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
祛魅与返魅的存在论反思
作者简介:贾丽艳,中华女子学院文化传播与艺术学院讲师(北京 100101)。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24 年 08 期
原发期刊:《社会科学研究》2024 年第 20242 期 第 153-159 页
关键词: 海德格尔/ 技术哲学/ 存在论反思/ 现代性问题/ 祛魅/ 返魅/ 集置/
摘要: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以追问技术本质为主旨,由此形成了他关于祛魅与返魅的存在论反思。“存在的遗忘”与“世界的灾难”,是海德格尔存在论反思的基础性议题。海德格尔对于技术本质的追问,不仅是在检讨世界祛魅化引发的诸多现代性问题,而且也在指出世界如何返魅化的泰然处之之路。“集置”被看作是技术时代普遍化的强制秩序,同时也是现代性问题的症结与危险所在。他为此开出的药方是对存在抱着敬畏之心,也就是让世界返魅化而走向一种“泰然处之”的存在状态。于是,“祛魅”和“返魅”构成了海德格尔现代性批判的两个面向。在生物基因和人工智能等高科技快速发展以及由此引发诸多危机问题的今天,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的存在论反思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极具启发性的思想路径。
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旨在追问技术本质和反思现代性问题,由此构成了他关于祛魅与返魅的存在论反思的两个基本面向。在当代哲学持续不断的现代性批判中,现代性问题与技术发展问题始终就是联系在一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性批判就是技术批判。在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技术时代,伴随着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等高科技的不断发展,伴随着互联网技术对于人类生活的全面渗透,更是进一步地引发了哲学家们的问题忧思。从海德格尔生活的那个年代开始,核爆炸和原子弹的横空出现就一直威胁着人类的生存。现代人在享受科技昌明带来诸多福利的同时,也在面临着技术快速发展可能引发的“世界的灾难”。海德格尔对此忧心忡忡,“我们需要反思的是,在这个由技术塑造的世界文明时代,我们是否可以和如何才能保住我们的家园?”①存在被施以技术化的理解,存在的方方面面被技术所操纵,由此而带来了存在的祛魅化,具体表现为消费主义、核威胁、生态破坏等问题症候。海德格尔为此呼吁存在的返魅化,使得存在可以存在起来,对世界泰然处之。对奥秘虚怀若谷,真正回到存在的扎根状态。围绕技术与存在的关系性追问,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始终在追问技术的本质,并且将世界的“祛魅化”与“返魅化”作为思想的两个面向,表达出一种关乎人类命运前途的技术忧思。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带有某种浪漫主义甚而神秘主义的取向,不过他的这种忧思并不是对技术的直接否定,而是设想将人带入与技术的适当关系,思考如何刹住原子时代的技术快车。对于祛魅和返魅的存在论反思,只是要从技术的压倒性解释中解放出来。“技术之疯狂到处确立自身,直到有朝一日,通过一切技术因素,技术之本质在真理之本有(Ereignis)中现身”,正如诗人荷尔德林所说“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救渡”。②
一、技术时代如何“祛魅”了存在
海德格尔关于祛魅和返魅的存在论反思,问题指向“技术的本质”,指向对于存在的技术理解所导致的危险。从《存在与时间》到《哲学论稿》再到《世界图像的时代》和《技术的追问》,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反思一直围绕着“存在的遗忘”(Seinsvergessenheit)和“世界的灾难”(Weltkatastrophen)而展开。在其有根存在论的视域中,“存在的遗忘”与“世界的灾难”是直接关联起来的,而这其中又是与现代技术的解蔽贯通起来的。“解蔽贯通并且统治着现代技术……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此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③海德格尔关于存在意义的反思指向了世界的“祛魅”和“返魅”的现代性问题。这是因为现代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直接导致了世界的“祛魅”,即世界被技术完全掌控了,似乎人类凭借其技术发明就可以为所欲为地主宰整个世界。在这种无所顾忌的统治意识之下,让我们看到了社会异化或者人类物化的结果,也看到了世界毁灭乃至地球毁灭的可能。简单地说,海德格尔的有根存在论不仅在回望古希腊哲学的原初意图,而且骨子里还怀抱着德国浪漫主义的思想。他对于现代科学技术一统天下的质问,对于回到生命经验本真状态的渴求,对于天地人神“四合”的憧憬,都直接或者间接地驱动了他对于现代性问题的批判性审度。
我们身处在一个完全技术化的时代,这是我们今天所面对的一个时代性场景。我们一方面因为技术的不断进步而过上了丰饶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因为技术的迅速膨胀而感到愈加恐惧。因此,技术问题就成了我们当下面对的一个具有哲学急迫性的时代问题。技术本质的追问和现代性反思是海德格尔一生坚守的存在之思。在海德格尔的诸多论述中,对于存在遗忘问题的检讨,不仅仅是与欧洲的命运连接起来的,而且还是与人类的和地球的命运连接起来的。世界正在没落和衰竭,因为现代技术的“祛魅”致使世界的精神力量被剥夺。“这一世界没落的本质性表现就是:诸神的逃遁,地球的毁灭,人类的大众化,平庸之辈的优越地位”。④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我们今天身处的技术时代是一个完全被技术组织起来和管理起来的时代。现代技术的发展将世界完全变成是可计算和可以预测的,世界被“集置”(Gestell)起来,也就是被技术组织起来而成为被定制的对象。“真正莫测高深的不是世界变成彻头彻尾的技术世界。更为可怕的是人对这场世界变化毫无准备,我们还没有能力沉思,去实事求是地辨析在这个时代中真正到来的是什么”。⑤这个技术时代所面对的问题就是技术向自然不断地提出挑战,目标是要战胜自然从而逼迫自然就范。在海德格尔看来,当一切存在物都被技术“集置”起来而被预订为“资源”或者“存货”(Bestand)的时候,存在也就不再歌唱而是变得麻木不仁。当世界被“祛魅化”而人被现代技术从大地上连根拔起的时候,我们对于存在的理解就陷入狭窄化的“存在的遗忘”之中。
反思现代性问题是当代哲学最为关切的时代议题之一。尽管现代性批判有着各种各样的理论流派和思想路径,但是科学技术问题始终是现代性批判的聚焦点。海德格尔的现代性反思就是将技术发展问题与现代性问题联系起来,将现代人道主义危机与技术文明的发达昌盛联系起来。在他看来,“人们习惯于把‘文明’时代称为解魔时代,而且,这个解魔时代似乎更多地、实为唯一地与完全无疑问状态同行。然而实情却是相反。人们只需认识到施魔从何而来。答曰:来自谋制之无限制的统治地位。当谋制进入终极统治地位时,当谋制渗透于一切时,就不再有任何条件,让我们依然专门地去追踪施魔,并且抗拒施魔。技术及其不断地自我赶超的进步所带来的蛊惑作用,只不过是这种施魔的一个标志;依据这种施魔,一切都要求计算、利用、培育、便捷和调节”。⑥海德格尔指向的“技术问题”及其可计算性的支配性逻辑,当然不是在工具论和人类学意义上来讨论技术,不是简单地将技术等同于人类所发明和使用的工具手段,而是专注于形而上学和存在论意义上的技术问题。他讨论的不是作为工具手段的技术,不是机器和器械的技术,而是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定式的“技术的本质”。为此,他特别地使用了“集置”(Gestell)这样一个词语来描述和概括“技术的本质”。技术是一种“去蔽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向自然提出挑战,并且通过强行整理安排自然而不断地侵犯自然。技术文明“集置”了自然,当然最终也“集置”了存在。
从德语词典的基本释义看,“Gestell”主要是指底盘、底架、支架、框架、骨架、框子等。最核心的意思就是一种起着基础作用的支架或者框架,可以将东西架起和框住。我们看到牛津词典的释义主要包括“rack”“frame”“chassis”等意思,其意思非常接近德语原来的含义。英美学者在翻译海德格尔这个概念的时候,一般英译为“enframing”(动词化定义)或者“positionality(名词化定义)”。就海德格尔做出的这个技术本质的存在论定义来看,“集置”一词确实很难用中文完整准确地表达出来。目前国内学者在翻译和论述这个概念时多译为“座架”“托架”“聚置”等等。海德格尔带来的麻烦在于,这个本来很普通的德文词被他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本来很具体的所指被转换成了抽象的哲学用语。海德格尔表明,他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是不同于该词的平常之意的。正因为如此,他将其词形写成了一个“Ge-stell”,以表示其特殊的形而上学意义。“Ge”有着聚集的涵义,“stell”有着设置的涵义,两个涵义的组合就有了一种“集置”(或者合置)的意思。
在《世界图像的时代》的演讲稿中,海德格尔概括出了现时代的5个根本现象:首当其冲的是科学(科学研究可以支配存在者),其次是机械技术(作为现代技术的本质),接着是艺术进入了美学的视界(艺术成为体验对象),然后是人类活动被当作文化来理解和贯彻(出现了文化政治的倾向),最后是“弃神”(对于上帝和诸神的无决断状态)。现代科学用理论来划定一个客体范围并进行深入探索,然后开展永不停息的有组织活动,由此申明主体活动对于客体的统治地位。海德格尔吸收了荣格的现代技术的“整体动员”思想,特别强调技术意志对于自然的统治。“在以技术方式组织起来的人的全球性帝国主义中,人的主观主义达到了它的登峰造极的地步,人由此降落到被组织的千篇一律状态的层面上,并在那里设立自身。这种千篇一律状态成为对地球的完全的(亦即技术的)统治的最可靠的工具”。⑦从这段引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使用的“集置”一词意在传递这样一层意思,即作为技术本质的“整体动员”及其全面组织化的现代性逻辑。或许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工具和装备的技术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技术本质所带来的思维方式,可怕的是技术时代的那种“去蔽”而使得我们遗忘了存在,而且还遗忘了我们对于存在的遗忘。“通过现代技术,在自然中被锁闭的能量被开启出来,被开发者被变形,被变形者被强化,被强化者被封锁,被封锁者被分发。自然能量受到保障的方式乃是受控制的,而这种控制本身又必须得到确保。所到之处,普遍起支配作用的乃是促逼着、确保着、计算着的摆置”。⑧
我们用技术将世界“集置”起来,其结果就是我们反而被技术所绑架。我们自以为是技术的发明者和创作者,殊不知我们已经成为技术的附庸。我们自以为是存在的主人,而不知我们已被存在所抛弃,我们其实进入了一个忘却了存在自身意义的“贫困时代”。在海德格尔看来,“集置”代表着一种对自然的蛮横挑战。自然提供被开采和被储存的能量,当我们用水力发电厂甚至核电厂取代了传统的水力风车,用机械化的食品加工业取代了古老的耕作农业,用飞机发动机的速度代替了人类自然生命的节奏,这就是在“驯服”自然,而最终将自然作为一种“资源”(Bestand)而加以“摆置”。“集置”意味着“摆置”的聚集,聚集促使人将一切东西“资源化”和“库存化”,最终将存在对象化。所以说,现代技术化的世界也是一个被控制化的世界。作为一种控制性的思维方式,“集置”还体现在精密自然科学的表象方式之中,这就是把自然当作是可计算的。与本质性的和沉思性的思维不同,计算性的思维乃是一种平面的和片面的思维,它只是一种“单向度的思维”。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正是这样一种情形,技术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恰恰是这种井然有序把任何秩序都拉平为千篇一律的。“技术统治之对象事物愈来愈快、愈来愈无所顾忌、愈来愈完满地推行于全球,取代了昔日可见的世事所约定俗成的一切。技术的统治不仅把一切存在者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而且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提供出来。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贯彻意图的制造范围内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并因此把一切存在者带入一种计算行为之中,这种计算行为在并不需要数字的地方,统治得最为顽强”。⑨
存在被当作对象来把握和计算,被当作能量和资源来开发和利用,作为主体的人类对于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就不再抱有敬畏之心,存在的神秘感完全消失。“祛魅化”之后的世界看起来平淡无味,毫无深度可言,毫无意义可言,于是形成了“存在的遗忘”。在海德格尔看来,体现为技术本质的“集置”,具有“整体动员”“挑战自然”“制造对象”“计算思维”等本质性的规定。“集置”所体现的是认识论和存在论意义上的技术性思维,这种思维在今天成为了一种支配性的理解模式。这种理解模式将本来充满了存在意义的世界变成一个完全技术化的交易系统。一切都是可以计算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因此一切都是被物化了的。“如果我们把技术当作某种中性的东西,我们就最恶劣地听任技术摆布了;因为这种观念虽然是现在人们特别愿意采纳的,但它尤其使得我们对技术之本质茫然无知”。⑩在“技术的追问”中,海德格尔批判了关于技术的工具论和中立论,强调技术的本质并不是什么技术的因素,技术的工具性并不是技术的本质。威胁着人类生存的不仅只是那些致命的技术化的机械和装置,更主要的是作为技术本质的解蔽及其伴随着的危险。我们这个时代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祛魅化”,似乎只要我们愿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做到的,一切都是可以被打造和被安置的。于是,我们这个时代完全处于“存在的遗忘”之中。
二、走向存在的“返魅”之路
如何才能摆脱“祛魅化”所造成的“物化”和“异化”?如何才能消除技术时代所带来的“世界的灾难”?如何才能克服计算性的支配性理解模式?海德格尔一直围绕着这些问题而设想出来的现代性补救方案,应该就是他后来所提出的“泰然处之”(Gelassenheit)的存在设想。何谓“泰然处之”?“泰然处之”就是人与存在的相安无事或和睦相处,让人与存在一起真正地在起来。可以说,“Gestell”和“Gelassenheit”是支撑海德格尔现代性反思的两个核心概念。面对存在,“集置”采取的是技术时代的计算化处置态度,反之“泰然处之”选取的却是敬畏相处的姿态。针对“集置”引起的“世界的灾难”,海德格尔主张的是“泰然处之”的存在观。显而易见,他特别向往着“何时我们如此这般存在,以至我们的存在就是歌唱”。(11)或者,何时我们的歌唱就是存在。当存在变成一种歌唱,这个时候就是人不去争当“商人”,而是愿意去做一个“诗人”的时候。海德格尔愿意呆在乡下而不喜欢大城市,愿意住在黑森林中的小屋而不去柏林大学任教,似乎就反映了他的所思所想。这种所思所想显露出了海德格尔内心深处某种浪漫主义甚至神秘主义的情调。
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明确提出了“人不是存在者的主人。人是存在的看护者”“人是存在的邻居”等论断。(12)面对技术时代的那种挑战一切的“集置”,海德格尔旨在呼唤一种“泰然处之”的存在姿态。根据他的有根存在论,存在决不等同于可以占用的资源,决不等同于可计算性的东西。“泰然处之”(Gelassenheit)这个词是海德格尔从德国中世纪哲学家爱克哈特(M.Eckhart)那里借用过来的,本意是指让上帝决定的事情自行发生,从而放弃我们个人的意愿和欲求。人类所能做的不是意愿而是非意愿,是准备一个空地和场所“让存在”得以存在起来。存在不是人的某种思维可以完全把握的,思想只是一种降临的事件。如果说爱克哈特是要求我们放弃自己的意愿从而投入到上帝的怀抱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强调的是守护存在而不是逼迫存在,也就是“顺其自然”而不要强加于自然的意思。这个词的词根“lassen”有“放弃、放开、撒手、允许、使可能”等含义,其基本意思就是“让存在起来”(sein lassen/to let be)。目前已有的中文翻译多为“泰然任之”,这是一种比较诗意的译法,意思也比较接近。本文将其翻译为“泰然处之”,是想用比较平直的表达来体现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有学者提出的,“海德格尔是在讨论思作为人这个理性动物的本质能力的背景下而引入Gelassenheit这个观念的”。(13)这个词在英美学术界被翻译成“releasement”,具有放弃和松开等意思。当然,也有人将其翻译成“composure”或者“calmness”,强调其克制和平静的含义。如果从海德格尔本人的论述来看,“Gelassenheit”这个词主要是突显了“泰然处之”(让存在存在)之意。对于物与自然的“泰然处之”的姿态,就是既对技术世界说“是”也说“不”的态度。一方面,我们不是要否定技术和抛弃技术;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要放弃单纯的计算性思维。从这种计算性思维进入到本质性的思维之中,“这种思想不是用存在者来计算存在者,而是在存在中为存在之真理挥霍自己。这种思想应答着存在之要求”。(14)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所谓哲学的终结或者说传统形而上学的终结,其实就是摒弃已有的计算性思维,就是要求开启我们的耳朵真正地倾听存在向我们发出的劝说声音。“我们的本质的安全存在也要求把物从单纯的对象性中拯救出来。这种拯救乃在于:让物能够在整体牵引的最宽广之轨道范围内居于自身之中,也即能够无限制地居于相互之中”。(15)“泰然处之”是一种思维的改变,也是一种关系的改变。
走向存在的“返魅”之路,首先要求“我们必须把自己从对思所作的技术的解释中解放出来”。(16)走出技术时代的思想羁绊,“对存在体验是对存在关系的准备,这种关系是一种虔诚:凝视贯注,沉思冥想,感恩戴德,敬畏,泰然”。(17)正是“泰然处之”这种诗意般的存在姿态,使得海德格尔尤其推崇荷尔德林这位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在海德格尔眼里,“在诗人的赋诗与思想家的运思中,总是留有广大的世界空间,在这里,每一事物:一棵树,一所房屋,一座山,一声鸟鸣都显现出千姿百态,不同凡响”。(18)在这个因“存在的遗忘”而导致意义匮乏的贫困时代,诗人的本质在于诗人的诗意追问。“当荷尔德林谈到栖居时,他看到的是人类此在的基本特征。而他却从与这种在本质上得到理解的栖居的关系中看到了‘诗意’”。(19)“诗意的栖居”表达了人与世界的某种和谐共处关系,说出了海德格尔骨子里的那种需要亲近大地和扎根大地的情愫。与这种诗意般的“泰然处之”相比较,作为技术本质的计算性思维只是把自然当作是一个巨大的加油站和能源库,而不会去照顾除技术关系之外的其他那些被遮蔽的存在关系。技术时代在对世界进行全方位掠夺和掌控的同时,也一道去除了世界的神秘性。“去蔽”或者“解蔽”变成了彻底地“祛魅化”,于是世界变成了一个枯燥乏味的和无意义的对象性存在。面对这个“祛魅化”的技术时代,海德格尔的思想回应是对于世界的“泰然处之”以及对于诸神存在的敬畏。或者说,“泰然处之”就是对于世界存有敬畏之心和抱着神秘感。唯有如此,存在的本真意义才能得到彰显。
三、现代技术的本质问题
对于当代技术哲学的理论取向,有学者划分了四种传统:包括有“哲学—现象学批判传统”“人类学—文化批判传统”“工程—分析传统”以及“社会—政治批判传统”。(20)按照美国学者C.米切姆的理论划分,其实就可以分成“工程学的技术哲学”(Engineering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和“人文学的技术哲学”(Humanitie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这样两个思想传统。(21)按照这个划分标准,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显然属于“人文学的技术哲学”之列。确实,这个理论标签贴在他的身上也是合适的。他对于技术本质的追问以及对于技术时代的检讨,无疑是充满着一种人文精神甚或浪漫主义基调的。尽管他并不是在否定科学和诅咒技术,但他确实是在检讨技术开发的过度和泛滥,意图找到一条约束技术膨胀而让世界得以安详的路途。当然,他指出的这条路途也并不清晰,或者说他自己也在纠结于技术时代的双重性逻辑。一方面,人类是无法彻底摒弃技术的所为及其成就的,而另一方面又要面对技术的负面效应。在当代由技术决定论和技术恐惧论笼罩着的现代性反思之中,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反思开启了一种追问技术本质的思想模式。不过当他提出“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的时候,似乎证明了他在技术反思的道路上也还是有些元所适从的。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的冒进和危险有着形而上学的基础,这就是西方近代以来的主体性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立足于一种主体与客体对立的对象性或表象性思维模式,对自然同时也对人自身形成了一种支配性的暴力关系。“人把世界当作对象,在世界的对面把自身摆出来,并把自身树立为有意来进行这一切置造的人……把某物带到自身面前来,而在带的时候,这种被带到面前来的东西作为事先被表象的东西在任何方面都规定着置造的一切方式;这样地把某物带到自身面前来,就是我们称为意愿(das Wollen)的这种行为的基本特征。这里所谓的意愿就是置造,而且是在有意贯彻对象化的意图的意义上的置造”。(22)值得我们关注的是,现代人的本质正是被这种意愿所规定的。现代人的意愿就是贯彻一种无条件的统治,将一切都纳入到意愿的领域之中。于是,一切都变成了可以被利用的材料,地球及其大气都变成了材料,人自身也变成了被用于更高目标的材料。海德格尔给出的结论是,“现代科学和极权国家都是技术之本质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技术的随从……归根到底,这就是要把生命的本质交付给技术制造去处理”。(23)因此,海德格尔才会明确提出“集置的本质乃是危险。作为危险,存在远离存在之本质而转身进入存在之本质的被遗忘状态中,并且因此同时转身背向存在之本质的真理。这一尚未被思考的转身在危险中起支配作用。因此,在危险之本质中,隐藏着一种转向(Kehre)的可能性,在此转向中,存在之本质的被遗忘状态如此这般地转变了”。(24)
那么,我们将如何改变技术时代的这种冒进和危险呢?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并非简单地指向科学知识和技术发明本身,也并非是一味地指责作为工具和器械的技术手段本身,而是关注技术依其本质的总体规定性。“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源自‘对存有及其真理的追问’,即它在‘存在之历史’的叙事中有其位置。这意味着,考察技术的方式不是将其作为一个孤立的现象,而是始终置于绵延2500年的历史的语境关联中。因此理解技术或者技术性的东西意味着阐释并澄清这一历史”。(25)根据海德格尔的阐释,近代笛卡尔的主体性哲学迈出了现代技术本质的关键性一步,这就是对于存在的对象化和表象化,将存在变成了一种可以测量和计算的客体。笛卡尔凭借着当时所发明的望远镜和显微镜等而骄傲地宣称,人是自然存在的掌控者和拥有者。这个意志化的主体构成了近代形而上学的基础,并且在技术时代的推进之中达到了意志的顶峰。在今天全球化的世界文明进程中,实则是用西方的技术体制来取代了世界其他民族的传统存在方式。海德格尔对此得出了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论断,即科学和技术是不会思想的,它们只知道计算和控制。这是因为“现代自然科学追求一种知识,它保障自然过程的可预计性。唯有可预计的东西才被视为存在的……自然于是受到促逼,亦即受到摆置,在一种可计算的对象性中显示出来”。(26)因此,如果我们要克服技术时代的冒进和危险,就需要去存在性地思考而不是一味技术性地计算。在海德格尔后期哲学中,围绕着思想和思的著述就有《从思的经验而来》《筑·居·思》《什么召唤思》《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等。海德格尔将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与存在性的“思”区别开来,前者是表象性思维而将一切作为对象性的东西,最终成为一种计算思维而非存在的思;后者是非对象性和非计算性的思,是与诗合而为一的经验,或者说是一种谢恩(Dank)的思想。
为何思和诗可以相互归属?在海德格尔看来,思和诗都保持着虔诚的本真,都坚守着一种存在的神秘性。他关于祛魅和返魅的存在论反思,指向了技术时代带来的危险,最终指向了存在神秘性的丧失。他认为,当现代人因祛魅而将神秘性解释成不可解释的和无法理解的时候,最后也就无情地排斥了所有神秘性的存在。在这个“贫困时代”,在这个诸神逃遁和地球面临毁灭的时代,当海德格尔说道“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的时候,这个上帝事实上代表了存在的神秘性。我们不能依照传统的理解方式,将海德格尔的上帝和诸神理解为人格化的和实体化的掌控者或主宰者,而是要根据海德格尔的诗意表述,将他心目中的上帝和诸神看作是某种存在的力量,看作是某种精神性的存在。“在人们根据因果关系来描述一切在场者的地方,甚至上帝也可能对表象而言丧失了一切神圣性和崇高性,也可能丧失了它的遥远的神秘性”。(27)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反思中,对于自然的守护,对于存在的倾听,需要回到真正的思,具体而言就是对于物的“泰然处之”,以及对于神秘性的虚怀若谷。这是一条“返魅化”的存在之路。海德格尔特别强调如何在守护着大地的敞开状态的同时,也需要守护着大地的遮蔽状态。他为此发现了艺术的双重作用,一方面艺术是在保持或者遮蔽存在的某种神秘感,另一方面艺术又在揭示和敞开存在的意义。可以说,“就艺术本质来看,艺术是神力和宝藏,在这里,现实之物将它始终隐蔽着的闪光每一次都崭新地馈赠于人,以便他在这光亮中能更纯地看到、更清地听到属于它的本质的东西”。(28)诗和思能够保持对于存在与世界的敬畏虔诚,正是因为诗和思力图保持存在的神秘性而达到与存在的某种在家关系。只有这样,哲学家才会变成思想家,工程师才会变成诗人,计算性的思维变成沉思性的思维,技术的统治变成诗意的栖居。
作为一种现代性批判理论,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立足于他的有根存在论,试图从现代技术的支配性模式中走出来,转向一种与存在握手言和的“泰然处之”之道。“虽然海德格尔对于逝去的前现代流露出明显的怀旧之情,但是他从未主张倒退回古希腊的技艺。相反,他期盼出现一个新的时代,新的神明将使人能够在不再被技术秩序所遮蔽的世界里重新找回自己的角色。这个新的时代仍将利用技术但不会成为技术性的时代。它将同制作王国拥有‘自由的关系’,而不是通过制作的模式认知存在”。(29)他将技术的本质问题上升到一个形而上学的高度,由此区分出技术的工具性认知和技术的存在性阐释,并且强调只有站在存在论反思的立场才能看清现代性的问题本质及其灾难性影响。对于技术时代及其本质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当然不是要否定或者拒绝技术,而是要从技术统治论的支配性思维模式中解脱出来。存在不等同于知识,存在不是算计和利用,存在还是看护和绽放,“人的本质乃在于成为期待者,人在思想之际看护着存在之本质,由此期待着存在之本质。只有当人作为存在的牧人期待存在之真理时,他才能期待存在之天命的到达,而不至于沦于单纯的知识意愿”。(30)这或许就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反思的期待所在。
①Heidegger,Denkerfahrungen,1910-1976,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83,p.187.②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39页。③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第17页。④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5页。⑤《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238页。⑥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31-132页。⑧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2-163页。⑨《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432页。(11)《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第458页。(12)《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第385页。(13)Heidegger On Technology,A.Wendland ed.,New York:Routledge,2019,p.97.(14)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61页。(15)《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第448页。(16)《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第359页。(17)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海德格尔传》,靳西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93页。(18)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第27页。(19)《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第465页。(20)参见吴国盛编:《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页。(22)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25页。(23)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第327页。(24)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等译,第123页。(25)彼得·特拉夫尼:《海德格尔导论》,张振华、杨小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3年,第165页。(26)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等译,第162页。(27)《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兴选编,第944页。(28)《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兴选编,第955页。(29)安德鲁·芬博格:《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历史的灾难与救赎》,文成伟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年,第40页。(30)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等译,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