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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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天龙八部Ⅰ2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16 07:00

正文

钟灵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待见他始终不动,心下有些慌了,过去俯身看时,只见他双目上挺,气息微弱,已然晕了过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过了良久,段誉才悠悠醒转,只觉背心所靠处甚是柔软,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慢慢睁开眼来,但见钟灵舒了口气,道:“幸好你没死。”


段誉见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怀中,后脑枕在她腰间,不禁心中一荡,随即觉后脑撞伤处阵阵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钟灵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段誉道:“我……痛得厉害。”

钟灵道:“你又没死,哇哇大叫些什么?”

段誉道:“要是我死了,还能哇哇大叫么?”

钟灵噗哧一笑,扶起他头来,只见他后脑肿起了老大一个血瘤,足足有鸡蛋大小,虽不流血,想来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要是换作了别人,我当场便即杀了,叫你这什么摔一交,可还便宜了你呢。”


段誉坐身来,奇道:“我……我轻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的冤枉。”


钟灵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听了他的话,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伸手推我这里……这里……”


段誉登时省悟,便觉不好意思,要说什么话解释,又觉不便措辞,只道:“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说着站起身来。


钟灵也跟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饶了你罢。总算你醒了过来,可害我急得什么似的。”


段誉道:“适才在剑湖宫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会多吃两记耳光,现下你摔了我两次,咱们大家扯了个直。总之是我命中注定,难逃此劫。”


钟灵道:“你这么说,那是在生我的气了?”

段誉道:“难道你打了我,还要我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打得好,打得妙’?还要我多谢你吗?”


钟灵拉着他的手,歉然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打你啦。这次你别生气吧。”


段誉道:“除非你给我狠狠的打还两下。”

钟灵很不愿意,但见他怒气冲冲的转身欲行,便仰起头来,说道:“好,我让你打还两下就是。不过……不过你出手不要太重。”


段誉道:“出手不重,那还算什么报仇?我是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给打,那就算了。”


钟灵叹了口气,闭了眼睛,低声道:“好吧!你打还之后,可不能再生气了。”


过了半晌,觉得段誉的手打下,睁开眼来,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钟灵奇道:“你怎么还不打?”


段誉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双颊上分别轻弹一下,笑道:“就是这么两下重的,可痛得厉害么?”


钟灵大喜,笑道:“我早知你这人很好。”

段誉见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过尺许,吹气如兰,越看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报过了,我要找那个司空玄帮主去了。”


钟灵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点儿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讳,我可救不得你。”


段誉摇头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大踏步便向青烟升起处走去。


钟灵大叫阻止,段誉只是不听。钟灵怔了一阵,道:“好,你说过有瓜子同吃,有刀剑齐挨!”


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不再劝说。

再走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两个身穿黄衣的汉子快步迎上,左首一个年纪较老的喝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段誉见这两人都是肩悬药囊,手执一柄刃身极阔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贵帮司空帮主。”


那老汉道:“有甚么事?”

段誉道:“待见到贵帮主后,自会陈说。”

那老汉道:“阁下属何门派?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段誉道:“我没门派。我受业师父姓孟,名讳上述下圣,字继儒。我师父专研易理,于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指。”


他说的师父,是教他读经作文的师父。

可是那老汉听到什么“易理”、“说卦、系辞”;

还道是两门特异的武功,又见段誉折扇轻摇,颇似身负绝艺、深藏不露之辈,倒也不敢怠慢了,虽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号叫做“孟述圣”的人物,但对方既说他“有颇深的造诣”,想来也不见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侠请稍候,我去通报。”


钟灵见他匆匆而去,转过了山坡,问道:“你骗他易理,难理的,那是什么功夫?待会司空玄要是考较起来,只怕不易搪塞得过。”


段誉道:“周易是我读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大义,司空玄若要考较,未必便难得倒我。”


钟灵瞠目不知所对。

只见那老汉铁青着脸回来,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帮主叫你去!瞧他模样,显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


段誉点点头,和钟灵随他而行。

三人片刻间转过山坳,只见一大堆乱石之中团团坐着二十余人。


段誉走近前去,见人丛中一个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块高岩之上,高出旁人,颏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甚是倨傲,料来便是神农帮主司空玄了,于是拱手一揖,说道:“司空帮主请了,在下段誉有礼。”


司空玄点点头,却不站起,问道:“阁下到此何事?”


段誉道:“听说贵帮跟无量剑结下冤仇,在下适才眼见无量剑中二人惨死,心下甚是不忍,特来劝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段誉又道:“在下这番是金玉良言,还望帮主三思。”


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着他,突然间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是谁,却来寻老夫的消遣?是谁叫你来的?”


段誉道:“有谁教我来么?我自己来跟你说的。”


司空玄哼一声,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从没见过你这等胆大妄为的胡闹小子。阿胜,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


旁边一条大汉应声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誉右臂。钟灵叫道:“且慢!司空帮主,这位段相公好言相劝,你不允那也罢了,何必动蛮?”转头向段誉道:“段大哥,神农帮不听你的话,咱们不用管人家的闲事了,走吧!”


那阿胜伸出大手,早将段誉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握住瞧着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农帮最不喜人家多管闲事。两个小娃娃来向我罗里罗唆,这中意多半另有蹊跷。阿洪,把这女娃娃也绑了起来。”


另一名大汉应道:“是!”伸手来抓钟灵。

钟灵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说道:“司空帮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妈不许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气。阿洪还不动手?”


阿洪应道:“是!”伸手便向钟灵手臂握去。

钟灵右臂一缩,左掌倏出,掌缘如刀,已在阿洪的颈中斩了下去。阿洪低头避过,钟灵右手拳头地上击,砰的一声,正中阿洪下颏,打得他仰天摔出。司空玄淡淡的道:“这女娃娃还真有两下子,可是要到神农帮来撒野,却还不够。”


斜目向身旁一个高身材的老者使个眼色右手一挥。这老者立即站起,两步跨近,他比钟灵几乎高了二尺,居高临下,双手伸出,十指如鸟爪,抓向钟灵肩头。


钟灵见来势凶猛,急于向旁闪避。

那高老者左手五指从她脸前五寸处一掠而过,钟灵只感劲风凌厉,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帮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则的话,我可要不客气了。将来爹爹骂我,你也没什么好。”


她说话之间,那高老者已连续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钟灵急闪避过。司空玄厉声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划了个小小圆圈,陡地五指翻转,已抓住了钟灵右臂。


钟灵“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嘘嘘两声,突然间白光一闪,高老者闷哼一声,放脱了她手臂,坐倒在地。闪电貂在他背上一口咬过,跃回钟灵手中。


司空玄旁一名中年汉子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觉他全身发颤,手背上黑漆一片。钟灵又是两声尖哨,闪电貂跃将出去,窜向抓住段誉的阿胜面门。阿胜伸手欲格,闪电貂就势一口咬中了他掌缘。


这阿胜武功不及高老者,更加抵受不住,当即缩作一团,大声叫嚷。钟灵挽了段誉的手臂,转身便走,低声道:“祸已闯下了,快走!”


围在司空玄身旁的是神农帮中的好手,这些一人一生采药使药,可说什么毒物都见识过了,但这闪电貂来去如电,又如此剧毒,却是谁都不识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这女娃娃,莫让她走了。”


四条汉子应声跃起,分从两侧包抄了上来。

钟灵连声呼哨,闪电貂从这人身上跃到那一人身上,只一霎眼间,已将四条汉子一一咬过。每条汉子不是滚倒在地,便缩成了一团。


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敢退缩,又有七八人呼啸追来。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过来!”


那七八人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挡得住闪电貂的袭击。但那小貂快过世间任何暗器,只后足在刀背上一点,一弹之下便已咬中敌人,刹那间七八人又皆滚倒。


司空玄撩起长袍,从怀中急速取出一瓶药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作涂抹了,两三个起落,已拦在钟灵及段誉的身前,沉声喝道:“站住了!”


闪电貂从钟灵掌心弹起,窜向司空玄鼻梁。

司空玄竖掌一立,心下暗自发毛,不知自己这秘制蛇药是否奈何得了这只从所未见的毒貂,倘若无效,自己的性命和神农帮可都就此毁了。


那貂儿刚张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个转折,后足在他手指上一点,借力跃回,闪电貂体内聚集诸蛇毒,司空玄的秘制蛇药极具灵效,善克蛇毒,闪电貂闻到药气强烈,立时抵受不住。


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风余势所至,噗的一声,将段誉击得仰天便倒。钟灵大惊,连声呼哨,催动闪电貂攻敌。闪电貂再度窜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药正是它的克星,要待咬他头脸大腿,司空玄双掌飞舞,逼得它无法近前。


司空玄见这貂儿纵跳若电,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连发号令。数十名帮众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手中各持一捆药草,点燃了火,浓烟直冒。段誉刚从地下爬起,突然一阵头晕,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见钟灵的身子不住摇晃,跟着也即跌倒。


两名帮众奔上来想揪住钟灵,闪电貂护主,跳过去在俩人身上各咬了一口。众人大骇倒退,四下里团团围住,叫嚷吆喝,却无从下手。司空玄叫道:“东方烧雄黄,南方烧麝香,西方北方人人散开。”


诸帮众应命烧起麝香、雄黄。

神农帮无药不备,药物更是无一而非上等精品,这麝香、雄黄质纯性强,一经烧起,登时发出气味辛辣的浓烟,顺着东南风向钟灵吹去。不料闪电貂却不怕药气,仍是矫夭灵活,霎时间又咬倒了五名帮众。


司空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铲泥掩盖,将女娃娃连毒貂一起活埋了。”


帮众手上有的是挖掘药物的锄头,当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块泥土,纷纷向钟灵身上抛去。段誉心想祸事由自己而起,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奋身跃起,扑在钟灵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尽。”


只觉土石如雨,当头盖落。

司空玄听到他“左右是同归于尽”这句话,心中一动,见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重要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貂毒性大异寻常,如不得她的独门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别盖住头脸。”


片刻之间,土石已堆到二人颈边。

钟灵只觉身上沉重之极,段誉抱住了自己,两人身子被埋在土中,只露出头脸在外,再也动弹不得。司空玄阴恻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


钟灵道:“我自然要活。你若将我和段大哥害死,你这许多人也活不成了。”


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药物出来,我便饶你一命。”


钟灵摇头道:“饶我一命是不够的,须得饶我们二人两命。”


司空玄道:“好吧!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药呢?”


钟灵道:“我身上没解药。这闪电貂的剧毒只有我爹爹会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一定惹得我爹爹骂我,你又有什么好处?”


司空玄厉声道:“小娃娃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话生生的饿死在这里。”


钟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不过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


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钟灵道:“你这人年经纪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


司空玄行走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今日遇到了钟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倒也真是束手无策。他牙齿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说是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钟灵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狰狞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别烧我头发,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


司空玄狞笑道:“我当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烧我的胡子才知。”


举起火把,在钟灵脸前一晃。

钟灵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段誉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这事是我惹起的,你来烧我的头发罢!”


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药出来,救治我众兄弟。”


钟灵道:“你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爹能治闪电貂的毒,连我妈妈也不会。这闪电貂世所罕见,是天生神物,牙齿上的剧毒怪异之极,你道容易治么?”


司空玄听得四周被闪电貂咬过的人不住口怪声呻叫,料想这貂毒确是难当已极,否则这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使给人斫断一手一脚,也不能哼叫一声。


他们早已由旁人敷上了解治蛇毒的药物,但听着这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验的蛇药并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蝎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诸般药,在给闪电貂咬过的小帮众身上试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惨厉。


司空玄怒目瞪着钟灵,喝道:“你的老子是谁?快说他的名字!”


钟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大怒,举起火把,便要往钟灵头发上烧去,突然间后颈中一下剧痛,已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骇,忙提一口气护住心头,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突觉手背上又是一痛。


原来闪电貂被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着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玄接连被咬了两口,只吓得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沙土往闪电貂身上盖去。闪电貂跳起来咬倒两人,黑暗中白影闪了几闪,逃入草丛中不见了。


司玄空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一枚野山人参塞在他的口中,司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貂毒,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刷的一下,将右手臂砍了下来。


正所谓毒蛇螫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总不成将脑袋也砍了下来。诸帮众心下栗栗,忙倒金创药替他敷上,可是断臂处血如泉涌,金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在他臂弯之处,血才渐止。


钟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空玄沉声问道:“给这鬼毒貂咬了,活得几日?”


钟灵颤声道:“我爹爹说,可活得七天,不过……不过你司空帮主内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几日。”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拉这小子出来。”

诸帮众答应了,将段誉从土石中拉出来。钟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事,可别害他。”手足乱撑,想乘机爬出,诸帮众忙用泥土填满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钟灵随即转动不得,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心中也甚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钟姑娘,大丈夫视死如归,在这恶人之前不可示弱。”


钟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空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


一名帮众从药瓶中倒了半瓶红色药末,逼段誉吞服。钟灵大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


段誉一听“断肠散”之名,便知是厉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岂能拒不服药?当即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帮主,你也吃半瓶么?”


司空玄怒哼一声。钟灵破涕为笑,随即又哭了起来。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肚肠寸断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药,若在七日之内赶回,我给你解毒,再放了这小姑娘。”


钟灵道:“单是解药不够的,尚须我爹爹运使独门内功,才解得了这闪电貂之毒。”


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你爹爹来此救你。”

钟灵道:“你这人话倒说得容易,我爹爹岂肯出山?他是决不出谷一步的。”


司空玄沉吟不语。段誉道:“这样罢,咱们大伙儿齐去钟姑娘府上,请你尊大人医治解毒,不是更加快捷么?”


钟灵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间无量剑之事未了,也不能离此他去。倘若误了这里的事,天山童姥怎能饶我?只有死得更惨。”


后颈上貂咬之处麻痒越来越厉害,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钟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


司空玄怒喝:“对不住个屁!”

段誉道:“司空帮主,你对钟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喝:“君子你个奶奶!”

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净。”


向钟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钟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去,待我写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的人就去。”


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什么另行派人?”


钟灵道:“你这人真没记心!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了的,是不是?我不愿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


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迳。”


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我。”


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你,就不知我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你要糟糕。”


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钟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


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


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帮众关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铐住她双手,再掘开她下身的泥土。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


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什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钟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什么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你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荡,抬起头来,和钟灵相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痴了。


司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干什么?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子长着呢。”


段誉和钟灵都是满脸飞红。

段誉忙除下钟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钟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


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来了。”


司空玄稍放心,催道:“快快去吧!”

钟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


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道:“待我伤愈之后,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


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

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


段誉笑道:“来回四天,那也没有什么。”

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


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

原来钟灵所居是澜沧江西岸一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十分隐秘,入口处又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进谷。


段誉记心极佳,钟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钟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馀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


段誉道:“什么?”又转身回来。

钟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起别样心思。”


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第二章玉壁月华明

折腾了这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迳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经到无量山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


他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


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


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

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怕。


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


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这条小路?”

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


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


那女子道:“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


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


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


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实在害怕。”


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


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


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


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


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


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


太师父明明遇上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


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光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什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


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


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照不上玉壁去。”


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


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八。”


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什么人?”跟着脚步声音,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


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


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什么东西?”


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


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


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


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

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

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堕下了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下百馀丈。突然间蓬一声,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


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幌。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


便在此时,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


“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


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那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

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

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


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


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


约有三里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馀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


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


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


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浑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观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


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

一路上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


“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命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

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


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


累了半天,一个“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


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


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


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


那人影微微幌动,却不答话。

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


只见玉壁上的人影幌动几下,却大了一些。

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着左幌,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


一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心想:“最好左子穆、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拼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


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


登时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


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


直瞧到它榭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


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掀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成。’


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

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


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


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发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


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


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的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

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


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幌,他双手出力狠推,摇幌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


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石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馀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


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