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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从这个社会上完全消失的方法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8-06-20 19:00

正文

图源:电影《弓》



文/孔维笛

查无此人




亲爱的X:


今天我醒得很晚,也许有十二点了,出门时看见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的地方,树林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有一点点风,从林子那边吹过来,不过没什么作用,还是燥热,我又脱光了,在水池旁边从头到脚冲了一回。

然后我吃了点东西,储藏柜里的苏打饼干和肉干,很硬,味道也不好,明天还是去树林里捉点东西回来吃吧。

干完这些大概是下午两点,我猜的。带上来的手表早就坏了,我也一直没有时间买新的,所幸在山上也没有什么时间表要遵循,每天看着太阳挪上来掉下去,分得清白天黑夜就可以。就是偶尔会不太方便,比如现在,我坐下来给你写信了,但是不能告诉你一个准确的时间,也不知道这封信要写到什么时候,如果写完天都黑了,那证明我至少写了几个小时。

我很难在这几个小时里把半个月来的行程详细说清楚。最初是从哪儿开始的,我想想。最初大概是在盛美百货四楼的餐厅里,我们坐在一起吃海鲜捞面,你扔了一桌子的虾皮,我捏着筷子说,我要去买一座山头。你当时并没有想到我会真的走吧?所以你才会笑着点点头,往我碗里扔进几个剥好的虾尾,漫不经心地说,那我去给你当护林员好了。

吃完那顿饭我们分了手,我知道你坐了半个小时的地铁回家,到家换完衣服想起来要给我打个电话,当时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我说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面包。其实那会儿我刚下出租车,正站在码头的边上。你没有听出来海边那么大的风吗?腥咸味的风,非常冷,非常浓,我真怕它透过电话吹进你屋子里。

那天我在码头等了三个小时四十分钟,那时我的手表还是好的,我看着银色的指针在一粒一粒小钻石上移动,嗒,嗒,嗒,嗒,好像一颗心脏长在了我的手腕上。十二点十四分的时候,一艘货船靠岸了,油气的味道和海风混在一起,变成一种类似变质药物的味道。几个男人顺着搭到岸上的梯子走下来,我捡起一块石子砸过去,他们停了一下,互相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向我走来。

他身上也带着味道,在船上呆了很久没有洗澡的味道,被海风吹咸的皮肤的味道,还有动物的腥臊味,他带着这种味道向我伸出手来,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三千块?

我当时吓了一跳,我们最初说好的是一千五,现在却翻了一番。他很不耐烦,说,这次就你一个人,一千五还不够担惊受怕的呢,三千都是少的了。我没有那么多现金,只好把手机和项链一起交给了他,他把这些东西搂进腰包里,到这时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细小的眼睛里闪着照明灯的光,转身往船上走去,我跟在他的背后。

这是我第一次坐船,不,称不上“坐船”。我连甲板都没有看清一眼,就被他带着进了货舱,顺着一条歪歪扭扭的楼梯,走进下层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船上没有别人,我猜他们是全都吃饭休息去了,这个男人大概也急着去休息,所以他相当粗暴地把我塞进那个房间,警告我,别乱跑,随后锁上了我的门。

我呆在房间里——其实只是一个隔水仓,一半墙是斜着的,地上随便扔了一床旧被子,我靠着墙坐下,呆了一会儿,把自己缩了起来,歪倒在被子上。

我看了眼手表,一点零五分,你大概已经睡了。我知道第二天你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要开,要七点就起来,化妆挑衣服,再赶着高峰挤地铁,在公司门口的麦当劳吃点早餐,打完卡还要先跑到卫生间补一下被挤花的妆。你不会想到,那个时候,我正漂浮在日本海的中央。

他们是早上五点才开的船,我已经睡着了。我在梦中突然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晃动,身体不由自主顺着地板撞到墙壁上,接着整个房间开始有规律地晃动起来,我把耳朵贴在木板的墙上,听到一阵深沉的涌动声,我形容不好那种声音,就像是在一个巨人的喉咙里,他吞咽了一下,发出的那种声音。

从中国到日本,坐船大概要走26个小时。我看着手表,默默地计算时间。三根指针就像三把桨,一下一下,把我拖走,远离那片海岸。

下午三点,他们给我送了饭。冷馒头和肉罐头,我饿坏了,用手把罐头盖拽开,金属片划破了我的手指。我顾不上那么多,顺着罐头口舔溢出来的肉汁,几口就吃完了那个馒头。送饭的男人蹲在我面前,不是带我上船的那个,是另一个,个子很高,他向我晃晃手里的馒头,还要吗?我点点头,他笑了笑靠近我,把馒头压在了我的胸口。

他们太粗暴了,我的衣服都被扯破了。我不记得有几个人,大概四五个吧,把我压在歪斜的墙上,按着我的腿,在我身上耸动。他们一边动,我一边还在往嘴里塞吃的,有时动作太激烈了,我就不得不把咽到嗓子里的食物呕出来,他们就会在后面大笑。

到很晚他们才走,我拉着被子角擦了擦身上,勉强套上衣服,缩在一个小角落里。那房间里已经满是狼藉了,到处都是黏糊糊的,味道又恶心,简直没法呆。我想出去换个地方,可他们又把门给锁上了,我出不去。折腾到后来我实在累了,靠着门就睡了。

那晚我做了梦,梦到小时候,我们一起看书的情形。你拿着一本蓝色的书,对我说,这本书叫《海边的卡夫卡》,讲了一个十五岁少年离家出走,但是难逃诅咒,杀父奸母的故事。我对那些诅咒不感兴趣,只对少年在山上居住的那一段印象深刻,他裸体在走廊上晒太阳,在雨中淋浴,在山中过着沉默寡言的日子。我要去日本买一座山。我对你说。在山里盖一间小木屋,再搭一个石头做的水池,有太阳出来就能把池水晒得很暖,下雨了就在房间里生火炉。

好吧,其实我的手表不是在山上坏的,是他们强奸我的时候我给弄丢了。我不知道是他们拿走了,还是掉在哪个缝隙里,他们早上来叫我,我想看时间时,才发现手表不见了,在房间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来人又在门口恶狠狠地催着我下船,我只好拢上衣服,离开了房间。

带我下船的还是那个人,等人都走光了,他才领着我顺着梯子到岸上。可能是因为多拿了我的手机和项链,他把他的外套送给了我。我的衣服已经被扯得破破烂烂的,遮不了身体。他的外套上带着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帆布面料上还沾着某种动物的毛发,我把那些黑色黄褐色的毛发摘下来,穿上了外套,很宽,又长,衣摆直到我大腿上。

他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向码头上的一排平房。我站在岸边,脚下的木板水津津的,海风与前夜的不同,似乎更加轻盈,吹过来宛如一层轻薄的海沙。他们选择了一个非常荒凉偏僻的码头,在那个男人失去身影之后,我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再看到别的人影出现。只有我自己。我像是踏上了一个荒岛,被丢弃在隐秘的水岸边。

我不能再告诉你准确的时间了,只能靠太阳的位置大概猜测一下时段。我离开那个码头时已经是中午了,离开码头是一片很小的渔场,晒着渔网和海货,几条渔船横七竖八地放在沙地上,没有任何人看管。再往后就出现了房子,矮矮的尖顶小屋挨着,一栋接一栋,但还是没有人,只有两条狗窝在路边,冲我吠了两声。

我知道他们去哪了。我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在和船上的男人们一起,翻建着货舱里的皮毛,他们身上沾满了黑色白色黄色褐色的毛发,和难以洗去的腥臊味。

这个时候,你大概已经发觉失去了我的消息。好吧,也许我应该从更远的地方开始说起。从更早之前,我们在盛美百货四楼吃饭之前,我本来像你一样,早起赶地铁,吃饭补妆,日复一日地为了生活而生活。这没有什么可耻的,真的,每天做一样的事,每天一样不知明天地生活,这本身并不可耻,这只是一种活下去的途径,可耻的是一边心安理得地这样活着,一边又在咒骂它带来的平静与稳妥。

我只是觉得,非常,疲倦。我常常在周末睡二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就只是躺在那里,闭上眼之前天是黑的,睁开眼之后天也是黑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觉得自己正在死去。上班时坐在电脑前,我似乎能看到脸前竖着一把巨大的斧头,随时都会倒下来,把我从肩膀一劈两半。我要合群,要知进退,要笑,要好看……如果我不说话,我就是一个隐形人,我像一个气球,悄无声息地萎缩溃烂——你明白吗?

有一天,就是我们吃饭的前一周,我的邻居死了。哦,我想起来了,和我一起看书的人不是你,是我的邻居。那本蓝色的《海边的卡夫卡》是我的,那一天他来找我,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说过话,他突兀地敲响我的门,精神恍惚地问我,你看书吗?我们坐下来一起看这本书,我告诉他,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去日本买一座山。那里的土地是私有的,我可以买下一座小山,在树林中间盖一座房子。你是说过要来给我当护林员对么?他那时微微一笑,说的是,有机会他会坐着走私船来山上找我。

那本书没看完他就回去了,什么也没说。半夜我被警笛惊醒,匆忙去打开门时,从门缝里掉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为那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的孤独。他跳楼了。

我不认识他,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我只知道他好像是个作家,足不出户。零星地听说过他在写一些——畅销书。警察把那张纸条收走了,说是物证,不,没有什么可证明的,他就是自杀,他已经说得够清楚了,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公司在那之后就没去过了,联系走私船比想象中的要容易,要不是那天你上门来找我,我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就要直接走了。我们一起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我的背包里只装了一千五百块的现金和一个手机。我本来连手机也不想带的,你在门口等我,我就只好顺手拿着,后来把它给了那个男人,我还要感激他把这个要走。

吃饭时,你不是问我来着?以后有什么打算?你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做这些,你想过以后转行吗?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不喜欢,我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透了,无论做什么,我都要回到和现在一样的困境里去。不,不是困境,而是——无——你明白吗,是零,是空的,气球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我说,我要去买一座山头。你没有相信。你不知道三十个小时之后,我就站到了日本的土地上。

从某一个社会层面上来说,我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让我继续说下去吧,我并没有在那个村子里多逗留,趁他们回来之前,我顺着大路走进了附近的山区。那是些很低矮的山包,大部分被买下来了,一排排地种着人工林,山下围着铁丝网,上面挂着牌子,写了主人的名字。越往里走,路的痕迹越模糊,树林也越杂乱,人的印记渐渐没有了。我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往里边树林就太茂密了,遮住了太阳,我没办法预估时间,甚至也找不到方向。

我怀疑我在那片山区里绕了好几天,鞋子走烂了,我用上衣撕成条,包着脚继续走。我在途中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几次,每次醒过来之后才发觉走着走着就扑在地上睡着了。我想过也许我会死在这里,不过,还好,我活到了现在,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子前给你写信。

看见那座小屋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木头小屋,矗立在林子后面的空地上。斜坡的房顶,屋檐下留了一条前廊,高出地面四十多公分,还做了一个三阶的小阶梯,田字格窗户里透出温柔的火光。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扒着窗沿往里看,还没看清什么,窗户里突然探出一根重物打中了我的头,我一下子昏了过去。

后来我知道,打中我的那东西,是猎枪的枪托。我躺在毯子上,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我对面,托着腮看我。他跟我说了一大堆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他比划了半天,最后放弃了,拿起一只碗递给我,里面是一堆糊糊样的东西,我闻了闻,有肉和燕麦的香味,就拿起来三两口喝光了。

我睡在地上,他睡在床上。他去封炉子时,我看见屋子角落里放着一只笼子,里面装着木屑和水盆,却没有别的东西。

天亮之后,他把我带到木屋后,天呐,你相信吗?从那时起我相信这个小屋就是为我而建的了。屋子后面是一个水池。就是我向我的邻居描述过的那种,用石块和水泥砌起来外围,上面盖了一个木头盖子,从山上引下来一根长长的水管,斜着插进水池里。那个人把盖子掀开,我靠过去,看见水中我的倒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样子真是糟透了。好几天没洗的头发结成一缕一缕的,脸上沾着泥和草叶,还有我的指甲,长得又长又尖,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我说不下去了,总之,我真是糟透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留下了一套叠好的衣服在草地上。我把自己脱光,用水池里漂着的木勺舀起水,从头顶泼了下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赤身裸体,水很凉,偶尔有风吹过来,皮肤上立刻站起来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有一瞬间我觉得淋在我身体上的不是水,而是光。后来每一天我都要跑过来在这里光着身子走来走去,用水池里的水把自己浇得湿透。没有人看我,也没有人问我,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容身之处,它是属于我的,它使我与世隔绝。

那个男人的厨艺很糟糕,总是在锅里煮出一堆莫名其妙的糊糊。不过他人很好,我几乎要爱上他了。我们没有办法交流,他拿出纸笔,画一些幼稚奇怪的画来告诉我一些东西。就比如那个笼子吧,他指指那个笼子,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圆一个大圆,大圆后面跟了一条大尾巴,小圆上面多了两个小三角。哦,他是养了一只松鼠。但那只松鼠不在笼子里。他又画了一座山,在山脚圈了个圈,画了个箭头指向那里,他的意思是,松鼠去山下玩了。但松鼠一直没有回来。

我只在地上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夜,他就把我拽起来,自己抱着毯子躺到了炉子旁边。那张床上铺着很厚的褥子,面料被长年磨得轻薄平滑,夹杂着浓烈的木料气味。半夜我听到他压着声音咳嗽,还有悉悉索索起来喝水的动静。我卷了卷被子,没有出声。

他送了我一把柴刀,还把那只打过我的猎枪拿出来给我看。我摸了摸黑色的枪管,他猛地把枪管抬起来,吓了我一跳,他抱着枪哈哈大笑。我们一起去了树林里,林子里有一条被踩出来的模糊小路,他顺着那条路,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一路指着树和鸟,跟我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我提着那把柴刀,一刀劈在树上,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我不是想打断他,我只是看见有只蝉趴在树干上,顺手把它劈成了两半。他有点惊愕地看着我,但是没说什么,把柴刀从我手里拿回去,摘掉了黏在上面的蝉的翅膀。

那天晚上他半夜又在咳嗽,我把头蒙进被子里,隔断声音继续睡觉。可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慢慢地已经不是咳嗽声,而是喘气声,到最后连喘都喘不动了,只是从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我下床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半睁着眼,脸色变成青紫色,他努力地伸着手指向储藏柜,我过去打开柜门,看见一排棕色玻璃瓶,里面装着药丸,瓶身上写着我看不懂的字。我倒出来一粒药捏在手里,回到他身边,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我说,我给你一粒药,你把这座山卖给我好不好?他听见我说话,睁大了眼睛,嘴里还在不停地出气。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一直蹲在那里等他回答,可他没有回答我,出的气越来越少,最后天还没亮,他就没气了,那粒药还捏在我手里。我说,好吧,你真小气。然后把药塞进了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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