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木心《文学回忆录》
最近读了两遍《尼采传》。他还是太老实,所以苦。我是复杂而狡猾,比较能苦中作乐。他没有读过东方人的东西。他的超人,还是创造了新伦理道德。他太看得起人类,太西方,太德国。
天才越大,越是不肯承认有神论无神论——历史上四例: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肯承认。一会儿有神论,一会儿无神论——不是神出鬼没,而是神出神没——我是小艺术家,也不肯承认:你们看,我一会儿有神了,一会儿无神了。海德格尔是个庞然大物。刘军当时要进去,我劝他别进去。我只能点点,点到为止。这种点穴道,是缺德的。如果以后有人说“木心是以这种缺德显大德”,就好。电视里一个小男孩跳出来,哈哈一笑,真是天堂笑声。一笑,孔雀开屏了,唰的一下全撑开,然后抖,简直瓦格纳!现代知识分子,二战后,极度混乱。老子哲学起了良好作用,但只限于一小撮人。老庄是出世的,而存在主义是入世的。所以从历史角度来解释存在主义,它有功。它通俗易懂,将人生难题一把抓起来,在当时是有用的。所以我说存在主义是摆地摊,比到大公司买东西实惠。萨特在文学上不愧为好样的。在政治上参与,有时瞎起劲,帮倒忙。中国没有受存在主义好处,也没有受存在主义害处。今天讲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在本世纪,存在主义是件思想界的大事。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存在主义是在法国兴起的文学流派。以萨特为代表,后来成了二十世纪现代文学主潮,席卷西欧,波及南美北美,二战后,势焰更盛。“存在主义已像大气压一样,到处存在,成为知识分子中占统治地位的精神潮流。”匈牙利学者卢卡奇说。存在主义初为哲学界的一个哲学名词,概念限于哲学。萨特出来后,研究克尔凯郭尔、胡塞尔、海德格尔、雅斯贝斯等人的“存在”学说,以他丰富的别具一格的文学著作、政治论文,从存在主义哲学原理,形成一种文学观点、政治态度、写作方法。他本人还参与很多社会活动。当时社会正期待这么一个人物,一个宗师,需要有人出来,对战后不知如何是好的青年说话,引路,正好萨特是这么一个人物。中国,七八十年代有一群青年人偷偷在讲存在主义,很信服,硬把我也拉进去,我说,我不是。什么是存在主义文学?以存在主义哲学为核心的文学活动。存在主义的内核,是存在主义哲学,存在主义的外形,是存在主义的文学。一个哲学概念和一个文学流派一起发生,发展,这在文学史上没有过。存在主义的鼻祖是谁?不是萨特,是十九世纪的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这位哲学家很特别,用小说、散文来间接传达他的哲学观点,不直接用哲学方式写。所以存在主义一出世,就和文学结下不解之缘。我的说法是,存在主义这个婴儿,是穿着衣服诞生的。萨特的文学成就,我是佩服的,他的《墙》(Le mur),实在是写得好。萨特是无神论的存在主义者,克尔凯郭尔是基督教的存在主义者。存在主义是从有神论慢慢过渡到无神论的,在这过程中,有个过渡的人物,胡塞尔(Edmund Husserl)——我们往往不知道胡塞尔的过渡、克尔凯郭尔的起缘——萨特曾在胡塞尔门下做学生,后来成就超过前辈。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萨特之外,还有加缪(Camus)、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萨特有好几大聪明:他和德·波伏娃那么好,但不结婚,聪明!诺贝尔奖给他,他不要,聪明!他这些聪明,是非凡,所以我称他是当代的骑士。他长得难看,又崇拜“文革”,我起初讨厌,后来看了作品,还是佩服他。还有雷蒙·盖兰,本雅明·丰达纳。这两位在法国也很有名,但属存在主义边缘作家。此外,意大利、秘鲁、印度、日本,都有存在主义作家。《大英百科全书》把卡夫卡也列入存在主义作家。五十年代加缪思想转变——整个说来,存在主义是“左倾”的——他和同志们辩论,“右倾”了。六七十年代,存在主义日薄西山。1980年萨特死,存在主义思潮亦结束。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是大家。要简化他的思想,做不到。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被称为“基督教存在主义”。这哲学要追溯到希腊哲学和基督教神学传统。帕斯卡、蒙田,都得追溯到。他的哲学和“教义”,密切联系。他有部著作《非此即彼——一个生命的残片》(Either/Or),很有代表性。主题是:人的存在与发展有三个阶段:美学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其中,对生活的美学观点、伦理观点,两者一定要选择其一。人生道路,不可能既是美学观,又是伦理观。这问题大了。从古到今,到未来,这是一个老要纠缠下去的问题——老庄,美学观点。孔孟,伦理观点。嵇康,自己是美学的,教儿子是伦理的。要我的说法,一是审美情操,一是义务责任。结婚,就是伦理,义务责任。我平时的所思所想所言,都是审美的,只能放弃义务责任,我出国,五个外甥,一个也不写信。人家出国,急忙给家里写信。再谈克尔凯郭尔:那本书,提出人生三阶段。其一,美学。其二,伦理。其三,宗教。拿两个人相爱来写如何体现这三阶段:先是相爱不能结合,因外界阻止;后是两人理解不同,一者是审美的,一者是伦理的;最后,悲剧表现在两人气质不同,一者认为忍受命运,一者是要反抗命运。这本书的概括力量惊人。这三阶段,我都经历过。大家都经历过。在中国的环境中,这三种阶段的矛盾更激化。如两人都审美情操,但社会不允许;如对方以伦理回报我,我认为他不解,有一方忍受命运——最后毁灭。他是有结论的,认为先是审美,后是伦理,再进入宗教。我称他为克尔凯郭尔的“丹麦式的天人合一”。怎么回事?他先是攻击黑格尔,认为“存在”是不完全的,不可能单凭理智就能理解的。他不承认黑格尔的“体系”,他说:在最热情的献身精神中坚持客观的未定性,就是真理,就是对每个存在着的人的最高真理。黑格尔把存在和思想是同等对待的。而克尔凯郭尔认为,同等对待存在与思想,使信仰失去了地盘,这样,基督教仅仅成为一个环节。他感到上帝指定了一个任务给他,但任务是什么,人不知道,不明确,要靠人自己去努力,才能知道这任务是什么,并去完成它。这说法很有魅力的,狡辩的,诗意的,余地很大。他说:哲学不是研究客观世界,而是研究个人的主观的‘存在’,个人‘存在’无法摆脱痛苦、危机、荒诞,所以唯一的出路便是弃绝理性,皈依上帝,达到神和人的统一。这就是我前面所说,克尔凯郭尔的“丹麦式的天人合一”。一次大战后,他的书影响很大。他哪儿也不去,只去过一次柏林。自作孽。做哲学家,不如去餐馆打工——哲学家不过也是餐馆打工,老板是上帝。上帝很凶,尼采不老实,疯了。后来出了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及他的“现象学”(phenomenology)。他认为现象学(其实就是哲学,他换个说法,新了,卖价高了)是对纯粹意识的肯定。纯粹意识对世界做了简化(世界本身,被放到一个括弧里),对这个世界只有直觉能够把握,这又像是柏格森的说法。我的说法,是“直觉”像扇门:一边推开——有神论,一边推开——无神论。有神无神都争“直觉”这扇门。艺术家是靠直觉创作的。而天才越大,越是不肯承认有神论无神论——历史上四例: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肯承认。一会儿有神论,一会儿无神论——不是神出鬼没,而是神出神没——我是小艺术家,也不肯承认:你们看,我一会儿有神了,一会儿无神了。达·芬奇的学生说有两个达·芬奇,他一会儿有神,一会儿死不肯说。当时的宗教,比二十世纪极权统治还要厉害。你不信神,要烧死的。人长得美丽,美姑娘,完蛋。哪里出了事,都推到美女身上,吊死,烧死。这些美女今天可以去做模特儿,每天不给五百、五千美元,不起床。放弃任何涉及客观现实的、超过任何纯粹经验界限以外的判断——这就是现象学的简化。不把认识主体看做是现实的、社会的、心理的存在,而是把它看成是纯粹的,即先验的。而西方传统经典是理性主义延伸,这条路线是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一路下来,认为理性是可以认识世界的。到马克思,认为不但可以认识世界,而且可以全盘解决世界的问题。尼采第一个看出理性主义的祸害,在大学讲演时,底下一片轰动。但他没有能全面攻击理性主义。他有诗人气质,但诗才不行。我说:“诗是天鹅,哲学是死胡同。天鹅一展翅,全都碰壁。哲学家全是壁虎。”胡塞尔构成了非理性主义的哲学体系。这无疑是功劳。他否定了客观世界的真实性、物质性、可变性。这原是哲学家一厢情愿臆造出来的。哲学,到头来是哲学家的性格表现——唯物主义者的性格,都刚愎自用。现在轮到海德格尔、雅斯贝斯(Karl Jaspers)。海德格尔是个庞然大物。刘军当时要进去,我劝他别进去。我只能点点,点到为止。说句笑话:越是大师,越是怕点。跟他驳、辩,劳民伤财。一点,点到要害,他可以瘫痪。这种点穴道,是缺德的。如果以后有人说“木心是以这种缺德显大德”,就好。雅斯贝斯主张“存在”是对上帝的追求,认为哲学应从人出发,认为个人处于极为难的绝境,应通向上帝。海德格尔是无神论存在主义。他关心“存在”的意义,认为人所处的世界是无法理解的世界,他关心人是如何“存在”的,人孤立无依,永远只能惶恐忧虑。如果他到此为止,他是个诚实的哲学家,是另一个叔本华——他不停,说:这种忧虑惶恐可以揭示真理存在,人有选择和自我控制的自由——如果他到此为止,还是一个超人哲学的继承者,是悲观主义发急了,想要超越,横竖是理想主义,不能推广,不能实现的——他还不停。说:忧虑恐惧通向存在,存在是光明的,这光明通向上帝。我认为世界上不存在超人党、超人俱乐部。真正的超人,不需要读超人哲学。超人存在于超人哲学之前。超人俱乐部进进出出的不是超人,是小人。海德格尔是花最大精力、最权威的研究尼采的,但没有尼采的性格,没有尼采的血,走不了尼采的路。西方都说他是尼采最好的解释者,我不做声——后来他说了:忧虑恐惧使人通向存在,存在是快乐光明的,最大的快乐光明是通向上帝。中国的鲁迅、王国维,都崇拜过尼采,后来一点尼采的影子也没有。王国维说尼采比成吉思汗伟大——这说到哪里去了。所以我说,海德格尔选了一个更大的窝,等他那个养胖了的上帝。哲学根本就是一个亵渎神明的事。对于我,哲学的起点终点是:一颗星球要来撞地球。那么,有神论无神论算什么?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时间,凭我们对天文宇宙的知识,人和宇宙是不成比例的。太空中那么多黑洞,还有比太阳多五千亿热度、十万八万倍的星体——这些,耶和华管得了吗?科学知识足够埋葬神学,接下来还要结束哲学——不过话说回来,海德格尔是不可轻视的,他下的功夫极大极大。(休息。木心讲笑话)战国时代,我一个打火机可以让秦始皇吓破胆。荆轲刺秦王,应该手拿打火机先吓一吓,然后把剑刺下去(学吓人、刺剑的动作)。西方人凡通一通东方的,好得多,好像吃了中药一样。现在中国人不太吃中药了,傻了。西方人种是好。电视里一个小男孩跳出来,哈哈一笑,真是天堂笑声。一笑,孔雀开屏了,唰的一下全撑开,然后抖,简直瓦格纳!法国分三派:萨特,无神论的存在主义。梅罗·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人道主义的存在主义。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Marcel,1889—1973),基督教的存在主义。萨特、庞蒂,有所相通,加布里埃尔是克尔凯郭尔的继承人。萨特势力最大。所以主要讲萨特。不要讲起存在主义以为只有萨特,不是的。萨特的存在主义有三项(或谓原则):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世界荒谬,人生痛苦。很多至理名言,如果心领神会,不多嘴,是蛮有味道的,然而人总归要求解释。一解释,就跌价,味道不对了。我爱写作,不爱演讲,一讲,就跌价——现在要讲,只好跌价。人存在着,自己做选择。后来呢,本质显现出来:世界是荒谬的,于是痛苦——这是我的通俗解释,大跌价。这里是粗粗讲讲。1943年,他发表《存在与虚无》(L’Être et le Néant),建立了自成一家的存在主义体系。书中提出“存在先于本质”,后来人们从各种不同角度解释。这个公式,我年轻时看到,觉得不新鲜——佛家的因果律,唯物主义的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还有笛卡尔的公式“我思故我在”,倒一倒,就是“我在故我思”——都可参考。他又讲: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他讲,人存在,首先遇到自己。人之初,是空白的。后来露面,要造就自己。人不是上帝造就的。人是自我感觉到,然后存在。总之,存在先于本质。而且,人是决定自己的吗?我想成为钢琴家,环境不允许,于是自己无法决定。可是后来,音乐修养还在,我和音乐还是同在,这不也决定了吗——哲学就是这个东西,讲来讲去,怎么讲都可以,所以我厌倦了哲学。我少年时为了学哲学,吃足苦头,一字一句啃经典,不懂的地方总认为自己笨,只好死读硬读。特别是黑格尔,一次又一次读,后来关在地牢里,花三个月,第三遍读完了《小逻辑》,书上被我批得密密麻麻,好像有点悟了。不要以为哲学里可以找到真理。那是黑房子里捉一只黑猫。哲学家不过是想尽办法说,说得别人相信。黑房里捉黑猫,还是比喻不对,是一群哲学家在黑房子里你撞我,我撞你,黑猫呢,从来就没有过黑猫。这就是我的哲学。要是说得文绉绉,叫做“无真理论”。第二项核心,被认为是萨特的精义所在:人是自由的。人即自由——他反对任何决定论,在任何环境都可以自己选择。如果不能自己选择、决定,就不算存在。从内心讲,你可以批判、对抗,没人可以控制你的头脑,但碰上“文革”,你能选择吗?能决定吗?不过萨特不是指这些环境决定。他指的是他通过自己判断来决定选择,然后他要对自己的选择和决定负责。这段看起来很对,但很片面。萨特,你有律师吗,如果你犯了罪?现代知识分子,二战后,极度混乱。老子哲学起了良好作用,但只限于一小撮人。老庄是出世的,而存在主义是入世的。所以从历史角度来解释存在主义,它有功。它通俗易懂,将人生难题一把抓起来,在当时是有用的。所以我说存在主义是摆地摊,比到大公司买东西实惠。哲学是个拐杖,艺术家是舞蹈家——也有用,拐杖有时可以打人,打狗。萨特在文学上不愧为好样的。在政治上参与,有时瞎起劲,帮倒忙。中国没有受存在主义好处,也没有受存在主义害处。萨特哲学的第三原则,下一课再讲。总之,存在主义是大众哲学。这些不懂,太差了。哲学不是手杖吗?用得好,可以成为知识分子的脊梁。脊梁能硬得像手杖,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