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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37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03 07:00

正文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


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

宝玉道:“我是个胡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


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


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


黛玉道:“琴者,禁也。

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或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


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


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仪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


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


宝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


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


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


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著就疏远了似的。”


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


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


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


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

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


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


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


黛玉红了脸一笑,紫娟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


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


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

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


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

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


正愁着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


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余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优?无以解懮兮,我心咻咻!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


鳞早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


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迭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


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


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


黛玉道:“好像木樨香。”

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


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


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


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

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


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


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懃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


“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


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旦夕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


黛玉道:“也罢了。”

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

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


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


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


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


紫鹃道:“就是他。”

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

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


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腌臜。”


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


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

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


紫鹃道:“就添去。”

黛玉道:“你们就把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


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溜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

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


雪雁道:“都晾过了。”

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

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


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得簌簌泪下。


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


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蹧蹋了呢?”


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


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


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迭。


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


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


宝玉道:“当真的么?”

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

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


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

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


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


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


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

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


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往再听。


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听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


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的上。”


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

惜春道:“阿嘎!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


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


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


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

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

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


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


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


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


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


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


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


妙玉道:“那里的琴声?”

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

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


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


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

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风萧潇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迭,如今‘阳’字韵是第二迭了。咱们再听。”


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

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


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


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妙玉听了,讶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征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


宝玉道:“太过便怎么?”

妙玉道:“恐不能持久。”

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

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

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

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跌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


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嗗嗗”一片声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晃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


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


众人都吓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


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


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

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

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


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


女尼道:“是我。”

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

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

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崇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


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

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

道婆道:“是。”

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

众人问:“有碍没有?”

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


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

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


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


惜春道:“他有什么事?”

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


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


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


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


惜春笑问道:“什么事?”

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


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


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


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


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锺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


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儿么?”


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

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伏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念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


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


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伏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


惜春都应了,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


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篾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


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


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

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


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


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

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太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吓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


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


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

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


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


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


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泪下。


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的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


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


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蹋了。”


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


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


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

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

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


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

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


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


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


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


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

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


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

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


周瑞答应了去,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


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点就是了。”


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的假的。”


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


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

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

贾珍道:“谁叫你说话?”

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做眼睛珠儿?”

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


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


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书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


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

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


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三给我一块捆起来!周瑞呢?”


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

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

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诉了一遍。


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

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


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

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

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


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里,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


凤姐听了,不知何故。

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


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


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体统儿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


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


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


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


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

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


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


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


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


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

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呢?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


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

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儿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


贾芸道:“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


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


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

“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


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

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


论家事,这里是跴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


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

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


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

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

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


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


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迭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


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

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

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着。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


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


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送出芸哥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


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


贾芸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


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


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


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


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


贾芸道:“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

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却说凤姐在屋里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


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

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


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

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钱,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


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


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


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屋里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刚才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


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


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


凤姐道:“是了。”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


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

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

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

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


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


那小丫头出去了。

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

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


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


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下平儿在这里就够了。”


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


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

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声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


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


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


凤姐听见,吓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吓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官事?”


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


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


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


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着,把衣裳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


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变了。”


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裳罢。”


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裳来。

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


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

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


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著书坐着。

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前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么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


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


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


宝玉道:“不用换。”

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


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


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迭起。

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迭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


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

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


宝玉摇摇头儿,说:“这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


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

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

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


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

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

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

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

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


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


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


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


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


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

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


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


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这个来的。”


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

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


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


宝玉道:“知道了。”

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


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

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


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

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