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属东西方文明的中国和法国历来重视文明交流互鉴,历史上两国之间曾展开丰富活跃的人文交流。近代以来开风气之先的上海更是见证了中法之间在思想、文学、音乐、美术、建筑、城市景观乃至生活方式等多个层次的相互对话、相互影响。今年是中法建交六十周年,也是中法文化旅游年,借此机会,笔者试图对上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兴起的法式沙龙做些回顾。
马斯南路的“真美善”沙龙
1927年,随着“真美善”书店的开设,沪上首个“法国式沙龙中心”诞生于马斯南路(思南路前身)曾朴客厅。曾朴诚挚欢迎沪上文艺青年尤其是法国文学爱好者来访。他在自传中写道:“马斯南路的客厅里到了晚上没有一晚不是灯光耀目一直到深夜的。”
“真美善”三个字本是法国浪漫主义者标榜的口号,曾朴父子亦以此为号召,希望“借此拉拢一些文艺界的同志,朝夕盘桓,造成一种法国风沙龙的空气”(《曾朴全集》)。来访者多是声气相投的文艺爱好者,张若谷、徐蔚南、郁达夫、田汉、赵景深、叶圣陶、陈望道、朱应鹏、江小鹣、苏雪林等都是座上客。一群青年围绕着“老少年”曾朴,讨论法国浪漫主义、沙龙文学、路易十四朝的闺帏文会、乔治·桑等法国作家的轶事、阿纳托尔·法郎士的印象主义文学批评方法、布鲁内蒂埃的反对理论等法国文艺话题。不少中国作家都因各自的法国偶像而获得了一种新的跨文化身份:曾朴和曾虚白被誉为上海的“仲马父子”,徐霞村被视为上海的皮埃尔·洛蒂,而张若谷则是上海的阿纳托尔·法郎士。
《真美善》杂志一周年纪念号外:女作家号
“真美善”沙龙之所以能够成为上海法国文化爱好者中心,不仅因为其主人是一位醉心法国文学的浪漫主义者,与其坐落的位置亦密切相关。在搬到马斯南路来之前,“真美善”编辑部也曾门庭冷落。为了让自己的沙龙有地道的法国味,曾朴租下马斯南路一座有客厅、有花园的洋房作为编辑部。尽管赁金高昂到难以承受,曾朴却总是舍不得搬。为什么呢?他在《〈异国情调〉序》中道出原因:
“就为马斯南是法国近代的制曲家,我一出门,就要想他《拉霍尔王》,《少年维特》的歌剧。再在夕阳西下时,散步在浓密的桐荫之下,左有高耐一街,不啻看见《西特》和《霍拉斯》悲壮的布景,右有莫理爱街,好像听见《伪善者》和《厌世人》的苦笑,前面横贯新拉斐德路,在法国原有好几个拉斐德,我却只认她是和赛薇尼有关系的女作家,就想像她《葛兰佛郡主》里绘画的风景,《趣味的笔记》里叙述的故迹。我行在法国公园,就当她是鲁森堡,我蹒跚在霞飞路,就当她是霜霰莉蕊,这些近乎疯狂似的Exotiame(异国情调),就决定了我的不搬家。”曾宅坐落于旧法租界中心地带,往北走五分钟即是1909年由法国园艺师柏勃设计的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大草地、玫瑰园、喷水池、冷饮室一应俱全。给曾朴带来法国文艺灵感的高耐一街(皋兰路)、莫理爱街(香山路)、拉斐德路(复兴中路)、霞飞路(淮海路)也近在咫尺。如汉学家傅海呐所言:马斯南路115号曾宅优雅的周围环境能够唤起对巴黎生活的遐想,可以勾勒出充满美感的法国生活画面。张若谷也对曾朴住宅及其周围的三条路——高耐一街、莫理爱街与马斯南路——赞叹不已:“这三条点缀都会艺术文化的法国式道路,恰巧又都是采取艺术家的名字做路名,真是何等美妙风雅。住在那里的人家,即使是大腹商贾,或伧夫俗子,也会渐渐地艺术化起来的吧。”作为上海衡复历史风貌区中的保护建筑,这份法式优雅被保存至今。如今的曾宅位于思南公馆内,周围都是外观相仿的小洋楼。花园里绿树环绕,鸟雀成群,不难想象近百年前“真美善”沙龙的风雅。
由上海及苏浙的“文艺茶话”
随着1931年7月《真美善》杂志的停刊与曾朴的归隐,马斯南路的客厅沙龙成为了历史,但上海的法式沙龙却并未停歇。1932年,法国归来的徐仲年、华林、孙福熙作为主要成员创办了“文艺茶话”,每周日在上海举办,出版同名杂志。徐仲年是里昂大学的文学博士,而华林与孙福熙则专攻艺术。“文艺茶话”的倡导者与曾朴志同道合,延续了法国文艺客厅的形式:
“在斜阳西下的当儿,或者是在明月和清风底下,我们喝一两杯茶,尝几片点心,有的人说一两个故事,有的人说几件笑话,有的人绘一两幅漫画,我们不必正襟危坐地谈文艺……文艺空气,流露于不知不觉的谈笑中,正如行云流水,动静自如。……舒适,安乐,快心。它是一种高尚而有裨于知识或感情的消遣。”(衣萍《谈谈“文艺茶话”》)比起“真美善”沙龙,“文艺茶话”规模更大,地点更灵活,形式更多样,成员背景更为丰富。例如,在1934年2月18日下午举办的第八十七次“文艺茶话”会中,24位沪上文艺精英齐聚上海八仙桥青年会茶点部,共同欢迎意大利画家佳露·查农前来交流。查农之妻是法国人,徐仲年与查农夫妇熟识已久。除了徐仲年、华林、孙福熙这三位沙龙骨干之外,汪亚尘与郎鲁逊是从法国学成归来的美术家,马宗融是毕业自里昂大学的文学翻译家。24位中,有卢葆华等8位女士出席,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文艺茶话”之风也从上海吹到了南京、苏州、杭州等地。例如,南京首场“文艺茶话”特意选在南京的“上海咖啡店”举办。戏剧家谢寿康不仅从法国带回了文艺客厅的布置灵感,还邀请到了法国归来的刘石心、唐学咏、方于、侯佩尹、章警秋、郭心雄等文艺家。到场的还有孙俍工王梅痕夫妇、费鉴照、胡小石、王道源、钟宪民、蒋山青、顾阴亭、薛天汉等文人学士。主催者王平陵在那一天异常忙碌,据他回忆,南京先生太太们都保留着东方人客气的习气,他得一一地介绍,替大家打破社交隔阂,才使他们在这轻松自在的法国艺术空气下,放下东方人的客气与拘谨,自由地交谈、说笑。顾、薛二位太太现场表演了昆曲,方于女士演唱了法国歌剧,唐学咏则歌唱了自制名曲。中法曲艺同台展演,令人难忘。
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除了曾朴的“真美善”沙龙与徐仲年等人的“文艺茶话”之外,还有美国名媛弗里茨太太的沙龙、新雅茶室沙龙、张若谷主导的“咖啡座谈”等诸多文艺沙龙,各个沙龙成员之间多有交叉。与同时期的北京沙龙相比,“对法式异国情调的迷恋、对沙龙文学闺帏文会的热衷可以说是上海沙龙的重要凝聚点”(费冬梅《沙龙》)。不分门户、不计利害的法式沙龙深合于“无所为而无不为”的中国道家精神,“为文艺朋友之雅集”(华林《文艺茶话》),成为了联结现代中国与法国文艺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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