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超级明星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三国情报网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如何烧冷灶的故事。
而在这个故事的结尾，这个超级明星早已湮没无闻，但烧冷灶的故事，却一直在继续。
当那个人从真定（今正定）出发，走向昌平时，他也许已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留在世上的唯一遗迹，是今天北京市昌平区的银山塔林，在这片塔林的正中间，是他的墓塔。这是一片佛教圣地，从唐代开始，到明清结束，但这并不是连贯的。
唐、辽、金、元、明、清，历经六朝，也历经了六个不同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只从天会三年讲起。
《银山宝岩禅寺上下院修殿堂记》记载：「京之北，有山曰银山，寺曰宝岩，实亡辽寿昌间满公禅师之开创，通理、通圆、寂照三师继席之道场也。金天会初，佛觉徇缘始居之，故历代相仍。」
金国天会三年，有一位佛觉禅师找了半天，最终确定了银山脚下的这片废墟，并在这里开设道场，开坛讲法。
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一句叙述，殊不知背后藏了一个多大的秘密。而要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我们就必须回到案发现场，看看天会三年的昌平发生了什么。
天会三年，很多人可能没有印象，但这一年在公元纪年中是1125年，此时的昌平隶属于宋国燕山府，但话虽如此，实则昌平刚刚归宋国没有多久，再之前是辽国的领地。
而佛觉是从哪里来的呢？宋真定府的洪济寺。
缪荃孙编纂的《顺天府志》里有这样的记载：「在旧城，按寺记：金天会中，佛觉大师琼公、晦堂大师俊公自南应化而北，道誉日尊，学徒万指，帝后出金钱数万为营缮费，成大法席。皇统初，赐名大延圣寺。」
从这里我们知道，佛觉的法名是琼，也因此我们可以叫他佛觉琼，又或者洪济琼。
洪济琼不是我给的称呼，是宋国给的，后来在他这一脉的谱系里延续了下来。
在今天正定县隆兴寺里面，有一块曾经隶属于正定八大寺之一洪济寺的碑，这块碑是这么写的：「真定府十方洪济禅院住持僧法琼……大观二年六月九日。」
我们一一拆解。真定府，隶属于宋国。十方禅院，这是一个称呼，类似985、211，而在宋代，普通高校和学院就是甲乙徒弟院，十方院必须要是高僧坐镇。
大观二年，北宋年号，公元1108年。
这至少告诉我们，在1108年，洪济琼就已经在宋国是颇为有名的大僧了。而他这么有名，一方面和他的佛法有关，另一方面与他的师承也有很大关系。
他的老师叫宗赜，此关系在《续传灯录》中有记载。
宗赜曾被赐号慈觉。
从《慈觉禅师语录》中我们看到，他恰恰于北宋绍圣二年（1095年）当过洪济寺的住持：「师绍圣二年四月十八日开堂，于知府杨待制畏手中接得疏。」而杨畏恰恰于这一时期在真定府担任知府，史料可查。
宗赜的老师又是谁呢？《补续高僧传》提到，「从秀圆通落发，学最上乘，未几，秀去而夫继，师得旨于夫，遂为夫嗣而绍长芦之席」。这里的法秀就是圆通禅师，出身陇西辛氏，是中古时期的一个世家子弟，到北宋年间已经破落，而他则与宋真宗的妹妹万寿公主交好，被万寿公主请去法云寺当住持。
宋真宗时期佛教发生了很大变化，宋真宗本人就写了《崇释论》，于是佛教的教义开始下传，从一份经典各自表述，最后变成了各自创作经典，一下子全国几十万僧侣出现。这个时候佛教的派系也逐渐演变成几个不同宗派之间的博弈。而圆通禅师法秀就是云门宗。
佛教在古代有两个特点往往为人所忽略。
其一自然是上下串联功能，当全国几十万僧侣涌现的时候，大僧实际上是另一种诸侯，但他们往往负责的是在各个不同利益团体之间传递信息与博弈的作用，而不会实质性地称霸。
其二是圈地和基金。是的，我没说错。佛门不纳税，因此大量贵族会将土地隐藏在寺庙的名义下，久而久之各地中小地主也会如此。而伴随着的，就是以寺庙为基础的一个个原始基金池。
考虑到这两点，我们再来看法秀的交往圈，就颇有意思了。
除了万寿公主外，他还和一个人关系密切：王安石。此事在惠洪《禅林僧宝传》中有记载。
叙述了这么多，我们会发现，佛觉禅师的师祖法秀、师父宗赜所交往的，或者是皇族贵胄，或者是当朝大臣，或者是地方父母，那么当佛觉继承了洪济寺的时候，他被朝廷加封，实际上是朝廷对他的社会关系网的认可与赎买。
那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佛觉，为何最终走入了金国？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咀嚼一番佛觉的履历。
于是在《明高僧传》中，我们发现了佛觉禅师的踪迹。
「释海慧金国人也。幼而英敏学不由师。鲁诰竺坟过目成诵。初游讲肆如入龙宫。性相玄途无不挟其英而揖其粹也。所以法喜禅悦饫而饱餐。潜踪五台刀耕火种就岩缚屋。一榻萧然。如是者十有五。一日叹曰。大丈夫当以众生为急。溺是胡为。遂携锡燕都遍历禅寺。随缘演化。七众云屯。于是声播寰宇道布宸宫。金皇统三年六月英悼太子创造大储庆寺于上京宫侧。告成极世精巧幻若天宫。慕师道价降旨请为开山第一代。说法赐牒。普度境内童行有籍于官者百万为僧尼。次年诏迎旃檀瑞像供养于寺之积庆阁。皇统五年海慧入寂。火浴获舍利五色无算。光明彻于空表异香弥旬。金主偕后太子亲王百官设供五日。奉分五处建塔。谥曰佛觉佑国大师。次年正月诏清慧禅师住持储庆。赐号佛觉护国大师。命登国师座。特赐金缕僧伽梨衣并珍异瓶罏宝器。金主后妃太子顶礼双足奉服法衣。其震丹国王致敬沙门。古所未若于是时也。」
看起来可能很复杂，我们来慢慢拆解。
首先我们发现，他一开始叫做释海慧，只是圆寂后才被金廷敕封佛觉护国大师。而在他进入真定的洪济寺之前，是干什么呢？
潜踪五台刀耕火种就岩缚屋。
躲在五台山，刀耕火种。
这就很有意思了。我们知道，五台山在忻州，仔细查看地图会发现，它和真定一样，都属于当时对辽的最前线。
也因此，在朝廷默许五台山的佛教昌盛同时，
也罕见地设置了僧官。从北汉灭亡开始，五台山僧人的最高领袖净业就投降了宋朝，从此这里延续了很久的十寺僧正司。
根据《觉证大师功德幢》记载，「将仕郎、守大理寺丞、权同勾当代州五台山寺务司并真容院及兴善镇烟火巡检公事」，意思是说，五台山的十寺僧正会直接与地方的军事、行政长官一同处理边防事务。
那么可想而知，这里的僧人绝不仅仅是单纯的串联作用，他们必然还承担着复杂的情报功能——尤其是考虑到辽国是佛教立国。
在这种情况下，再看佛觉的痕迹，他并不是以合法身份进入的五台山，而是潜藏在五台山，进行刀耕火种。
他在想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这段话里提及，他「幼而英敏学不由师」，由此可知他在五台山时期，是绝对没有拜师的。
正如上文所言，他是从洪济寺进入的燕京，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模拟这样一条脉络。
五台山→洪济寺→银山。而他进入洪济寺的时间，应该正与宗赜的时间重合。
换言之，他就是奔着宗赜去的。
此其一。
其二是，真定这个地方也是佛教昌盛之所在。常言道，真定八大寺，其中除了洪济寺，还有临济寺。临济寺自唐代开始，就是佛教宗派临济宗的祖庭。不说过去，今日的临济寺依旧是正定唯一有佛教活动的场所，并且几任方丈始终是省政协委员。
但我们说了，宗赜是云门宗，洪济寺是云门宗。
而云门宗发源于哪里？
文偃禅师的广东韶州云门山。
换言之，云门宗一直是南方的宗派，而在此之前北方几乎是没有云门宗的踪影的。
万松行秀在《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中说：「佛日提一枝临济禅，……，抑扬云门、临济宗风，平分半众，不辞而去。」
翻译一下就是，临济宗的佛日禅师有打压云门宗、抬高临济宗的想法。那至少这一条线索给我们提供了佐证。
本文叙述到这里，该有一个初步总结了。
这个故事有这样几条脉络：
1，古代佛教异常发达，僧人往往有在达官贵人之间来回串联的作用。
2，宋辽边境佛教昌盛，在这里僧人甚至具有行政与军事的权限。
3，云门宗长期在南方，一直无法进入北方，即便是有云门宗大佬宗赜过来，也很快回去了南方。
4，有一个在五台山没有师门的隐藏僧人，跑去了真定洪济寺拜师，最终成为了洪济寺的住持。
释海慧，洪济琼，佛觉。
他想干什么？
我的结论是，他想出人头地。
事实上
从宋朝开始，中小地主踊跃出现，虽然帝国的行政运行成本加剧，但也同时意味地方诸侯几乎不可能出现。
因为海量的中小地主再不具备独自成为一方诸侯的可能。我们常常分析汉唐的政治斗争，会有各种集团的博弈，但宋代的党争则更多聚焦于朝廷，因为这些人出自科举，而不是出自其它。
换言之，他们的一切都是科举给的，所以他们的博弈也仅限于朝廷。一旦被朝廷外放，就相当于失去了作用，直到再度被起用。而他们对自身利益的诉求也往往集中于在家乡囤地，这也是地域性文官集团的起源。
那么为数不多的机会在哪里？也许我不能全部列举，但当时的宋辽边界一定是其一，而在宋辽边界众多职业的选择中，宗教人士一定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选择了佛教，却没有在南方，而是在北方，去当那个投身于时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