特别不严谨的,都不用登记公司注册信息、编码。
他们非得让你发招聘信息,说你光待着不行,要干点活。我不愿意做,但是你只能配合他们,才会取得信任。
发招聘信息的时候,手机在你手里,但有人看着你打字。我就想说先适应,跟着他们一起做吧,后来他们看我也没什么念头,我用手机也不看着我了,等关系处得好些,每天到那个点我就要手机。
我换过地方,因为他不可能让你一直在一个地方,他有好多家寝室,就来回换很多家。
整个6月我都是在那个“家”待着,大概有20多天吧,之后就被哥哥和警察救出来了。
口述者③:汤可可,男,中国地质大学长城学院 2017年应届毕业生,测绘专业,陕西人
2017年春节前夕,我在北京边实习边找工作,看到中华英才网的广告,就注册并开始投递简历。2017年1月10日,我投递了华北建设集团有限公司的测量员岗位,职位发布者是技术负责人张佳豪,公司地址是北京市大兴区。隔天,就收到了张佳豪的回复。张佳豪问了我许多专业性的问题,像是有没有获得测绘相关的证书,我回答没有。对方说,没有关系,来这边先学习,之后再考也可以。
当时,我特意上网查询了公司的相关信息,发现这家公司还挺大的。但忽略了注册的公司信息都是真的,但他与这个公司有没有关系你就不知道了。
我在里面待了有半个月吧,他里面的人都是这个专业的大学生。比如说他是这个专业的,他只会找这个专业的去骗人(发展下线)。因为他们也是被人骗进去的,然后只对他们学过的专业比较了解。
他邀约的人是有限制的。如果是黑龙江的或者东北三省那边,内蒙古啊,他是不要的。因为像东三省的人性格比较直比较豪爽,他有时候不太好控制。
还有像云南那边的人说话也听不懂,担心他们和家人联系的时候,透露一些消息。
刚去的新人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权力啊什么的。他们怕家里人的情绪,会让我们跟家里人联系,安抚说你在公司上班啊什么的。
因为手机在通话的界面有一个“静音”,他们拿着你的手机,你只管说话,通话都是免提。你通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头一直在静音上,你说不该说的话,他会马上按静音,别人就听不到了。
我经常和家里朋友联系。因为我跟我对象有每天打电话的习惯,我跟他说了,每天中午吃完饭我会给我对象打电话。有时候她会感觉到我的异常,然后她问我之后我也不能说,就找其他理由搪塞。
那会儿快过年了,你如果一天没有打电话,他会主动跟我说,你跟你爸你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在这儿挺好的。
我们那里也有打人情况。他们明面上说不打人,但是他们跟你谈话的时候,只有你们三个在一个房间,他们就算打你也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我被打过,就是他说的那些东西不配合呗。我其实是特别顺从,他让我给谁打电话我就会打电话。他会先对你进行恐吓,比如说剁你手指头什么啊,我当时就特别害怕,因为没经历过这事儿,以为是绑架,然后也没有反抗。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会跟你说,“我们干这个合法吗?”如果你说“不合法”,他就会(教训你)。
在那已经待了十几天后,他开始让我注册英才网啊BOSS网啊这些招聘信息。当然其他的招聘平台也有,你会自己加一些QQ群招聘群。因为你是新用户,新用户可以在BOSS网上进行填写,招聘平台没有审核过程,第二天就可以直接使用了。因为我是学地质专业的,他会让我填像测量啊或者技术员让我招聘。
我当时只有在BOSS上发布招聘。在我拿到手机的第一时间,脑子里想的就是走,因为是中午刚吃完饭,他们可能觉得你在这儿比较乖,对你的警惕放松了。当时我还在给我对象打电话,时间比较长,半个多小时,他们听的时候打盹了——他们晚上睡觉比较晚,基本是1点之后,早上6点起来,可能白天比较困。
我就在打电话的期间,给我家人发了求救信息——趁他们不注意的空隙,你把短信发出去还要把短信删除,因为他们晚上会查你手机。
我当时发的是“传销救我有人监督别暴露”,第二条短信就是“演戏让我回家”,当时就靠这两条短信,家人和警察把我救出去的。
2010年3月,河南洛阳,一名赤脚的青年男子从4楼窗户爬下时被困,警方成功将其救下。 东方IC 资料图
2012年11月27日,福建福州,彭某打晕传销组织的看守者后逃出。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三)出逃记——绝望的反抗
口述者:闵林(化名),24岁,男,上海人,IT公司程序员
只要进了那个门,我们就没有自由了。
我是被拉勾网上的信息骗过去的,当时他们问了我一些专业问题,我也查过他们说的那家公司。通过电话面试,对方说公司在A市有一个项目部,入职的话要到那去,上海也有总部,但是总部不缺人。
到了A市,一班公交车坐了好久,一个多小时到他说的那个地方,会有两个人过来接你。
这两个人绝对不是你招聘信息上聊的那个人。我当时有疑虑,就问了他们很多专业问题,他们都能说出来。后来我进去才发现,那里有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是程序员,搞IT的。
他们会故意拖时间拖到晚上,打一个滴滴,其实滴滴司机都知道他们是传销的,但还是把我们往里面送,因为他们管不了,也要从中谋利。
他们在那里租房子,像我住的那一个院子两间房,租给外人就五百块钱,但是传销组织去租就是高价,三千四百块钱一个月,所以当地人就不参加也不抵触。
我们管那个窝点叫“家”。一个“家”最多有15个人,超过15个人以后,他们会分寝室,把这个家里已经同化的人再分出一个寝室来,管理新人,这是一种方式。
一个“家”最大的是当家的,第二大就是扛家。“扛住一个家”叫扛家,基本上都是身强体壮的,打人那种事情,他们来干。
我们当家的叫刘星辰(音),1997年出生的,他手下有很多人。那里面的人年龄都不大,都是95年左右的,我们这些年龄比他们大的人还要被他们控制,那种感觉是挺不好受的。
每天进去的人太多了。我进去之后这十天,起码进去了七个人,几乎每天都会有“接线人”,也就是刚刚被骗去的,都是在找工作或者刚毕业的。
进去的前几天别人会告诉你,记住“家”里人的名字,记住“家”里面每一个地方,以及特定的生活作息。
日常作息是这样的:每天早上5点50分起床,他们那里面的人会提前定好闹钟,起来以后每人都在一个院子里做一百个俯卧撑。接着开始上课,讲授传销的一些东西。
早上上完课以后,九点钟会吃饭,吃面条,一个人大概有20根左右吧,我不夸张的说。在里面吃的东西很少,反正就是吃不饱,他们顶多会每人发两个馒头、一份咸菜,然后买一大桶矿泉水。
中午我们一人喝一碗粥,那个粥和开水差不多,里面根本就没有几粒米。
吃完我们就自由活动,下棋打牌。到了下午两三点,会让我们继续上课。晚上大概八点钟吃饭,吃完饭之后,我们会在寝室里玩很无聊的游戏,一直玩。也会上一小时课,然后就睡觉了。
有时会躲警察的突击检查,你知道是怎么躲吗?就是把我们带到村庄旁边的田地避风头,在一个山沟里过夜,直到检查结束我们才能回去。我就被带过去一次,在山沟里整整呆了20多个小时,凌晨三点多才回“家”。
有一次,我们去那个山沟里面过夜,回来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了路旁边的一个路牌——杨李院村。
进去这个“家”后,他会找两个专人给你上课,这两个人专门负责你,他们会反复跟你说这个能赚大钱,能发财。开始的时候,你会不信,但是他们轮流说、一直说,这就是一个洗脑过程。
当家的会让你去打牌,我一看到那个情况,我就说我不打牌,我得走,就有几个人控制着你,说进房间,有点话跟你聊。被带进去之后,当家的就会恐吓,他会问你你觉得我们是干什么的,他就一直会诱导你说出传销两个字。
当你说出传销两个字以后,他会恐吓你,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传销,你为什么说我们是传销的,是控制你人身自由了,是打了你还是问你要钱了怎么怎么,就是一直在努力说自己不是传销。说你给我们扣了一个屎盆,你要为此道歉,就这样在里面考察三到五天,证明这不是“传销”。
刚进去只有一个礼拜,我交了两千九百块钱,都是借的。
钱是通过支付宝转的账。他拿着你的手机通讯录一个个打电话,然后让你问他们借钱,在旁边监视的不止他一个人,会有三四个吧。也有微信什么的,他里面的人会让你证明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证明不是被骗的,是本人,为了消除打钱的人的疑虑。
反正他们这个传销组织会给你一定的时间,要你交钱,交了钱以后把你给同化。交钱的目的就是买他们的产品,称为蝶蓓蕾,是一个美白套装,但这个产品其实是不存在的。
他们的解释是,现在交了钱相当于买了一张营业执照,以后可以卖这个产品了。
他们传销租房全挑在那种偏僻的村庄。每个村庄有十个以上的窝点,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上班了,留下来的只有老人和小孩。
我们进去的人都被别人盯着,互相之间基本上没有聊天的机会,有的话也只是偷偷摸摸的眼神交流。
我刚进去时也想过集体反抗。但面对这么多陌生人,你不知道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你不敢起这个头。你不知道谁是他们里面的人,谁不是,谁和你一样有想跑的念头。在里面我试了两个,他们都不想出去,我就放弃了。
怎么试呢?就是眼神交流嘛,然后在他们身上比划“110”。我记得有一个人,他对着我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就再也没有试了,因为很怕有人告密,那样结果应该是很惨的。
我们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我身份证不在自己手上,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我们住在一个平房里,他们很少让我们出院子。我刚进去时,什么都不能干,我只能待在屋子里,我的衣服都是别人给我洗的。
手机也没在自己手上,但别人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他都会让你看、让你回。不过会有人盯着你,你不能乱说话。
2012年4月7日,南宁警方出动警力2000人,铲除非法传销窝点94个,抓获672名传销人员。视觉中国 资料
进去以后,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绝望。我有过一次反抗:他们里面有个规矩,你不打人,别人不会打你。在进去第四天后我有一种被逼疯的感觉,就想打人后逃掉。但我打完人以后,用砖头拍那人的头,没成功。接着在院子里我和他们里面的人打起来了,然后我就大声喊救命,但是外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最后我被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一天。从此我觉得做这种无谓的挣扎没有意义,就一直在服从他们。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里面有个女的被骗过去四个月也没有反抗过,一直服从,然后他们就信任她了,把那个女的手机给她用。那个女的拿了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北京的哥哥发定位。她哥哥自己带着人去那里报了警,是警察带着她哥把我们救出来的。
那次救出了我和那个女的,还有一个去杭州求职然后被骗过来的男的,其他人有可能不愿意走。我听那个女的说,不愿意走也是有一定的原因,因为他会让你投钱,让你去投资提高自己的身价。有很多人投了很多钱,他们就不舍得走了。
我们寝室的领导被警察抓起来了,当时我还指证他是我们寝室的领导,我也不知道警方怎么处理的,我们登记了一下就走了。
我们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她哥哥就说我们开个酒店住一下,第二天再坐车回去。因为我们身份证也被没收了,还是拿着毕业证说明情况,求着前台给我们开房的。
我们当时在里面刚开完房间,还没在房间待一会,警察就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赶紧离开。
我们马上打一个出租车去往市中心的火车站。刚上出租车,那个司机就问我们是不是刚从传销组织里被救出来,我们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每天都会接到这种人。
这个事情想找实质的证据很难,我们在村庄里,根本就没有监控。我在里面被没收的手机现在还在用,手机的通话记录和聊天纪录都被删掉了,甚至连支付宝转账。我的银行卡也被收过去了,他会提现以后去取,拿着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去取。
我从学校出来之后,感觉还挺顺利的,做程序员工资也不算太低。我打算换一份工作,但被骗过去以后,我发现这个社会有很多地方是人们不知道的。
本期编辑 彭炜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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