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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我们听从的是桑丘,但我们敬佩的却是堂吉诃德丨景凯旋读经典⑳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2-18 10:00

正文


塞万提斯被关在塞维利亚阴暗的牢房里,埋头写作《堂吉诃德》时,这位穷困潦倒的西班牙人准是边写边笑,而他和他的同时代人都绝没有想到,这部讽刺骑士小说的传奇拉开了新时代的帷幕。


这一新时代就是人文主义思潮的兴起,正如此前的薄伽丘和拉伯雷,欧洲人文主义精神在小说史上是以幽默开始的。塞万提斯同样不在意他的故事是否逼真,这部小说遵循的不是情节的逻辑,而是时代的逻辑。堂吉诃德的形象是夸张的,他的生活场景却是真实的,当这个充满幻想的人物面对现实世界时,滑稽感就产生了。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年9月29日-1616年4月23日),西班牙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被誉为西班牙文学世界里最伟大的作家。其作品《堂吉诃德》达到了西班牙古典艺术的高峰,标志着欧洲近代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评论家们称《堂吉诃德》是欧洲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现代小说。


撰文 | 景凯旋


这世上再也没有神迹,

只有普通的生活


堂吉诃德是卡斯蒂利亚—拉·曼却地区一个乡村绅士,终日沉醉在骑士小说中,一心想要复兴游侠骑士道,凭着侠骨柔肠去外面世界打抱不平,除暴安良。他认为凡是骑士都有一个美丽的恋人,于是将邻村一个村姑想象成自己的意中人,还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杜尔西内娅,要为她去干一番辉煌的事业。这个美女在全书中一直没有露过面,却是堂吉诃德冒险的精神动力。


堂吉诃德阅读骑士小说而发疯。 古斯塔夫·多雷绘制。


堂吉诃德戴上纸糊的头盔,骑着一匹瘦马,离家出行了。他将一家客店当成城堡,恳请店主封他为骑士。接下来,他在路上遇到一个商队,按照游侠骑士的传统,强迫商队成员赞美他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遭到众人嘲笑后,他向商队发起挑战,结果被狠狠揍了一顿,幸好一个同村人发现了他,把他驮在驴背上送回村里。


执迷不悟的堂吉诃德不改初心,极力说服同村的农夫桑丘·潘沙做他的侍从,一道出门去冒险,并许诺自己一旦得志,便让桑丘当上海岛总督。桑丘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当所有人都认为堂吉诃德是个疯子时,桑丘却相信堂吉诃德的话,指望自己有一天能衣锦还乡。就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堂吉诃德,一个傻里傻气的桑丘,主仆二人离开家,进入了在他们面前敞开的广阔世界。


主仆二人一路风餐露宿,远远望见郊野上有三四十架磨坊风车在转动,堂吉诃德认为这是巨人,不顾桑丘的劝告,骑着马便冲向前去作战。


他说罢一片虔诚向他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祷告一番,求她在这个紧要关头保佑自己,然后把盾牌遮稳身体,托定长枪飞马向第一架风车冲杀上去。他一枪刺中风车的翅膀;翅膀在风里转得正猛,把长枪迸作几段,一股劲把堂吉诃德连人带马直扫出去;堂吉诃德滚翻在地,狼狈不堪。


桑丘赶忙上前把堂吉诃德扶起来,对他说:


“天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仔细着点儿,那不过是风车。除非自己的脑袋里有风车打转儿,谁还不知道这是风车呢。”


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古斯塔夫·多雷绘制。


这段大战风车的情节无疑是全书最重要的隐喻,塞万提斯将它置于小说的开头部分,表明堂吉诃德所经历的一切奇遇都是出自他丰富的想象,而桑丘的头脑中只有现实,这个一字不识的仆人虽傻,却很实在,他跟堂吉诃德的疯癫恰好构成了某种戏剧性的张力。每当堂吉诃德勇敢无畏地冲向一群“巨人”或“城堡”时,桑丘就会向他指出,那其实是一群羊或客店。


对堂吉诃德来说,桑丘看到的绝不是事物的真相,而是被魔法蒙蔽的世界。他冲散一队出殡的队伍,强行解救了一队罪犯,又将一个客店当成城堡。可是,客店的人又是怎么款待这位骑士的呢?他们给他铺了一张破陋的床,“只是四块粗糙的木板架着高低不平的两只板凳;褥子薄得像床单,里面尽是疙瘩,要不是窟窿眼里露着羊毛,摸来硬邦邦的疙瘩就像石子。”


由于堂吉诃德从未想过游侠骑士也要支付旅店费,桑丘被店里人兜在毯子里抛弄,吓得大叫。但是,当主仆二人后来又来到这家客店时,堂吉诃德仍旧将它当成一座城堡,整夜站在门外守卫,店主女儿和女佣为了捉弄他,悄悄用绳子把他的手拴在门的插销上,使他悬在半空中。


最后还是同村的神父和理发师来到客店,趁着堂吉诃德入睡时将他装在一个木笼子里,用牛车拉回家。可怜的堂吉诃德一心想使自己成为一个传奇骑士,结果却以失败收场,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神迹,只有普通的人,普通的生活。现代小说就是这样开始的,依照人物的本来面目描写,而不是依照它应有的样子。


《堂吉诃德》第一版,1605年。



他不在乎吃苦,

也不在乎成败


堂吉诃德是那样的荒唐滑稽,不谙现实,惹出诸多事端,桑丘也跟着主人吃尽苦头,有好几次桑丘都闹着要回家,可为什么他最终还是离不开堂吉诃德呢?


首先,桑丘觉得跟着主人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但骑在驴背上,一边行路一边吃,还不停地抱起酒袋来喝酒,想想倒是挺舒坦的。他跟着堂吉诃德漫游,经历了许多故事,成为世人口中的传奇人物,这让他感到十分得意。而且堂吉诃德待他也非常平等,每当桑丘嘲笑主人挨打时,堂吉诃德只是责备他不守仆人本分:“我读过不知多少骑士小说,就没见过侍从对主人像你这样多话的。”看到主人一脸沮丧,桑丘称他是“哭丧着脸的骑士”,堂吉诃德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个称号。


其次,桑丘尽管有点精明,每当遇到危险,他都会往后躲,决不做无谓的牺牲,经历了多次的失信后,桑丘声称不要堂吉诃德的赏赐,而是要跟主人算工钱,但是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执念,渴望着有一天真能当上总督。他的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主仆二人第三次出行,在路途上遇到一对公爵夫妇,为了捉弄他们,公爵果真封桑丘为海岛总督,实际上所谓海岛只是公爵治下的一个村镇,桑丘不知就里,兴高采烈地走马上任,而他处理事务的常识能力既让大家惊讶,又让大家佩服。


第三,堂吉诃德尽管疯疯癫癫,但除了骑士道之外,他的头脑一直是很清楚的,他的人文知识十分丰富,对这个时代有非常高明的见解,尤其是他懂诗,认为诗歌是人内心的产物。即使因鲁莽犯了错,如解救了一群真正的犯人,也是由于他认为“人是天生自由的”。他不在乎吃苦,也不在乎成败,甚至就像是为失败而战。主仆二人在一个乡村观看婚礼,人们演出财神和爱情互斗的歌舞剧,剧中总是财神胜利,桑丘站在富人一边,堂吉诃德当即责备桑丘是势利小人,属于“胜利者万岁”的那种人。


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毕加索绘,1955年。


可以说,桑丘一点儿也不糊涂,堂吉诃德派他回乡去给意中人送信,并学那些骑士为了情人而发疯,要把脑袋往石头上撞,桑丘对主人说:“您这一套反正都是假的,装样儿的,开玩笑的,假如您认为撞头少不了,非撞不行,那么,您把脑袋撞撞水面,或者撞撞棉花那类的软东西,也就算了。”结果,堂吉诃德只是在原地跳跃两下,倒立着竖蜻蜓,算是完成了这个为爱情发疯的仪式。


桑丘知道真与假,堂吉诃德知道善与恶。


这对主仆的情谊是塞万提斯对人性美的一大发现,堂吉诃德虽然迂阔疯癫,但他道德高尚,对他人充满友爱之情。桑丘对别人解释道:“我明知道我那位主人若说是骑士,不如说是疯子!”他之所以不愿离开堂吉诃德,是因为在他眼里,这个活在幻想中的主人心地善良,正是这种品格让桑丘喜爱他:“他是个实心眼,没有一丁点儿的狡猾。他对谁都好,什么坏心眼都没有,小孩子都能哄得他把白天当作黑夜。我就为他老实,爱得他像自己的心肝一样,随他多么疯傻也舍不得和他分手。”


堂吉诃德受不了成天在公爵府里的享福,他觉得游侠骑士就应该经历各种危险,桑丘也只做了几天海岛总督就去职了。他们离开公爵府,继续上路。堂吉诃德抖擞精神,对桑丘说:“桑丘啊,自由是天赐的无价之宝,地下和海底所埋藏的一切财富都比不上。自由和体面一样,值得拿性命去拼。不得自由而受奴役是人生最苦的事。”读到这里,还有谁会认为堂吉诃德是个疯子呢?他热爱自由,在任何时候都敢于独自面对邪恶的势力,甚至不惧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们历经磨难,终于回到家乡。堂吉诃德一回到家就病倒在床,发烧不退。家人、朋友和桑丘守在他身边。堂吉诃德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但他非常镇定,口述了遗嘱,然后就昏厥过去,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三天,身边都是那些最爱他的人,“不过外甥女照常吃饭,管家妈照常喝酒,桑丘·潘沙也照常吃喝;因为继承遗产能抵消或减少遭逢死丧的痛苦。”


古斯塔夫·多雷绘制。


直到主人公的最后时光,塞万提斯都保持着他的幽默态度,堂吉诃德临终的场面一点儿也不显得伟大,他是在亲友的悲悼声中咽气的,而对于活着的人,日子仍然得照常过下去,这是永恒的真理。



试图超越自身的限度


让我们重温一下《堂吉诃德》。塞万提斯不是要写一部滑稽小说,而是要写一部西班牙的史诗,在提到堂吉诃德的马和桑丘的驴之间的友谊时,作者写道:“本书作者曾用几章的篇幅记录下来,但因遵守史诗的写作规律,定稿时删掉了。”在荷马史诗中,那些英雄同样是离家远行,去实现宏伟的目标。


自从《堂吉诃德》问世后,对这部小说的争议就一直存在,各个时代的理解都不相同。起初大家认为,塞万提斯的目的是在讽刺骑士小说。的确,堂吉诃德最后对自己迷恋骑士精神有所醒悟,他躺在病床上,对亲友们说:“各位好先生,报告你们一个喜讯:我现在不是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了,我是为人善良、号称‘善人’的阿隆索·吉哈诺。”而这部小说出版后,西班牙的骑士小说也很快就消失了。


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堂吉诃德的认识变得越来越深刻,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也已经成为世界性的典型人物。今天没人知道塞万提斯埋葬在哪里,但堂吉诃德这个名字早已传遍世界。在读者眼里,堂吉诃德也不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而是有他可敬的一面。当我们可怜他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自己更加可怜,当我们嘲笑他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自己更加可笑。


假如从存在论的角度,完全可以把《堂吉诃德》当作人类命运的寓言来读。塞万提斯生于1547年9月29日,死于1616年4月23日,无比凑巧的是,英国的莎士比亚也死于同年同月同日,而在同一年,中国的戏剧家汤显祖逝世。这仿佛是一种上天的安排,或者是一种世界精神的体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诞生在现代的黎明时分,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人文主义降临的时代。


古斯塔夫·多雷绘制。


对此,捷裔法国作家昆德拉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在文学随笔中举了三个例子。


乡绅阿隆索·吉哈诺决心要当一个游侠骑士,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冠上贵族的尊称和家乡的地名。那么,如何定义堂吉诃德的真实身份?他是他所不是的那个人。


他在路途上把一个理发师 (不是村里那个理发师) 的铜盆抢来作为头盔,后来在客店里,这个理发师碰巧也来了,见到自己的铜盆就想拿回去。但是,堂吉诃德拒绝将头盔视作一个铜盆,在场的人都觉得这件事很好玩,于是有人提议投票来作出决断,结果大家一致认定这个铜盆的确是头盔。真是一则杰出的关于本体论的笑话。


堂吉诃德爱上了杜尔西内娅,并且对她坚贞不渝,在他眼里,任何美女都不及他的意中人,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那么,在堂吉诃德那里,受到质疑的就不是恋人们,而是爱情这一概念本身,因为爱一个女人却不认识她,那什么是爱情呢?


昆德拉由此指出,塞万提斯以三个关于存在的问题打开了小说艺术的历史:“个体的身份是什么?真理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实际上,这正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向自身提出的问题,也是后来的文学家与哲学家们不断提出的问题:人是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堂吉诃德终于明白骑士生涯的虚妄,并且深感懊悔。意识到人是具有理性的存在者,应当以理性的眼光来审视一切,这需要作者对时代的深刻理解。


引起现代读者敬佩的不是堂吉诃德的觉悟,而是他对理想的追求,想要成为他所不是的那个人。意识到信仰是人的本质属性,总是试图超越自身的限度,追求更高的存在,这同样需要作者对人性的深刻理解。


换句话说,理性与信仰是现代人不可避免的两种存在状态。塞万提斯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世界,失去神的护佑,这个世界看上去无边无际,更加复杂而多元,从前那种整全的价值观正在崩溃,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人类的生活还有意义吗?堂吉诃德第三次离家时对外甥女和管家妈说:“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走后一条路是送死,走前一条路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


堂吉诃德的身上体现了人类对理想的永恒追求,尽管在塞万提斯所处的那个时代,人们已经开始失去超验世界的依靠,堂吉诃德只能凭着骑士的榜样和个体的勇气,替人类去探索新的精神领域。对于所有那些赞赏塞万提斯的诗人、作家和思想家的言论,我最喜欢的是法国作家法朗士的一句话:“我们每人心里都有一个堂吉诃德,一个桑丘;我们听从的是桑丘,但我们敬佩的却是堂吉诃德。”


当现代的黎明降临时,堂吉诃德和他的桑丘出发了,这是一次艰辛的历险。他俩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漫游在一片荒原上。


塞万提斯纪念碑,马德里。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景凯旋;编辑:张进;校对:赵琳。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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