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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 | 余华:要让每个细节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欧 · 亨利《麦琪的礼物》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1-01 20:56

正文



来源:小说评论

作家余华



要让每个细节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
——欧 · 亨利《麦琪的礼物》

余华

今天讲的是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我知道这篇小说时十八九岁,欧·亨利的几篇著名作品,《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叶子》《警察与赞美诗》,你们可能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了,比我读的时候更小。他的作品里有着令人难忘的教徒般的虔诚,他在写作的时候是很虔诚的,但是在生活中他未必虔诚。他做过很多工作,欧·亨利这个笔名是他在坐牢的时候在一本法国人写的药用手册上找到的,法国人叫艾蒂安·欧西安·亨利。欧·亨利原本姓波特,在银行工作的时候因为贪污逃到了洪都拉斯,两年以后,妻子病重,他才回来,然后坐牢,被判了五年,因为表现好,被提前释放。

他妻子因病去世,他在监狱里开始写小说,是为了养活在外面孤苦伶仃的女儿,也不一定是写小说,确切说是写作,给一些报纸写不同的文章。他的作品和他这个人很不一样,他与他的作品是相反的,欧·亨利在生活中不虔诚。



[美]欧·亨利 《欧·亨利短篇小说选》王晋华译 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2018年版


所有的故事都是有起因的,很多时候故事的起因会成为叙述的重点,围绕这个起因去写,集中写或者展开写,就像协奏曲,主题通常是由钢琴、小提琴或者大提琴表达出来,乐队围绕着它们,经过、呈现、发展。《麦琪的礼物》就是这样,起因是圣诞礼物,叙述紧紧围绕着圣诞礼物推进,是集中去写的。

这个故事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一块八毛七”,其中的六毛是小硬币凑成的,这些小硬币是黛拉买东西时讨价还价一分两分省出来的,黛拉数了三遍,仍然是一块八毛七。这个开头讲述了这个家庭困顿的生活状况,这个很重要,有了这样的开头,黛拉和吉姆给对方买圣诞礼物的艰难既合理又动人。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黛拉卖掉她珍爱的美丽长发,给吉姆买了配得上他那块金表的白金表链,而吉姆卖掉金表给黛拉的长发买了一套精美的梳子。

欧·亨利为了让他的故事能够顺利地深入人心,开篇不久专门列出一个段落来写这个家庭有两件让这对夫妻引以为荣的东西,吉姆的金表和黛拉的长发。金表是祖传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吉姆,祖传意味着珍贵。长发象征了难以置信的美丽,欧·亨利这样写道:“倘若示巴女王住在风井对面的套间里,黛拉哪天洗完头后把头发甩到窗外去晾干,也会让她的一切珠宝和饰物相形见绌。”贺拉斯也用金银财宝去形容女性美丽的头发,他曾经写道:“阿拉伯金碧辉煌堆满财宝的宫殿,在你眼里怎抵丽西尼的一根头发?”

也许这是西方文学的一个嗜好,中国的古典文学里没有这样的嗜好,我们读到关于美丽头发的描述时,无论是整齐的还是松散的,甚至是凌乱的,呈现出来的美都与金银财宝没什么关系。那块金表,欧·亨利也要用财宝去形容:“倘若所罗门国王当上一名守门人,他的全部财宝都堆放在地下室里,吉姆每次经过时掏出他的怀表来看看就会让他嫉妒地直扯自己的胡子。”

欧·亨利这样写的目的就是要告诉读者,金表和长发对于这个家庭是多么珍贵,差不多是至高无上的珍贵了,当黛拉和吉姆分别卖掉它们,买了搭配它们又没有搭配上的圣诞礼物后,这个关于爱的故事确实深入人心了。

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低俗小说》里也有关于金表的表述,金表在这部电影里是一条线索。克里斯多弗·沃肯饰演的昆斯上尉在房间里走向童年时的布奇,镜头有点变形,昆斯上尉递过金表时讲述了金表的来历——布奇的曾祖父戴着这块金表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安全回来,金表给了布奇的祖父,祖父戴着它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死前请战友将其带回美国交给布奇的父亲。

这是两个文本的差异,如果欧·亨利在讲述金表时加上塞进肛门的经历,那就亵渎了《麦琪的礼物》,《麦琪的礼物》有着宗教的虔诚。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将欧·亨利讲述金表来历的优雅语句放到《低俗小说》里,会十分别扭,不符合昆汀电影那股歪门邪道的劲头。

前面说过欧·亨利的作品有着让人感动的虔诚,但生活中的欧·亨利一点都不虔诚,生活中的昆汀倒是与他的电影气味接近。



《麦琪的礼物》是从黛拉的角度讲述的,所以叙述的主动要点在黛拉这里,在叙述里有主动要点和被动要点,这是我发明的词汇,吉姆的要点就是面对黛拉的言行作出反应,属于叙述的被动要点。如何意识到可以卖掉自己的美丽长发,这是很重要的,于是黛拉的第一个要点出来了。

欧·亨利用了一个简单的方法,他轻而易举度过了第一个要点,这跟欧·亨利的写作目标有关系,别的作家可能会在第一个要点反复思考,应该这样或者那样,欧·亨利热衷于把小说的要点放在结尾,这是作家与作家写作目标的不同。欧·亨利在这里借用了镜子,一个狭窄房间里的狭长镜子,而且欧·亨利简洁到了什么程度,他都不愿意多描述几句,换成别的作家可能会让黛拉在无意中走过镜子——那个房间很小,镜子随时可见——先注意到自己的长发,之后想到可以卖掉,连这样的描写他都不愿意,直接一句话:“她突然从窗前转过身子站在镜子面前。”这就是欧·亨利,对他来说这里不是重要的地方,不用花费过多的笔墨。

接下去欧·亨利让黛拉的头发在镜子前面披散下来,又飞快地将头发整理好,当黛拉面对镜子注意长发的时候,欧·亨利写得很快,但在后面,黛拉决定把头发卖掉的时候,又写得慢了,因为欧·亨利喜欢把重点放在后面。有些作家喜欢在前面写充分,后面可以顺畅地过去,有些作家前面只写一句,后面再充分去写,欧·亨利属于后者。

这中间,欧·亨利描写了黛拉情绪的变化,从眼睛闪亮到陡然失色,还踌躇了一会儿,掉下一两滴眼泪。这是必要的,如果黛拉在自己头发披散下来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决定卖掉,前面有关头发多么珍贵的描写也就枉费心机了,而且还会减弱结尾的动人。欧·亨利继续他简洁的描写,让黛拉把头发卖给有各类毛发商品的索弗罗尼夫人。下面的对话看似平淡,实则精彩,我把这段对话抄了下来,给你们念一下:

“你愿意买我的头发吗?”黛拉问。
“我买头发。”夫人说,“脱掉帽子,让我瞧瞧是什么模样。”
棕色的瀑布摇曳而下。
“二十块钱。”夫人说,一只老练的手提着头发。
“马上给我钱。”黛拉说。


这组对话的精彩在于速度,简洁明快。对于商人而言,不用说,尽快成交好于缓慢成交,夫人说话自然利索。黛拉是一个习惯讨价还价的女人,这时她没有还价,“马上给我钱”,她是这么说的。我们读到了文学作品里最爽快的交易之一,虽然交易额并不大。对话的速度表达了黛拉的急切,既然她决定卖掉头发,也就预示她急于买要送给吉姆的礼物——欧·亨利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够把握人的言行和情绪,通过言行表达人物在不同时间、地点的心理状态和情绪状态,前面写黛拉多么的斤斤计较,犹犹豫豫,到了这个时候她马上就卖,她离开家门的时候是“飞一般地出门下楼,来到街上”。

叙述的第二个要点出来了,黛拉应该是去了不少商店后才看到配上吉姆怀表的白金表链,她卖掉头发的时候,不知道买什么。我前面说过,欧·亨利写故事是为了结尾的精彩,他不会花费笔墨去写寻找礼物的过程。如果是另外的作家,这里会面临一个叙述的过渡,如何看到和确定礼物。如果黛拉有目的,就是要去买一条表链,就有固定的几家商店去寻找。她不知道该买什么,怎么去找?这个过程如何去描写,对不少作家来说是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这是一个叙述的要点,欧·亨利只用了一句话就度过了叙述的第二个要点。他这样写:“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黛拉像张开玫瑰色的翅膀飞来飞去。别理会这糟糕的比喻吧,事实上她跑遍各个商店为吉姆搜索合适的礼物。”

这个比喻确实很糟糕,欧·亨利自己知道,所以他说“别理会这糟糕的比喻”,以欧·亨利的才华可以轻松找到一个更好的比喻,他在这里只是过渡一下,不想动脑子了,只想让读者知道黛拉花了两个小时,逛了好多商店。我觉得欧·亨利只要稍稍一想,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比喻。

我们要理解欧·亨利,1901年到了纽约以后,为了生活,他在十年里写了三百个短篇小说,他知道这是个糟糕的比喻,他没有精力去修改。我估计那时候他饥肠辘辘,想着赶紧把这稿子交出去,拿到稿费去吃饭,甚至有可能债主正在敲门。我觉得欧·亨利在纽约租的那个房子没有后门,不像巴尔扎克住过的房子都有后门,前门有人讨债,他从后门溜走,等债主离开了,再从前门大模大样回去。纽约不像巴黎,有后门的房子不多。所以我们应该理解欧·亨利这个糟糕的比喻,他已经自嘲了,我们听他的,就别理会这个糟糕的比喻。

如果我们在这里较真,在“张开玫瑰色的翅膀”这个糟糕的比喻后面,依然是可以补救的。因为比喻可以有连续性,不是只有一句话就结束了,它可以延续下去。我来说说另一个比喻,一个好比喻。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那位老妇人讲述了往日时光之后,没有任何怨恨了,这时候茨威格用了这样的比喻,“压迫她灵魂的石头已经滚落”,如果这个比喻到此为止,即使算不上糟糕,也是平庸,但是茨威格的比喻还没完,接下去是“沉重地压在往事之上,使之不再复活”。我一口气讲完它,你们听着:“压迫她灵魂的石头已经滚落,沉重地压在往事之上,

使之不再复活。”这是一个美妙的延续性的比喻,如此形象,如此生动。


[奥]斯蒂芬·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2年版


比喻是可以延续的,一般情况下比喻是把这个事物比喻成那个事物,比如用我现在手里的钢笔来比喻这个话筒,这个是不同的事物之间产生的,有时候同一个事物之间产生比喻,效果同样很好。比如博尔赫斯写到一个人在世界上消失的那个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这是洞察力和想象力的完美结合,你们想一想,还有什么比水在水中消失更干净,同一个事物之间产生的比喻,有时会出现惊人的效果。

欧·亨利完全可以写出一个好比喻,但是他没有茨威格有钱,茨威格贵族出身,不存在饥寒交迫的问题,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想想他的比喻。欧·亨利有饥寒交迫的问题,没有那么多时间停留在一个比喻的选择上。他用了那个糟糕的比喻之后,换个段落的第一句是“她终于找到了”,真省事,他在写作时绝对不给自己添麻烦,“终于找到了”,这个“终于”让人感觉到黛拉寻找的不容易。他既然不想在寻找上多停留,那就让叙述过去得越快越好,这是最直接的方法。

下面的句子是“那肯定是专为吉姆而不是为别的什么人造的”,就是白金表链,在这个描述表链与吉姆的气质如何一致的语气庄重的段落里,欧·亨利解决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他写道:“配上这条表链,吉姆就能在任何人面前掏出表来看看钟点了。原来他的表虽然了不起,但由于没有表链,只串着一根旧皮带,有时候他只敢偷偷地瞧上一眼。”

这个时候读者才知道,欧·亨利之前没有写,他们家引以为荣的两件东西,其中之一的金表是没有表链的。类似的细节在小说叙述里出现时,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前面铺垫了,一种是讲到相关之处带出来,欧·亨利是后一种。在这个篇幅不长的短篇小说里,只有两个地方可以讲述吉姆的金表没有表链,一个就是这里,另一个是在前面讲述这个家庭有两件引以为傲的东西的段落里,显然在前面段落里铺垫出来是不合适的,在这个把示巴女王和所罗门国王都拉进来的华彩段落里,如果讲述金表没有表链,一是不合适,好比是在朗诵赞美诗的时候,听众里有人说了句脏话,二是吉姆的金表显得寒碜了,黛拉的头发也会跟着寒碜了,并且会减弱结尾给人带来的震动。在《麦琪的礼物》里,欧·亨利全部的心血就是要表现出金表和头发的珍贵,然后麦琪的礼物才会如此感人。他让金表的珍贵在读者那里先入为主,买到和金表绝配的表链之后,再说出没有表链,时机刚好。

所以,重要的细节在叙述里出现时,有时是在前面铺垫,有时是顺带出来的。在《创世纪》里,先说明一下,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是把《圣经》当成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阅读的,在《创世纪》第22章,上帝试探亚伯拉罕是否虔诚,要亚伯拉罕带上他的独生子以撒,到摩利亚地去,在一座山上筑起一个祭台,把以撒献作全烧祭。亚伯拉罕第二天就给驴备上鞍,带上儿子以撒和两个侍役,还有劈好的全烧祭用的柴,一起上路,他们走了三天,来到上帝指定的地方。在这里,故事开始就铺垫好了,以撒就是祭祀的绵羊,以撒不知道,两个侍役也不知道,亚伯拉罕和读者知道,然后才有了令人感伤的父子两人的对话。以撒问父亲:“火种和柴都有了,献做全烧祭的绵羊在哪里?”亚伯拉罕回答:“儿子,上帝自会预备全烧祭的绵羊。”后面发生什么你们自己去看,我这里不说了。

在这里,以撒作为祭品的细节只能是前面铺垫好的,无法在后面的叙述里顺带出来,所以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要让每个细节出现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记住是自己的位置,不是合适的位置,合适的位置会有几个,自己的位置只有一个,这个很重要,这样你们才能够写出好作品。如果没有自己的位置,再好的细节你们也要放弃,不要担心浪费,它会在你们其他作品里出现。好细节就像好姑娘那样不愁嫁,好细节肯定有地方去,肯定有它自己的位置,只不过不是在这部作品里,是在另一部作品里。能够做到让所有的细节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应该是一个伟大作家了。

回到《麦琪的礼物》,接下去故事的被动要点出现了,关于吉姆的反应。吉姆的要点是两个,第一个是他见到黛拉的长发没有了时的反应,第二个是黛拉手掌张开将表链递给他时的反应。第一个反应写得详尽,第二个写得简单,差不多一笔带过。为什么?我待会儿说。

先说吉姆第一个反应,黛拉已在家中,黛拉回家后在紧张焦虑和激动的情绪里迎接下班回家的吉姆。她用卷发钳把剪短的头发烫成一个个小小卷,之后她把煎锅热上,准备做牛排。她想象吉姆看见她头发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吉姆的反应是她没有想到的。欧·亨利是这样写的:

吉姆停留在门内,像一只猎狗闻到了鹌鹑的气味那样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住了黛拉,里边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表情,叫她害怕。这表情既不是发怒,也不是惊讶,也不是赞成,也不是恐惧,不是她预料中的任何表情,他带着这种奇特的表情死死盯着她看。


究竟是什么表情?什么都不是。我觉得欧·亨利把握住了这个叙述时刻。这样的时候去找到合适的词汇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欧·亨利不会去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所以他干脆利落地说,都不是,什么都不是,那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词——不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欧·亨利写不出来,但我们读到这里马上感受到,虽然我们不知道吉姆具体是什么表情,可是我们知道了表情的方向,这就够了。有时候叙述需要这样,只提供方向,不写明具体的,写明了往往局限了,把读者的思维和情绪固定住了,而方向能让阅读一下子宽广,而且不同的读者会看到不同的表情。

这之后,叙述的中心才来到吉姆这里。黛拉情绪激动地喊叫着说话,几乎是哀求吉姆。里面有一大段话,你们应该已经看过几遍了,说她的头发会重新长出来,而且长得很快,说卖掉头发是为了给吉姆买一件礼物,黛拉的话里几乎每个字都是“爱”。

这时候欧·亨利描写吉姆的反应,如果说这篇小说有高潮,这个部分就是高潮。第一个,“‘你剪掉头发了?’当吉姆结结巴巴地问,仿佛他苦苦思索之后仍然没有搞清楚这明白的事情”。吉姆没有反应过来,黛拉再次告诉他头发剪掉之后,吉姆仍然不知所措,欧·亨利让吉姆四下张望,好像在哪里还能找到头发似的。这样的描写是欧·亨利自然写出来的,不是深思熟虑以后写的,有经验的写作者都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自然就会出来。然后再来一个,“‘你的头发不在了?’他几乎带着白痴的神情问”。

欧·亨利让吉姆两次问出同样的问题,显示出了他在激动时刻把握人物状态的能力。平静时刻人物的状态是容易把握的,激动时刻如何描述人物的言行才能看出一个作家是否了不起。黛拉的长发突然没有了,欧·亨利栩栩如生地写下了吉姆的复杂言行。

吉姆问了两次之后,才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拿出一套用玳瑁制成的嵌着宝石的梳子,黛拉的反应在欧·亨利笔下也极其准确,先是“一声狂喜的叫喊”,这个瞬间她忘记自己的头发被剪掉了,随即是“神经质的眼泪和哭泣”,她马上想起来美丽的长发已经没了。

之后的段落里,如同前面的叙述里顺带说出吉姆的金表没有表链那样,欧·亨利同样用了顺带出来的方式,写下黛拉看到那个梳子的时候,顺带说出黛拉很久以前在百老汇大街橱窗里不胜羡慕地见过这套很贵的梳子,黛拉“只不过是心向往之,没有一点会得到它的希望”。这样之后,两件礼物都拥有了令人难忘的由来。而且礼物都有叙述的重点信息,都是顺带出来的。这些是你们要学习的,你们在写小说的时候,什么是在前面铺垫好的,什么是在后面顺带出来的,你们要权衡,这是叙述的技巧。

在看到黛拉长发没有了的激烈反应之后,吉姆见到白金表链,竟然不可思议的平静。当黛拉把与金表绝配的白金表链递给吉姆,并且激动地讲述她走遍全城才找到这根表链,同时要吉姆赶紧把金表拿出来,她要看看装上表链后是什么样子时,欧·亨利只用两个段落就结束了:

吉姆没有听她的,而是一下子坐到沙发上,双手搁在脑后微笑着。
“黛拉,”他说,“我们把圣诞礼物放到一边,暂时保留着吧。这两件礼物太好了,只是暂时还不能用。我将表卖了钱给你买了梳子。噢,现在请你去煎牛排吧。”


如果欧·亨利愿意,当吉姆看到黛拉给他的礼物是白金表链时,可以继续用激动的方式去进行详尽的描写,可是欧·亨利不愿意,因为继续进行详尽的描写只会是重复,无论怎么写,情绪都是一样的。欧·亨利这个十年写了300个短篇小说的老手,当然知道这是重复,不管词汇怎么变,句式怎么变,情绪依然是一样的。欧·亨利简单地结束了,因为高潮是在前面的段落。

当吉姆告诉黛拉他是用卖掉金表的钱买了这套梳子,已经是意外之笔。欧·亨利用平静简洁的两个段落结束时,也许会在心里想,让读者们去激动吧,我就不激动了。

最后一段关于麦琪的礼物的解说,从今天的角度看是多余的,但是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趣味,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特征。

今天我本来是要讲叙事的两个方向,讲《麦琪的礼物》和《西瓜船》。所有的小说都是有起因的,《麦琪的礼物》是紧紧围绕礼物这个起因去写的,与此不同的是苏童的《西瓜船》,《西瓜船》的叙述背道而驰,向我们展示了叙事的另一个方向。在《西瓜船》里,故事的起因不是叙述的重点,只是一个诱饵,故事上钩了,起因就没了。《西瓜船》的起因是寿来杀了福三,可是寿来与福三是如何争执又如何动了刀子,苏童一个字没写,然而通篇下来的描述几乎都与寿来杀了福三有关。苏童的方式是烘云托月,他不画月亮只画云,可是月亮无处不在。这是我要把《麦琪的礼物》和《西瓜船》放到一起来讨论的原因,可以清晰地看见叙事的两个方向。但是今天时间不够了,我以后找机会单独讲讲《西瓜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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