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网课入侵这个词日渐变得遥远,但曾经发生过的事,留下的创伤,永远都在那里了。分别前,一茉突然转头对我说,经历过妈妈离开的悲伤,一些变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比如那些勇气,埋在土里,生根发出了一棵小芽。她知道,这棵小芽会慢慢长大,长出一棵大树,「没有人能再掰断它」。
一茉留着日式微烫的短发,脖子后面有一小片心形的刺青。10月底在杭州见面前,她犹豫了一下,没骑她那辆银黑色的摩托车,说怕我看到她太诧异。
在她成长的地方新郑,一个河南的县级市,女生身上有其中任何一个元素可能都是「另类」的。到杭州上大学,她才敢买这些酷飒的东西,最近刚购入一个黑色单肩皮包,上面纹着一条金色的龙。
一茉的双胞胎妹妹一然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虽然俩人一起长大,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以解锁彼此的苹果手机,但一然喜欢可爱的动漫,爱玩cosplay、爱画漫画,是美术生,在上海念大学。我见到她时,她穿着一件制服短裙。
她们性格虽然不同,但有着相似的底色。她们都很爱笑,习惯替别人着想。去妈妈墓前祭奠,会买贵一点的水果,因为听爸爸说,可能这些水果会被打扫陵园的婶婶们吃掉。她们也都想离开县城,在大城市扎根,再也不回去。
这个心愿里有她们逝去的妈妈刘韩博的影子。一然加了妈妈中学时代一个朋友的微信,那个阿姨当年学了美术,现在在郑州开一家画廊,每次刷到她的朋友圈,一然都会想,如果当年妈妈也能如愿学美术,她现在的人生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不会念师范专业,毕业后不会回到河南新郑做一名高中历史老师,在女儿们看来,她更不会经历两年前那场「网课入侵」事件,在事后的当天猝死离世。
我和一茉、一然见面的两个多月前,这起案件刚刚在法律上有了结果。
入侵刘韩博网课滋事、播放骂人视频的两个成年人被行政拘留15天,和三个涉案的未成年人一起进行了赔偿,并到刘韩博墓前道了歉。
至此两年,22岁的一茉和一然才终于愿意面对新的生活。她们说,如果我早来一个多月,或许她们还无法平静地聊起妈妈以及那件事。因为回忆起来,还总是有太多的愤怒和疑惑,以及内疚,责怪自己没能早一点察觉。
在那之前,她们平时和妈妈单独打电话的次数不多,交流都是在一个十几人的大家庭群里,少了一个人说话并不明显。所以家里人一直不知道,其实早在刘韩博猝死的半个月前,2022年10月12日,针对她的网课入侵就已经开始了。
这天的历史课晚自习上,两个学生用小号进入刘韩博的网络课堂,放了一段音乐,之后被踢出钉钉会议室。如果只是这一次,一茉后来复盘,妈妈作为有20多年教龄的老师,或许可以理解课堂上总有调皮捣蛋的同学,不至于消化不了。
当时在新郑三中,被入侵过网课的老师不止刘韩博一个。他们已经跟学校汇报,只是还没人知道怎么解决。
其他老师遇到的网课入侵更加激烈,不仅放音乐,入侵的这些人还会开麦说话、刷屏骚扰甚至辱骂师生。在当时,这类现象已经多次引发关注,甚至网上还有一个专有名词叫「网课爆破」。
学生只要把会议号分享在社交平台或者qq群里,网上就有人打着「造福学生」的名义帮他们入侵一堂网课,发动一场对老师的网络霸凌。
但刘韩博经历的不只这一次。之后的半个月,一茉猜「他们可能觉得妈妈没有反抗或者怎么样的,就开始拉更多人进来」,形式也从放音乐升级到辱骂。根据最终的卷宗显示,刘韩博的课堂一共经历了8次入侵,涉案5人。
这个数字让一茉每次回忆起来都有些愤怒。在她眼里,妈妈不太沉迷于电子产品,哪怕有手机还是爱写信,和爸爸之间交流的信件攒了厚厚一沓。她喜欢在家看书和纪录片,每次路过报刊亭总要进去买两本杂志,也用不惯手机。刘韩博遇到入侵的一个月前,一些会议平台刚刚针对「网课入侵」的现象作出调整,老师可以一键关掉所有人的音视频、共享屏幕的权限。但上网课两年,刘韩博还没能熟练使用屏幕共享,经常用手机进直播间,电脑打开课件,手机对着电脑讲。
这些让她在面对网课入侵时可能更加脆弱和无措。在学生眼里刘韩博总是对谁都笑盈盈,不怎么批评人。这都让一茉觉得,这些入侵的人「捡软柿子捏」。
半个月里,家人唯一一次察觉到不对劲是2022年10月21日那天。平时只有刘韩博一个人在家,这天周五,在郑州工作的丈夫下班回来。他在卧室听到刘韩博在客厅上晚自习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赶紧去看,电脑里传来难听的骂人话,「甚至到涉黄的程度」。他曾对《人物》说,见她手忙脚乱,强行帮她把电脑关了。
事后,刘韩博跟他讨论起来,应该是有人把会议密码透露出去了,否则别人进不来。但他以为是偶发情况,安抚了几句,也没有跟一茉和一然讲,之后就再也没回家。
直到10月28日晚上,他给刘韩博打电话没人接,都以为她还在上网课。作为高中老师,刘韩博的时间和学生一样被排得满满当当,经常晚上7点多下课,8点多又上晚自习。
2022年10月31日早上6点多,这不是上课的时间,电话还是没回。8点多,学校打来电话问他,说刘韩博已经缺了两天课。他才立刻打了110,找了物业,「我说家里边出事了」。
刘韩博生前直播的办公桌。
也是在2022年10月31日,一茉和一然分别接到大伯的电话,但对方只说爷爷不行了,要一茉和一然赶紧回去。
一茉先给一然打了电话,让她在虹桥站等着,俩人一起走。时隔两年,聊到这个细节,姐姐说,是担心一然撑不住。但妹妹说,以为是一茉崩溃了。在生活的拐点,姐妹俩都希望成为对方的精神支柱。
这一路上,她们不是没怀疑过出事的人可能是妈妈。首先是爷爷身体不好很多年,家人应该早有准备,怎么会哭成这样?其次在车上,一然收到堂哥发来的微信,「真没想到是你妈」。
这句话像一种佐证,但一然不敢承认。追问过去什么意思?对方撤回,补了句,回家再说吧。她立刻急了,在车上大声质问爸爸和大伯,「到底谁去世了?」他们还是瞒着。一茉甚至心虚地开了句玩笑,「不会是咱妈打咱爷了吧。」
但她们清楚,妈妈性格温和,不可能打人。
一直到家,爸爸才说,妈妈生病没有抢救过来。猜测成真的那一刻,一然当场就崩溃。而一茉更多是发懵,刘韩博的死亡报告上,病因写的是猝死。她想不明白,「妈妈是家里最养生的人,怎么会(猝死)?」
她和一然翻了刘韩博的手机,打开钉钉,看到学生发来的道歉消息:「刘老师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勇敢一点,你应该就不会走了。」
她们这才觉得事情不对。一然加了这些学生的钉钉,追问之下,才知道那天有人入侵了妈妈的网络课堂。差不多同一时间,妈妈曾经的学生,也是一茉的高中同学给她发来一段视频,就是10月28日这天的网课录屏。
妈妈正在给4个班的100多名学生布置作业,一个id叫「梦之泪伤」的人共享屏幕,放着大张伟的《阳光彩虹小白马》,在白屏上打出「你瞅啥,我是梦泪。感谢发来的会议号,都给我低调点」。几分钟后,对方开始打字骂人:「你在狗叫什么?」中途隔壁班主任牛老师来帮忙,也一起被骂。
录下来的视频里,刘韩博的声音越来越无措,反复跟那些入侵者说:「你们出去,别捣乱,我把你们都截屏了,我去找校领导。」她开始顾不上说普通话。在一名学生的记忆里,后来刘韩博气得哭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上自习吧」。
经历第8次网课入侵后,没人知道她的哭里积压着怎样的情绪,但这种心理不是无迹可寻。
中科院心理所教授陈祉妍曾对《极昼》解读过老师面对突发的网课入侵时会有的反应:教师作为一个典型的助人类型的职业,容易对自己有过高的要求。经历网课入侵后如果情绪没有得到很好的恢复,「可能会在回溯整个过程时,陷入长时间的负面情绪,觉得是自己的错」。
这也同样是一茉对妈妈刘韩博的理解,她自尊心强,一次可以理解为捣乱、偶然,「但是8次谁忍得了」?「她会觉得你是不是讨厌我这个人?这种事有点上升到人格侮辱了,对她观念的打击特别大。」
《人物》在2022年访谈过一些同样遭遇「网课入侵」的老师,让他们难以忍受的除了辱骂本身,还有老师被气哭、失控的样子还可能被录屏后发到网上。一位刚工作半年的老师在试图询问「为什么」时,对方说:「链接是你学生发我的,你招人『恨』,就是故意找机会整你。」
刘韩博在半个月里经历了8次,这样的震惊与恐惧可能也在不断累积。丈夫事后赶回家,发现家里的锅还是干净的,没有做过饭的痕迹,水壶也没烧水。走之前,刘韩博连饭也没有吃。
「我说不行,这几个小崽子是谁,我一定要找出来。」一茉彻底被愤怒点燃,「满脑子想的就是我要讨说法,我要讨公道。」
她迅速报警,警察和钉钉取证后,得到了上课的原始视频。她决定不能只等着,自己也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找了当时网课的班主任,也加了那晚上课的班群,但很快又被移除了群聊。
有刘韩博的学生愿意私下给她分享一些这半个月网课的图片、视频,但牵扯到作为目击者与警方和媒体沟通,「大家就退却了」,一茉说。
11月2日,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根据已有的聊天记录、视频,连发了6条微博,征集线索。为了让声音更大,她找来同是学传媒的同学、朋友和各自认识的博主一起转发,当天,刘韩博的事情就上了热搜,也让网课入侵引起了足够多人的重视。
一股力量在一茉身上爆发了。一夜之间,她作为姐姐成为家里的支柱。媒体纷纷找来,她挡在爸爸和妹妹的前面。爸爸还要上班,还要养家,一茉担心他也垮掉,每天晚上就先陪爸爸说话直到他睡着,自己再回房间和朋友打电话入睡。
那段时间一茉还在为考研复习。这件事后,考研成了她一定要向妈妈兑现的承诺,经常会整理完手上的线索,再做一张英语卷子。
刘韩博遗体火化那天,妹妹一然在殡仪馆抱着妈妈的照片,一茉还在旁边拿着手机「噼里啪啦」编辑微博。一然说,「她当时认真到,好像这件事干成了妈妈就能活过来一样。」
一然不知道姐姐身上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和一茉不同,面对妈妈的离开,一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每天「起床就哭,哭到没力气了吃饭,吃完饭有力气了继续哭」,哭到恍惚,「我现在是活着吗?现在是现实吗?」
姐妹俩虽然脸长得近乎一样,但妹妹一然比一茉更高,骨架也更大一些。一茉一米六左右,体重只有90多斤,在一然眼里是有些柔弱的。大一那年,一茉被室友排挤,她也只是选择隐忍,一度瘦到80多斤,所以一然没想到,这次她能这么干。
警方立案后,很快锁定了嫌疑人。之后,一茉一直试图跟警方沟通,不停提交新的证据,希望推动案件以刑事标准立案。一旦涉及刑事立案,对事实因果关系认定将极为严格,所以整个案件的侦查、向检察院移送、补充侦查等,用了近20个月。
这20个月里,一然看着姐姐头发越剪越短。
因为要在各个机构之间来回跑,一茉会听到一些话,「小姑娘家脾气怎么那么冲」?她最短的一次把头发剪到了耳朵上面,剪成「男孩子」的样子。
「我就觉得,如果我是男生,你们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说?如果我的外表看起来就很反骨,你们是不是就不把我当一个很弱的小姑娘看待?」
一茉说,她其实中学时就想剪短发,但那会儿,她总要维持乖巧的女孩形象,留着刘海,扎两个麻花辫。她很早就想纹身,但在保守的县城环境里不敢,只能周末在网上找一些纹身的手稿临摹。大一来到杭州,她才敢在脖子后面纹了一颗小小的心。
妈妈出事后,一茉时常自责,自己早一点勇敢起来,「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好家人?」
姐姐身上的这些「反骨」,很多是妹妹一然不知道的。高中时,一茉因为学了编导,明明成绩可以进快班,也只能在平行班上课。她气不过,觉得不公平,还给校长写过信,但最终信被级段长拦了下来。
这种对「公平」的敏感,一茉回忆,很大一部分是妈妈刘韩博对她教育的结果。一茉高三那年,刘韩博订购了报纸,每天中午,母女俩在一个学校,一边吃饭一边看。刘韩博总说,希望她能看看更大的世界。
一茉也曾对妈妈刘韩博有过复杂的感受。她们所在新郑三中是衡水模式,早上6点40上早自习,中午只能趴在桌子上睡觉,12天回一次家,中间没法儿洗澡,像机器人一样生活,逼仄、压抑。妈妈作为老师,在一茉眼里,「是这个系统的构建者」。
高考她想学编导,却被父母劝了很多次。理由是文化课成绩还可以,就别走艺术生了。在县城的教学体系里,艺术生是边缘的。一茉因此难以理解,「妈妈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她认同这个系统?」
直到一茉大二,有一些实习和兼职,也写剧本赚到了生活费,经济独立作为一种自我证明,才一点点打消刘韩博作为母亲对女儿所选事业的疑虑。一茉也开始理解母亲:「在高中的系统里,大家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母女关系和解后,一茉的体重从80斤涨到了100多斤。每次她和妈妈打电话都想多聊一会儿,但妈妈很忙,总说「对你挺放心的,知道你在那挺好,过你的吧」。
「我就觉得她终于信任我了。」一茉说,但新生活好不容易进入正轨,只有一年多,就被彻底撕碎了。
悲伤和愤怒激起了一股巨大的能量,让一茉再也不想像过去一样习惯退让和忍耐。这件事不解决,一茉说,她没有勇气开启新的生活。她时不时就推一把案情的进展,把自己搜集的证据整理一下。她想好了,如果研究生开学还没有结果,就休学。
中间奶奶也劝过她,别老想这些事,解决成什么样子都可以。一茉不接受,「这个事不解决,你让我后半辈子怎么过?」
为了在生活中重建秩序,作为姐姐,20岁的一茉也扛起了缝合家庭的重担。妹妹一然大二学业正忙,很快回到了学校。一茉一边为考研准备,一边有意识地陪着爸爸上班。
爸爸还有卧病在床的爷爷以及姥姥姥爷要照顾,她不想看到爸爸再垮掉了,每天就在爸爸办公室找个地方听课、做题。考试前一个半月,她整夜失眠,到医院开了安眠药,也要先看着爸爸入睡,再自己回屋吃药。
2023年初,刘韩博离开后的第三个月,一茉在手臂上纹了第二个刺青。那是妈妈的生日,她以此为纪念,也提醒自己要勇敢地直面这一切。
亲眼见到网暴者和他们的家属之前,一然经常想,网上的这些「喷子」都是什么人?什么样的人才会这么做?今年夏天,这些虚拟的形象在她脑海里有了具体的模样。
中间两次补充侦查后,警方对此的阐述是,涉案的两名成年人有的虽然只来过一次刘韩博的课堂,但他们曾多次入侵全国各地其他老师的网课。其中一名成年人吴某,23岁,先后8次入侵多个学校多个老师的网课;另一个成年人田某,21岁,更是先后17次入侵西安、河南等多个学校的网课。在刘韩博去世后,他仍在继续这个行为,累计影响了超过5万人。
这种通过网络进入课堂滋事、实施辱骂,且严重扰乱公共教学秩序的行为,在今年5月份被新郑公安以涉嫌「寻衅滋事罪」移交到检察院。因为追究刑事责任缺乏严格的因果关系论证,两名成年人没有上升到刑事处罚,被不予起诉。最终,他们被行政拘留了15天。
至此,一茉和一然清楚,这是她们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得知消息的那天,一然说:「我真的觉得我姐太牛了。」
整个过程只有最后谈赔偿的环节,爸爸找了公司的律师帮忙,很多时候,都是靠一茉一个人推动的。舅舅也说,「(一茉)这传媒没白学啊。」
为了让涉案的5个人到刘韩博的墓碑前道歉,8月6日,在保留行政拘留的基础上,一茉代表妹妹、爸爸、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签了对这5个人的和解书。
拿起笔的那一刻,一茉没有犹豫,她太想给这段生活画上句号。签完字,道歉的流程才能正式开始。因为这5个人来自不同城市,拖拖拉拉了一个半月才完成。
这一个半月里,姐妹俩没有感受到复仇的痛快。相反,亲眼见到网暴者和他们的家属后,一茉和一然的心里像被扯了一下。
3个未成年人在刘韩博墓碑前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地磕头说对不起时,一茉也心软过。孩子的父母从头到尾都在说,不是故意的,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一名家长甚至解释,自己的孩子已经愧疚得想自杀。
但一茉自始至终没看到这3个人的脸,他们最后也没摘下口罩。
两个成年人没来,但他们的家属来了。其中一个姓吴的男子,23岁,他的姐姐和爸爸从江西村子里赶来。一然记得,他爸爸只有一只手,是个残疾人。他姐姐皮肤黑黑的,扎着一个低马尾,身上的黄色T恤、灰色工装裤和背的包都旧旧的,说起话来怯生生。
她让一然一茉很意外,看起来她们年纪相差不多,但这个姐姐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一然没忍住问,吴某为什么不来?他们说,「他不想来。」
这句话惹恼了一然,「我心想他这么大人了,自己做错事,不想来?」他姐姐试图解释,弟弟读书很差,很早就退学,吃了没文化的亏。但一然心想,「没文化就是他这么做的理由吗?」
谈到赔偿,对方面露难色。一然记得,根据这个姐姐的说法,弟弟赌博,打工的钱都拿去还债了,她自己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她不像撒谎,因为最终,他们全家借了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把钱还上。
那个时刻,一然想过,要不赔偿少谈一点?她同情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女生,会想这个钱会不会也是她拿。
但这些话,一然不敢跟一茉说。走到赔偿这一步,一然知道,都是姐姐一茉在出力。赔偿是道歉的重要一部分。
实际上,这件事对一茉的冲击不逊于一然。她也迟疑过,「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家庭?」
另一名来自西安村子里的田某,只比姐妹俩小一岁。根据他们家人的叙述,田某妈妈卧病在床,爸爸靠打零工为生,还在领低保,田某也是早早辍学。
这两个人都让一茉觉得唏嘘,「他们孩子的本性可能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不知道人为啥会有这样的命?父母难成这样,还要去给孩子兜底。」
姐妹俩感受到了一种人生的复杂况味。这些人的形象在她们脑海里萦绕了一个多月。她们也试图理解过他们的动机,戾气的缘由。但到最后,一茉和一然总要反复提醒自己:自己的妈妈更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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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结束后,一茉和一然都申请了新的微信号,不想再看以前的东西。她们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要走入新的生活了。
但绵密的情感并不似想象中容易切割。一茉的研究生还是录取到了本校。今年9月份开学那天,杭州又是一个衣服都晾不干的雨季,一茉站在学校门口,旁边是曾经和妈妈来过的商场,她提着行李箱想转头就跑。
除了熟悉的环境总提醒着她两年前发生的一切,一茉抗拒回母校,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她没能完成和妈妈的承诺考上南京大学,在复试时候被刷了下来。这里有一种无处诉说的委屈,因为即便在处理案件中压力最大时,她还在逼自己做卷子。但她永远没机会跟妈妈解释了。
另一个原因是这件事后,一茉变得害怕告别。我们走在一茉学校附近的钱塘江边,这是她上大学后老来的地方。新修的沿江步道朝着西边,可以看到宽阔的日落。原来的朋友都不在这儿了,一茉对我说,她很害怕永远再也见不到一个人的感觉。
她用一个多月适应新的生活,其中包括开始学塔罗,买了一辆二手的摩托车。她很爱惜它,停在学校旁边商场的地下停车库,每次走路过去要15分钟。她说,「宁愿不吃饭,也要给摩托车加95号的油。」
每个想要依赖母亲的时刻,一茉就反复从记忆里捡起妈妈身上发生的很多事。
她总是想起一句话。高考完母女俩来杭州复试那天,从郑州出发,坐飞机不到2个小时,但妈妈刘韩博非要坐绿皮火车的卧铺,晃晃荡荡一夜,13个小时才到。她当时很不理解。凌晨,醒来看到妈妈刘韩博独自坐在窗边,不听歌,不看手机,就呆呆地望着窗外。她走过去,问妈妈到底多早就醒了,她回的什么一茉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人生真是一趟旅行啊」。
这两年,一茉反复琢磨才理解其中的含义,「她只是想有这个体验」。如果不是工作和家庭,「她一定有很多自己想去的地方」。
一茉和一然都是在这两年才清晰地梳理出了妈妈刘韩博的生命线。
一茉记得妈妈刘韩博提过,当年在武汉读完大学其实很想留下,但经济条件限制,她读的是不收学费的师范专业,毕业后只能服从分配,回到了村里教书,过上循规蹈矩的人生,以事业为重,结婚后以家庭为重。
「我就觉得她年轻时候像我们一样,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出去,为什么不想回去,只是我们有选择的权利,她当时没有。」每次想到这里,一茉就觉得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不愿意看到自己也像她一样,「老老实实读个本科,老老实实考个研,后面老老实实结婚」,「她一定会支持我想当什么样的人就去当。」
今年暑假,她瞒着家里去考了摩托车的驾驶证。每次遇到生活的挫磨,兼职找工作被欠薪,就自己去争取。和男朋友的关系里受了太多委屈,有天晚上坐在马路边哭着哭着想到妈妈,就决定不再忍受。她判断一件事的标准变成,「如果妈妈还在,她会不会觉得我委屈?」
一茉的摩托车
一茉没有再把头发留长,她意识到,自己做的都是早就想干的事。
一然的变化不像一茉那么显性,但她也有一句总是回忆起来的话,那句话让她意识到,自己生命里的某一部分,是想替妈妈活着的。
那是大一暑假的事。她提前回家,姐姐还在杭州,爸爸在郑州上班,家里只有一然和妈妈两人,为了节省空调费用,经常待在一个卧室。一然躺在床上听课,妈妈坐在桌边看书。那是她们谈话最多的时候。
一然在那时才知道,为什么姐妹俩小学时就被送去学画画。这是妈妈未解的心结。刘韩博高三时,也曾有过机会读美术专业。当时学校有人来宣传,招美术生。她想去,但父亲不懂,没同意。成绩不够本科,也没能复读,她最后去武汉读了师范。
一茉小学毕业就不学画画了,一然倒是一直学了下去。初中,刘韩博就给一然请了单独授课的素描老师,规划了美术生的方向。一然最终考到上海,学了服装设计专业。
有一天,刘韩博坐在桌子边突然对一然说了一句话,「你能做我的女儿也是缘分吧」。这句话时隔多年在回忆里被打捞起时,一然才明白,自己原来帮妈妈完成了心愿。
刘韩博对武汉的执念一直烙在一然心里。妈妈大学时也曾排练舞蹈,参加朗诵比赛,有丰富的校园生活。结婚后,她还找机会在武汉买了一套只够两个人住的小房子,准备退休了和丈夫两人去武汉养老。有次她知道一茉在杭州读书,谈了个新郑的男朋友,把她大骂一顿,「她说让你上学,让你出去,不是为了以后让你回来的」。
一然再也不想回老家县城。她总觉得妈妈刘韩博的人生在小地方被浪费掉了,「她从出生到上学,到结婚到生子,再到孩子上大学,好像完成了一些很重要的人生任务就走了一样」。研究生的方向,一然选了跟美术贴得更紧的专业,她想留在上海。
今年为了考研,一然也开始早睡早起,不像过去那样熬夜,她时常想,「要是妈妈还在,会不会夸我?」有一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原来成长这件事,总有人会开倍速。
稚嫩的痕迹还留在姐妹俩身上。一然努力维持正常,不表现得那么悲伤,她想,这样「家人也会好起来」。一茉骑摩托车时换挡还不够熟练,安眠药也还没有戒掉。到公司实习她会刻意穿一件棕色皮衣和白色西裤,画上全妆。虽然她不喜欢化妆,但这样能显得更像大人。一然喜欢姐姐变得比过去果断,更酷更飒,但她也知道,「她其实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无坚不摧一点」。
2024年,网课入侵这个词日渐变得遥远,但曾经发生过的事,留下的创伤,永远都在那里了。分别前,一茉突然转头对我说,经历过妈妈离开的悲伤,一些变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比如那些勇气,埋在土里,生根发出了一棵小芽。她知道,这棵小芽会慢慢长大,长出一棵大树,「没有人能再掰断它」。
一然(左)和一茉(右)
(应受访者要求,一然、一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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