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有言:辽源,曾因煤炭资源而声名鹊起,并且,因“煤”而闻名于世。然而,那里的煤炭也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资源枯竭期”。所幸,这座小城顺势而变,正在经历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华丽转型。
本文,作者以“煤”为主人公,饶有兴致地为我们呈现了煤炭在辽源小城的“前世”与“今生”,似一首工业文明的“乡愁挽歌”。
一
我是一块煤,一块普普通通的煤,不像煤精那样金贵能雕刻成工艺品。我的禀赋就是奉献,我的宿命就是燃烧,就是发光发热,就是牺牲自己照亮别人,所以人们又叫我太阳石,还把我比喻成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传说女娲炼五彩石的燃料就是煤。我很难描摹自己身上岁月的纹理,因为我的人生充满了白云苍狗的变化,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承受了波诡云谲的动荡,具备大开大阖的戏剧情节。我常常扪心自问:我的前世今生有着怎样的款曲勾连,是什么东西将它们绾结到一起,又是什么力量支撑我从前世一直走到今生?一想到这些,心绪就猛然奔涌,好似举起满杯的惆怅和苍凉,慨而饮尽。
辽源最早叫大疙瘩,系清王朝“盛京围场”的一部分,后改西安县,名不见经传,偏处一隅,却因我而声名鹊起,也因我而饱受日寇近30年的掠夺和蹂躏,同时也因为我而成就了辽源市,即因煤立市,以“煤城”闻名于世。从这个角度讲,我既是罪人又是功臣,常常是喜忧参半,一座城市的跌宕命运在我身上悉数呈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的感慨与叹息被深深埋藏在井下的断层里,说不准哪一天就会被开采出来,燃烧后化作一缕青烟归于无形。
面对当下煤炭市场的低迷,随着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步伐的加快和英国最后一座深层矿井关闭,我终将徐徐退出工业历史舞台。因此,很有必要回溯一下我的前世今生,虽说做不到绘声绘色,但起码能客观公正,为以后进煤矿博物馆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史料。
辽源盆地形成于距今2.5亿年间,陆地生态环境温暖潮湿,广袤的原始森林水域丰润,草木清新蓊郁。古人教导我们“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那时的鸟兽草木恐怕连古人也不一定识得,它们与地形、土壤、植被、气候和海拔高度有密切关联,生物景象及生物种类繁多,许多生命还没来得及起名就灭绝消失了。侏罗纪早期,这里气候湿润,植物茂密,松柏成林,残枝败叶和泥沙沉积在盆地内,形成腐泥,经炭化形成褐煤——我生命的胚胎,最终形成泥煤层。
二
我在地下沉睡了上亿年,耐心地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期待着华丽转身的那一天。我的面世要感谢一个人——陈德财,1911年(清宣统三年)初夏,鲜花怒放,青草肥美,那是一个注定载入史册的早上。当时居住在西安县(现辽源市)城北(今三道桥附近)的陈德财,他家原有的水井因水量不足,在自家院外的菜园地里开工另凿新井。揭开土层,不经意间一锹把我挖了出来,我从上亿年的冬眠中苏醒,睁眼打探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脸上是一副雀跃的表情。陈德财哪里知道,他这小小不言的一个举动,居然改变了我的命运,决定了一座城市的诞生与历史走向。面对漆黑发亮有脂肪光泽的我,陈德财疑窦丛生,既然是石头咋还是黑色的,咋还比一般的石头轻呢?但还是屁颠屁颠地跑到同村的地主傅兴周家,一脸谄媚地捧给他看,傅兴周见过世面,拿在手里左右惦量了半天,同样说不出子丑寅卯。傅兴周毕竟阅历较深,他托人把我带到奉天(今沈阳)去化验鉴别。很快,消息传回——这种黑石头是优质煤炭,能燃烧取暖和做饭。我的身价倍增,转眼间,乌鸡变成了金凤凰,极目远望,仿如遍地皆是漆黑锃亮的乌金。
我乍一面世,便石破天惊,广受青睐,我的前世今生就这样隔着漫长的雾峦云巅,被命运之手勾连与缝合。
目光犀利的傅兴周从我身上发现了商机。他想到西安县发展很快,人口不断增加,县城近郊树木已砍伐殆尽,致使油坊、烧锅、砖瓦窑及民用燃料短缺,兴办采煤业肯定能赚钱。于是,与陈德财商定,二人合办开设小煤窑。他们雇用几个农民,用类似挖井的办法采煤,数量虽少,但销路尚好。毫无疑问,这就是西安炭矿的雏形,也是西安县的第一桶金。
傅兴周计划扩大生产规模,但资金捉襟见肘,便开始募股,很快从西安绅商那里募集到一万元银洋作为股份,小煤窑于1912年改称富国公司,这便是西安县的第一家商办煤矿企业。当时的煤窑井深约七尺,煤层厚约六尺。采掘全由人工操作,用镐刨,拿锹装筐,然后摇辘轳提升。
三
自西安县发现矿苗开始,这里就成了日本人的垂涎之地。1913年,日本在华成立了“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旋即派人到西安炭矿进行调查,搜集经济情报,对西安(今辽源)煤田、鸭子圈(今平岗)煤田进行了勘探调查,并写出西安县大疙瘩煤田报告书,呈报日本政府。1915年东洋炭矿株式会社派人对西安矿区进行勘探调查,伪满洲国时期对西安煤田也进行了勘探。据康德四年(1937年)预测,煤田储量为3.9亿吨。侵占西安县的序幕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开了。
1917年1月11日,“东洋炭矿株式会社”与西安的大同公司订立了不平等条约,这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的倒塌,也是祸端的开始。从此厄运便笼罩了整个西安县的上空,灾难像被挖出的煤块源源不断地接踵而至,我也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无形中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那种痛苦的记忆是沦肌浃髓的。
实际上,这种“合办”只是一种名义,日方的权力至高无上,中国方面已沦为日方指令的无条件服从者。至此,日本资本由渗入到得陇望蜀地操纵西安炭矿的经济命脉,掌握经营权,仅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即已完成。西安县被日本人长达28年的奴役和统治正式开始。
日本帝国主义对煤炭“竭泽而渔”式的开采几近疯狂。辽源煤田在日本侵占以前,由于受手工业开采的限制,大多数为沿煤层露头和浅部开凿小型斜井,规模较小,开采深度几十米,沿煤层走向开采范围多限于井筒范围百米左右。1931年日本侵占后,辽源矿区相继出现中型片盘斜井和小型露天坑的开采方式,对片盘斜井逐渐向煤田深部发展,采用两段斜井方式(即暗斜井)。从1935年—1937年进行中型斜井开凿,其井筒布置在煤层中,这种开采方式,掘进速度快、投资少、早出煤、早见效,是一种掠夺式开采方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贪心正炽,对煤炭的需求尤甚,将过去的阶段式回采的生产方式改为“打冒顶”采煤,原煤产量由过去的日产近百吨,上升到六七百吨,最高日产达到1500多吨,年产量由20多万吨,增加到30多万吨。这种杀鸡取卵般的乱采乱掘,使煤田遭到严重破坏,资源大量损失浪费,回采率一般在50%,低的只有30%。
日本人把煤炭开采出来用汽车运到四平,再用火车运到大连港口,然后用船运到本国,或成为制造武器的助燃剂,或作为战略储备沉入日本海底,缺氧的煤炭自然不会粉掉。从1932年—1945年日本鲸吞辽源原煤1549万吨,1935年西安炭矿株式会社煤炭生产占整个伪满洲国37%,数量惊人。枯燥的数字凝练冷峻,细细咀嚼却是悲伤的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