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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人上春晚,要走多远的路

真实故事计划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1-29 10:0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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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生活给了我多少积雪,我就能遇到多少个春天。”
2025年蛇年春晚,诗人王计兵朗诵完自己的诗歌,和央视主持人龙洋一起串场主持了王菲演唱的《世界所赠予我的》开场白。
2年前,来自江苏昆山、53岁的王计兵,还是一位在等餐、等电梯、等顾客的间隙,把诗歌写在纸片上、掌心里的外卖小哥。因此,他也被称为“外卖诗人。”
诗歌带来的成绩远超王计兵预期。从一位普通的外卖员,王计兵如今成为继陈年喜、余秀华之后,广泛走进大众视野的素人诗人。
2023年,真故出版了他的处女作《赶时间的人》,这本诗集在2年内加印11次,发行量超过10万册。各种赞誉和变化接踵而至,王计兵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兴奋,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焦虑。
他说,幸亏还有诗歌,它像一根将身体立住的钢筋,让他得以在生活的风浪里挺立。

走红近两年后,赶时间的王计兵正赶着另一种时间:他送外卖的时间少了,在聚光灯下的时间多了。

自从《赶时间的人》出版后,他的大部分时间被接受访谈、在各地作协活动上交流、参加机关单位会议所占据,以前每天十几个小时的跑单被压缩到五六个小时。走在昆山街头,王计兵会在地铁、公交车看到自己为主角的宣传片,他获得了第六届博鳌国际诗歌奖、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最美骑手奖等奖项。2023年10月,王计兵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图 | 在一次签售会上,王计兵给读者的赠言

很长一段时间,王计兵在“不知所措”中迎接骤然降临的变化。2023年4月,王计兵夫妻去四川德阳参加首届新兴国家影像传媒文化论坛,夫妻俩第一次住星级酒店,妻子郭依云惊异于使用一张平平无奇的房卡,就可以控制酒店的电力开关。夫妻俩退出房门,再刷了一次。

他仍不适应“作家”身份。同在2023年,他去北京参加作家协会举办的活动,那次,他和其他作家一起去了鲁迅文学院,走过北京的中轴线,登上奥体馆的顶楼。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几位作家同行时,王计兵落在后面,其中一位老师回头确认王计兵的身份:“你也是我们的人吧。”王计兵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作家。

有时他在送外卖时被顾客认出,为避免耽误送餐,他选择一概不认:“我也知道‘王计兵’,都说我长得和他非常像,但我确实不是。

图 | 王计兵在春晚上(视频截图)

妻子郭依云捕捉到丈夫的另一重变化。王计兵话变多了,从前黑白夹杂的头发竟然恢复了黑色。2022年,王计兵由于送外卖常年在外暴晒,肤色黝黑,头发却抢眼似的白,脸上的皱纹裂开到眼角深处。而现在,他胖了,胸挺拔了,以前一口江苏方言,如今接受媒体的采访时,也能说得字正腔圆了。

诗歌将他带到了更远的远方。

2023年10月,王计兵收到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的邀请,跟随清华大学的老师跨越12000多公里,共同出访美国纽约,参加中美民间对话。此前,王计兵从未办理过护照相关手续,亲友间也鲜少有出过国的人,王计兵只能去询问为他出书的编辑,最终在出版社的帮助下办理了人生中第一个签证。

第一次出国之旅,他仍抱持着送外卖时的民间视角。走出航站楼,王计兵站在美国街头,留心到街边的流浪汉,行人随手丢弃的纸屑、塑料袋和烟头。注意到美国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却没有几个工人。他想到中国工地的脚手架和密集的工人,“只有几个工人。太浪费了”。

路过高速公路转弯处,王计兵看到一望无际的坟场,密密麻麻的墓碑让他心里闪过悲伤。他想到飞虎队、灵魂和已逝的几十年岁月,他还想到了故乡过世的父母。

王计兵的父母一辈子没出过国,他们生前的轨迹大多在华北平原腹地——王计兵诗歌里的故乡“王庄村”。王计兵记得年少时随母亲种田,有大雁凌空飞向远山,麦田里的母亲即便肩扛着锄头,仍要抬头目送大雁远去。

导航和语言不通,王计兵在美国经常迷路,出门总是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和同行的老师开玩笑,“原来我和这个世界存在着误解。”

误解被随后遇到的善意化解。出访团一行人结伴去看自由女神像向一位美国工人问路,当他们走出四十米开外,见他们走错的美国建筑工人追上来告诉他们前面装修,需要绕道另外一条路,王计兵不懂英文,只听懂一句“sorry”。

他将这趟美国之行总结为“小马过河”,“河水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浅,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王计兵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美国搭乘绿色的公交车:上下客时,整个公交车身下降20厘米。他想,“为了人,连车都可以降低20厘米,而我们彼此的民众、民族、国家,为什么不可以呢?”

在互联网上,王计兵的诗歌也会收到不少恶评。一次,妻子郭依云看到有网友在自己的视频下面评论:“你写的是诗,散文还是小学生造句?”郭依云气不过,想据理力争。王计兵阻止了,他觉得恶评就像米饭里的沙子,是极其有限的,吃慢一点,细嚼慢咽就能咽下去。

他将自己的成名归因为当时“外卖员困在系统中”的处境广受关注,而他作为写诗的外卖员恰好反映了这种困境。他在受访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我低着头,一定不是因为果实,而是因为背负着恩情。

王计兵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的来处。2021年,王计兵在海口一次诗歌比赛时获得一等奖,收获奖金8000元。在王计兵朴素的价值观中,他认为这是一笔 “不义之财”,似是对过往生活的纪念,王计兵决定以苦行僧的方式记录这次获奖。他穿着父亲的一件旧衬衫,从颁奖现场走到26.2公里外的美兰机场,从中午走到了晚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父亲说话:这是芭蕉,这是椰子树。他想象自己和父亲并肩而行。

王计兵的父亲已于2018年去世。两年后,母亲也去世。父母留下的遗物不多,又遇上老家村子拆迁,王计兵思念父母的方式,唯有跑到坟前大哭或者静坐,剩下便是写诗:

“独坐草间/如果我的父母在天上/水里应该有父母的倒影/如果在地下/树上应该有父母的嫩芽/。”

王计兵的创作路坎坷。他生于江苏徐州农村, 19岁,他帮助父亲在沂河中捞沙,身体泡在渗水的捞沙船中,沙砾反复摩擦身体直到手脚出血,“人生为什么要这样?”年轻的王计兵在苦闷中发出对人生的诘问,并试图通过写作纾解。

这段写作生涯很快中断。王计兵躲进村子桃林中的木屋创作,这份入迷在农村不被理解,父亲将桃林小屋和书稿一并付之一炬。此后王计兵不愿同父亲说话,直到2个月后,父子俩才在一次长谈中和解。

3个月后,王计兵在淘沙场结识郭依云,郭依云圆脸、爱笑,他回忆当时。“年轻人,爱情可以化解一切”。爱情将他原本苦涩的生活照耀,他回去告诉父亲说要结婚。两人恋爱时靠文字交流,但忧心写诗无法维持生计,结婚前25年,王计兵对妻子兑现承诺,不再写诗。

图 | 王计兵和妻子郭依云

如今谈起家人,王计兵仍觉得自己是“失败”的。“我一直不能给家里带来想要的生活,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压力”。婚后,王计兵和郭依云辗转新疆、山东打工,他砌过土坯,开过翻斗车,和妻子一起摆摊。没钱交房租的日子,他从工地捡来废弃的木桩和木板,在河床里搭建起木屋,一家人在这间“船屋”中度过许多风雨颠簸的夜晚。在昆山安顿后,郭依云经营起小店,2018年,为负担两个孩子读书的费用,王计兵开始送外卖。外卖员人间淬火般的感受再度刺激了他的创作,王计兵才重新开始写诗。

图 | 外卖诗人王计兵

在每本诗集,王计兵的创作都绕不开妻子郭依云。他曾为郭依云写诗《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只能像钟摆一样/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成名后,王计兵的头发变黑了,郭依云的头发却变白了。她担心王计兵身体吃不消。一年多以前,王计兵得了甲状腺结节,脖子一侧长了一个约4公分的结节,肿到了嗓子眼儿,吃东西只能吞咽一边。

她也担心王计兵会“飘”。身边的亲友提醒郭依云,要小心王计兵“飘”。王计兵觉得自己飘不起来,他就像风筝,线最终在妻子身上。王计兵主动把自己的微信号和银行卡账号、密码全部告诉了妻子,这是他“自我约束”的方式。

王计兵知道,自己还是王计兵。

2023年美国之行前,王计兵听到团队要求出行人员最好穿正装。他走遍酒店附近的大街,想要买一套便宜的西装。逛了好几家店,终于问到一套——670元。王计兵问还有没有更便宜的,店员说这是最大的折扣。王计兵忍着心疼拿下,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套西装。

出书在一定程度缓解了王计兵家里的外债。但夫妻俩仍需尽力为自己和孩子们挣生活。此次春晚之行前,一年多数时间里,王计兵和妻子仍待在江苏昆山新城镇,守着一间叫“金雁商店”的小店。名字是王计兵从他和妻子的小名中各取一字组合而成,是他们平淡生活里的爱情和诗意的显现。

如今再送外卖,是为了保持对生活的观察和创作灵感。清早10点半,郭依云看店时,王计兵会套上蓝色马甲,打开外卖app,开始跑单。以前,王计兵要一直送到晚上11点多才收工,收入宽裕些后,他会给自己提前一个半小时下班,用更多的时间来写作。

“如果说送外卖的生活是苦的/是日子里喝下的药/毫无疑问,我的诗/就是药后吃下的那颗糖。”

在这首命名为《我的诗》中,王计兵解释了送外卖与写诗的关系。

图 | 一次活动上,王计兵朗诵自己的诗歌

他想把节奏放慢一点,不再那么赶时间。但这结果是王计兵的外卖等级被下降,接到时间快、近程短,赚钱多的优质“近程单”越来越少。王计兵喜欢在远程单中找到诗意:暂时脱离系统的约束,感受阳光和风雨。在不同的大街小巷,用诗歌记录下崭新的见闻。

去年11月,王计兵接到一个17公里的远程单。初冬的昆山虽是晴天,但风吹过,空气中还是能感受到阵阵凉意,郊区的温度比市区冷上三到五度,王计兵那天穿着单薄便出门。他在路上骑行了1个半小时,看风景的兴奋被天气的寒冷所掩盖。

“原来温柔的小风也有指甲,会找着缝隙,钻进你的身体里,肉里。”

送完单到家,王计兵给妻子念了自己在路上写下的《指甲》。

争分夺秒的外卖员生涯,让王计兵在纸笔之外,开拓了新的写诗方式——用语音聊天进行创作。工作时,等餐、等电梯,等红灯的间隙,灵感到了,王计兵就快速地用语音给自己留言。闲下来时,再把留下的语音转换成文字,创造出诗歌。

因诗歌走红后,56岁的王计兵迎来了创作的井喷期。过去两年,他出版了4本诗集,还在尝试创作非虚构,在文字中铭刻父母的人生。

如今在家中,王计兵也在争分夺秒地写作,一天夜晚凌晨三点,郭依云醒来看到王计兵在写散文,她感到气恼:“你自己不注意身体的吗?”有时候店里忙,王计兵还在写诗,郭依云也会埋怨一句:“写诗,把生活都不顾了吗?”

王计兵会和妻子道歉,“生活就像酿米…… ”,还没说完,郭依云又让他打住,“你把这句话写下来,免得后面忘了”。就这样,夫妻俩又结束了争吵。

王计兵说自己是文人,并不是作家。在他看来,自己的作品需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算做作家。他还在等待自己的作品,而不是他的身份,被公众认可。新的一年,王计兵创作的首部散文集,也即将由真故图书推出。

“未来能不能让大家多关注我的诗,而非身份,在于我的努力程度。如果我江郎才尽,只能打‘外卖诗人’的标签,那是我的问题,与读者无关。”

“不是每一对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飞,鲲鹏十万里始终是极少数。更多的翅膀是麻雀、蝴蝶和蜜蜂们的,只要努力就好。”王计兵说,“谁都想展翅高飞,但我们能力有限,飞在低处。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

- END-
撰文|郑彩琳‍‍‍
编辑|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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