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讲述人
水青冈
为君起松声
01
我刚刚下班回家,看见新买的大衣上的牛角扣被一粒粒用心地扭了下来,亮
晶晶
地放在小盘子里。
外婆带着慈祥的笑容,问我:“要吃吗?”
她脸上的笑容那么温暖和天真,我都已经生不起怒气,只好佯装高兴地接过来,偷偷藏到房间里放好,免得她真的吃下去。
转到厨房准备做饭,却发现昨天的剩菜被泡了水放在水槽里,上面还打了两个鸡蛋。
…我今天回家可能有点晚,外婆应该是饿了。
好不容易做好饭端上桌,“外婆,吃饭了。”
“你那么客气干啥啊。”
“外婆啊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啊。”
“那我是谁?”
“…那我想不起来了。”
“外婆。过来吃饭。乖。”
好不容易哄她吃完饭,又跟她解释一遍为什么她不能再吃了,因为刚刚已经吃了两碗饭。
当然,最省事的方法,是打开任意一个播放电视剧的频道,跟她讲:
“外婆啊,来。我们看打鬼子。”
她要是配合,就会开始用家乡话叽里咕噜地,一个人对着都市爱情剧的男主角骂“死没良心的日本人心瓦特了”。
02
我有时想,外婆再也不是那个,会用剪刀给我剪莲花藕根娃娃的外婆了。
那个在麻将声中安安静静独自听越剧的外婆,那个笑眯眯摸出一把梳子细细把头发理好,衣衫永远整洁的外婆。
我大约再也见不到了。
她有时清醒的时候,能够叫出我的名字,
然后便是垂泪怨叹自己的命运。
然而她还是那个总把好东西留给我吃、关心爱护我们、喜欢清洁、热爱劳动的好外婆。
比如说现在,她端着一碗铺满细细撕碎的纸巾,笑意盈盈地跟我说:
“我不饿,你吃。”
有时候,外婆又像个孩子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
孩童是一个学习成长的阶段。
而外婆的人生末尾,却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
每爆出一样小事件,都让我们对她现有的能力有一个新的认识。
唉,她已经不会做饭了。
哦,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然后接受它。
我以为她终于忘记我是谁时,我会很伤心很难过,我会因此而流泪。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像接受一种持续存在的钝痛一样,我比我预想中要轻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前面还有更多难以让人接受的事实在等着我们。
因为外婆还需要我继续守护。
“有人想要谋我的性命,他们马上要来了。”
“外婆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人要来害你,还有你知不知道我很厉害?”
“你很厉害吗?”
“我不仅会武术,我还会飞檐走壁,会各种绝技。谁来你也不怕。”
“你是谁?”
“我是你的孙女,我会一直一直保护你的。”
03
他们总说老年痴呆这病,患者家属要比患者痛苦很多。
我不这样觉得。
想到她一觉醒来谁也不认得,以为自己一个人莫名住在陌生人进进出出的房子,那种恐慌大约无以言具。
筷子还没搁下她就忘记自己刚吃过,幻想我妈每天很严厉地责骂她打她,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在这间充满陌生人的小房子里。
在她周围的亲人,她一个也不认得。
她遭受了多少并不存在的委屈。
所以,赌气躺在床上闹着不吃饭,抱着被自己撕破的被子默默流泪,总是吵着要出去找已逝的爸爸之类的事情,也是能够理解的吧。
外面的电视机里头战火纷飞,外婆歪着脑袋用一种崎岖的方式睡着了。
我握起她细瘦的脚踝,就像她多年前对我做的那样,把她的身体摆正,枕上枕头,盖好被子。
我没办法想象你的世界,唯有期望它可以美好一点儿。
在最后那一天来临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