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里我们所需要的是勾勒出一个范式机制,以从政治上理解概念的变化。在随后部分,两个概念的变化——“第四等级”与“霸权”,使我们有理由去阐明,至少简要地阐明,范式机制的解释性意图。但是,在转而进行这种阐释之前,还有两项任务与我们有关。第一项且较为简单的任务,要求我们承认一些限制,承认上文勾画的范式机制所面对的限制,特别是如果一个人希望对概念变化做出详尽解释的话,就更不能避开这一任务。
在概念的总体变化上,其他范式机制可同时或独立地起到很好的作用。譬如,简单的调适可以发挥作用,特别是在关于新的所指意义的相对简单的例子中(像在上文古斯塔夫·斯特恩提到的新船被称作“船”的例子中)。在词确实命名事物的那些例子下,有些得到确立、开始命名新事物的词,通常很少受到矛盾的干扰。我们也几乎不应以怀疑的眼光去看待人类想象力的这种纯游戏,当它涉及所能言说的东西或重新概念化的东西时。简而言之,没有问题或矛盾的游戏可能引发概念的变化。
另外,并非所有矛盾和问题都相应地导致批评、解决和重新解决矛盾和问题。实际上,就人类状况而言,似乎存在着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有时我们所有人,以及所有时候我们中有些人,常常生活在矛盾之中,或听任问题的存在,甚或显得无能为力。诚然,在这些情况下,我们所关注的东西就是从解释概念世纪上为何确实发生变化,转到了解释概念为何在面对问题和矛盾时没有发生变化。其他限制也存在着。许多问题和矛盾的出现,当它们出现时,且如果它们出现时,总是以一种事后的方式出现。这也就是说,理论与政治实践的变化常常先于人们的承认,先前未得到承认而时下已被解决或消除的问题和矛盾,之后才得到了承认。在这些情况下,理论与政治实践的变化可能先于人们对问题或矛盾的承认——也就是说,那些问题或矛盾起初并没有促使变化。
一些诸如此的限制没有必要等同于上文所勾画的机制的反驳,尽管确实任何随后的理论发展必将把它们融入自身之中。概念变化的政治理论还应去辨识乍一看可能认为是悖论的东西,至少当该理论被涉及的概论所作的通常承诺或志向评判时。概念变化的政治理论的价值不在于这样的概论,并确实要求如此。之所以这样,因为矛盾和问题必须在关于它们的概念中被确定,这些概念中矛盾和问题曾经存在——或在一些情况下那些矛盾和问题依然存在。这就必然要求我们把矛盾和问题置于它们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置于变化中的历史语境中,这种变化中的历史语境从他们的批判和尝试的解决方案中而来。因此,概念史通常成了一种历史理解的工具,一种概念和政治变化的研究所要求的工具。概念史承诺揭示概念变化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以及政治变化在概念上的重要性。于是,阐述概念史的本质和概念史在当代与政治理论的关联,就又构成了以上暗示的第二个且更长的任务。
概念史讲述概念变化和政治革新的历程。概念史叙述人类想象力的某种延伸——在信仰、行为和实践中的延伸——通过追溯一些关键性的政治概念的问世和转变,有时追溯一些关键性的政治概念的消亡。因此,概念史为真正历史地思考政治学做出了贡献(这种思考反对研究者本人沉湎于某个历史时期,该方法亦有其优点,特别是当这个时期不只是或总是某人自己的时期)。概念史也为政治理论的活动做出了贡献。
概念史自成一系,跻身政治理论的姐妹学科和话语史。概念史领域通常属于语言的政治生活,尽管概念史的特殊主题是某些概念,即构成政治的信念、行为和实践的概念。既然概念是语言的构成物,概念史就总是语言的(甚至词的)历史,原因在于,概念史是我们进入政治行为人用概念所构成的世界的唯一途径,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像昆廷·斯金纳对一个新的政治概念的问世所作的评价,“一个社会已经开始稳固地拥有一个新概念的最确定的标志是一个新词汇将得到发展,从这个新概念能被公开地阐述和讨论这一方面来说”。而且,这个新词汇将遭到批评,我们还应补充上这一句。
然而,概念史不可能仅是词源学的生命线,特别是一个单独的词,更是如此。之所以这样说,至少有以下三条理由。第一条理由是,就概念史作为真历史而言,概念的起源必须加以讲述;这就要求对它的前史有所了解。(我们以“祖国”与“爱国主义”之间的明显关系,以及“神职者的政略”与“意识形态”不那么明显的关系为例。)概念(和词)是怎样从早期概念材料里出现的——有时是爆发式的,通常是极为缓慢的——本身就构成了概念史的必不可少的内容。
第二条理由是,由于概念形成与理论丛或概念图式中,追溯单个概念就不能不论及其他概念,无论是得到何等简单的追溯。只有用这种方式,我们才能把握统治和联合政治共同体的政治争论总结构中的概念史。也还是通过这种方式,概念史才能免遭“单位观念”史的指责。
最后一条理由是,由于概念不是主题——除了从主题的微不足道的意义上说之外——概念史只需把概念的问世和转变解释为政治行为人使用概念以达到政治目标的结果。这就是说,政治概念除了政治行为人运用和改变它们之外没有任何中介或生命;概念史有相应方案以解释这些政治行为人为何这样使用和改变它们。这完全宽泛的承诺应受到限制,像我上文已表明的,通过将概念的变化理解为政治行为人试图解决自己的问题和解决其所批评的矛盾的一种想象的结果。
这三条理由表达了方法论的承诺,这些承诺的具体鼓动作用将取决于至少三个进一步的实际考虑。第一个考虑是某些原始资料,即概念史学家为了他的或她的具体概念而将被迫去查阅的资料。这里我们发现某种范围式的东西。一些政治概念(像“自由”或“正义”一样的概念)频繁地出现在我们所宽泛地称作(从一些直觉的和历史地可变的意义上说)伟大的政治理论中,譬如,亚里士多德、霍布斯和黑格尔的那些伟大政治理论。诚然,这些概念也在更为普通的政治话语舞台和政治语言舞台上发挥作用,而其他概念几乎被排除在外(譬如“第四等级”或“爱国主义”)。从巨著,还有不那么重要的著作,到小册子、演说和信件,概念总有它们各种各样的用武之地。不同的用武之地要求概念史学家使用不同的技巧——从(通常富有同情心地)重建概念于气势宏伟的意义大厦中,到(常常怀疑论式地)考古战时宣传册或某党派演讲中巧妙处理的修辞中未发掘的意义层次。
第二个考虑是各种不同程度的细节——关于某个具体概念历程中的任一部分或全部,关于概念作为其中一部分的思想丛,或关于让那些创造或改变概念之人思索的问题和矛盾——将听命于概念史所选择的形式和长度。这向来是世纪问题,就像公众是历史的导演一样。按照一种灵活的尺度,一个人可以将昆廷·斯金纳纵观整个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对“国家”的概念史所作的学术的、翔实的阐述,与劳伦斯·斯通纵观整个有记录的历史对“性”的概念史所作的更流行的、快节奏的阐述进行对比——以及其他一些。我们从这两者中所学得的东西是十分重要的和显而易见的。于是,在形式和长度上,概念史可能自始至终颇多不同。
最后一点考虑是概念史绝不会完结。不但存在着未来的概念史(仍然)有待讲述,而且概念史的过去几乎不像它(有时)看起来一样盖棺定论。还存在着许多对解释概念史的担忧。但是我有一个谦虚的考虑,即使它也一样难以解决。这一扎根于讲述概念史的解释性计划——它是应用试图去解决何种问题,它所受到批评的何种矛盾为其蜕变铺平了道路——必须考虑到概念史所具有的试验性的和约定性的特点。为何会发生复杂概念变化,这个问题仍有模糊不清之处。因此,概念史可能常常被迫仅仅记录一些概念的变化,并且充其量只是隐约描述对概念的一些具体解释的粗略轮廓。这些解释总是易受批评。所以,这可能会产生所有概念解释的争论;并且诸多有疑问的概念它们本身总是易受质疑。这些各种各样的质疑保证概念史将绝不会固定不变或绝不会完结。于是,概念史又生出新的一代——大致就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
当我们在对新一代书写他们新的概念史这一前景感到惊讶时,面对的是那概念史之概念史与“概念变化”之概念变化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前景。这里可能没有永恒的安慰;但是或许想想任一时代概念史学家如何成为那时的理论家,会使人们的迷惘减少些。
概念史学家,通过满怀同情而富于想象地进入这些政治理论家的政治争论的结构,同过去的政治理论家一起建立理论。想要试图理解过去概念变化的片段,要求的远不只概念史中记录下的语源学的转换。更确切地说,这样的尝试要求重新发现和重新思考一些问题;探究未被记录下来的线索;掌握某些以当代标准判断看来来不相关的理念;甚至批评矛盾或提出最初未注意到的反事实。这些任务非常重要,加入我们假装我们了解过去的政治思想——或避免愧对“后代屈尊俯就”。但是,在完成这些任务的过程中,概念史学家揭示,有些东西可能具有不同的前景——在概念、信念、行为或实践方面。简而言之,存在着选择性的过去;如果存在着选择性的过去,那么就存在着选择性的现在和将来。在这方面,概念史可有助于激起批判的、创造的,甚至乌托邦式的冲动,这种冲动是任何时代的政治理论都具有的特点。
概念史学家还对他们记录下的整个概念、争论和政治的转变建立了理论。通过这种方法,他们从事真正地历史思考。这种历史思考在以下时候尤为明显:概念变化和政治革新被作了严格、深刻或彻底的叙述,并且我们暂时的距离作为它的唯一报偿,具有一些关于非预期和非概念化的结果的迹象,这些结果是以往政治行为人和理论家们原则上所不可能具有的。这反过来又激励我们去思考自己的概念、信念、行为和实践的问世和最终消亡。这显然就是当代政治理论的任务,一项偶尔引起争议的任务。概念史学家对这些争议只能抱着不偏不倚的态度。
进一步说,概念史学家从理论上如何去全面阐述概念史。这里的理论,可理解为方法论或史学研究方法。我已经着手论述了一个理论,它的主要范畴是矛盾、问题和批判。但是,不管我的论述得到认可与否,可以预见许多其他问题或争论不会就此消失。譬如,某些概念间的联系为何被确认为重要的——特别是这些联系是如何被建立起来的——是一个由某种理论产生的问题。甚至一些如下的陈词滥调也假定了一种基本的方法,即越是引经据典意味着越是重要:在一个具体的过去的政治理论中,某个概念比另一个概念对后来的理论家来说更为重要,因为我们可指望更晚的理论家引证这个概念而非另一个概念。虽然这看起来极其简单,但它确实一种未广泛共享的简单性。许多思想史家,尽管也具有或遵从列奥·斯特劳斯关于重要概念和有意义教学的历史传播论,却不愿使用上述方法。
总之,概念史学家是理论与方法论的热情支持者。我安排这场讨论的方式暗示了何种派系、预示了我自己对概念史应如何推进的看法。强调政治行为人对矛盾的批评和他们解决问题的努力,强调帮助妥协他们自己政治争论的结构的概念丛,倒向一种颇为强大的语境论。政治概念的意义应该依据政治行为人将其用于的语境来理解;从时间上去追踪概念变化,通常要求研究语境和使用的变化。相关语境总是既具有语言意味也不乏政治色彩;概念史学家必须置身说者与听者、作家与读者之中。相应地,意图变得非常重要,但意图自身无论何时都绝不会用尽政治概念的意义或政治辩论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