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一次在德国教水墨画的经历

德国人的认真在全世界都是出了名的，这种认真有时甚至成了刻板。过马路就算一辆车没有，也要等着绿灯再过；地铁站自助购票，却没有一个人逃票；跟朋友约了五点到家做客，绝不会五点过一分按门铃……带着这份对德国人认真劲的记忆，我来到了柏林工程艺术大学，给该校的学生上了一门选修课《宁静的静谧——中国水墨画中的自画像》。

第一天上课

上课之前就听说老师上课非常严格，比如，上课绝不允许学生看手机；绝不允许学生迟到；绝不允许学生放大的照片没有裁切整齐就交作业；没有达到教学要求绝不给及格……

校长沃尔特教授很早就告诉我一共有十二个学生选修了这门课，但是选课名单上看不出学生的专业。五个全天的课程要求完成一件作品或者一个项目。与国内艺术教育不同，有很多学生在入校之前并没有经过写实绘画的训练。所以，我一开始很担心如果按照国内艺术院校的课程要求去布置任务，对他们来说，会不会要求太高了？

第一天上课，还差二十分钟便看到第一个“学生”向教室走来，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拿着咖啡。走近一看，眼前这个很帅气的“学生”，年纪真不小了。他很怀疑地看着我，问道：“请问这是《中国水墨画》这门课的教室吗？”我说：“是啊！请进！”他赶忙自我介绍，“我叫安德鲁，是摄影系的教授！我对你这门课非常感兴趣，所以想来旁听一下。不知道可以吗？”我一听，非常吃惊！要知道在国内，老师之间一般从来不互相听课，大家都忙，没有时间关心其他老师的授课内容。这位教授这周如果不来听课，完全可以在家休息一周陪他的两个小女儿。“我叫凡，是这门课的授课教师！很高兴你对这门课感兴趣！”。这位“学生”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然后就开始询问上课所要用的工具，笔墨纸砚，一样都没有拉下。他非常认真，拿出自己的笔，说：“我只有这种笔，我画画都用它！”我看了看他的笔，然后说：“你的笔跟水墨画的笔对追求的效果要求不一样。中国的毛笔很讲究回力，笔用完之后，笔锋会收回；而你们的笔讲究的是运动过程中笔留下的痕迹。”于是，他拿着我在国内带的勾线笔试了试，连声称赞，“这笔真好！这笔真好！在柏林买不到这么好的笔！”

其他选修这门课的学生陆续都来了。大家很自觉地在一张白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就连安德鲁教授也写下大名，并括号备注“旁听”。选修这门课的学生来自各个专业，有插画的，有动态影像的，还有摄影的。大家在自我介绍时，有的谈到了自己对中国水墨画非常感兴趣；有的说“宁静的优雅”，这个课的名字让她着迷；有的说自己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更有同学在得知这门课很有意思后，第二天跑来向我申请上这门课。

第一次点评作业

在介绍了水墨画的基本常识之后，我给每位同学准备了一张唐代画家周昉的《簪花仕女图》的白描人物，让他们在熟宣上临摹。到了下午下课时，还有同学仍在认真练习，我走上前去问她：“你还不下课吗？”她说：“我还想在教室画一会！”我说，“那好吧！走的时候请关好门窗！”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教室，清点了一下留在教室的宣纸，发现少了不少。后来，这位同学说：“我在教室画了好多张，还是觉得不够好！于是，又回家宿舍接着画，又画了一摞，我的室友问我，‘为什么画这么多？’我说，实在是想把线条画得更好一点！”我听了后很感动，不得不佩服德国学生的这股认真劲！

等所有学生到齐后，我要求大家把作业贴在墙上，分析点评一下作业完成情况。认真的安德鲁教授也完成了他的临摹作业，跟学生一样把作业贴在墙上等待点评！当所有作业都贴在墙上的一瞬间，我吃惊地发现：对于第一次用毛笔的西方学生，能把簪花仕女图的白描稿临到这个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有的同学的线条已经相当流畅，墨色浓淡适宜。中国学生如果上课不认真的话，也不一定能达到这样的水平。

第一次写生

柏林工程艺术大学位于波茨坦广场，属于绝对的市中心。晚上沃尔特教授带我到柏林市区最著名的Tier Garden散步，我们走过了一条最美的鲜花小道，路的两边开满了紫灿灿的杜鹃花，茂密的杜鹃花留出了一条忽隐忽现的小路，一旁的浓密的树叶将湖水映得翠绿，湖中还有成对可能是来自中国的鸳鸯在浓情蜜意地戏水。沃尔特教授突然说，“你可以明天带学生来写生，明天天气不错，到户外写生半天，对学生来说是很重要的体验！”我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之前不太了解市区情况，有这么近的写生场所当然很好。于是，我连忙说，“好啊！花鸟画代表了中国人对人与自然的理解！明天就带学生来花园画花鸟！体验一下大自然中的万物！”

到了第三天，我带着学生们来到了Tier Garden。因为公园太大，而且历史悠久，有很多景点，凭着记忆，很难找到昨晚那个美丽的花海小道。为了不耽误时间，我找到了一个适合写生的植物前，让大家自由选择角度进行作画。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几个女孩选择了一个被太阳暴晒的角度，周围一点树荫都没有，晴空万里的阳光直晃晃地照在速写本和眼前的植物上，时间看久了，眼前一片惨白！然而，她们却没有一点要换地方的意思，一点一点地画着，并且拿着相机在各个不同的角度拍着照片。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学生也加入进来，这样的直射阳光，我真为他们的眼睛捏把汗！

当我每指导一个学生的写生作业时，都会问一下他们的专业，每问一个后，他们都会私下地说，“她刚才问我什么专业，是不是我画的不够好？”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我连忙解释：“我问了每个人的专业，是想对大家有更好地了解。大家不必在意！”

就这样在明媚的阳光下暴晒了一个上午之后，结束了半天的写生课！

我的个展

为了配合教学，沃尔特教授特地为我在授课期间安排了一次个展。十几幅作品要挂在墙上，工作量不小。让我意外的是，教授拿来水平测量仪，很快和他的学生余少龑一起确定了视线的高度，分割好画幅间距，大大小小的画大约一个小时就挂好了。这个布展过程要是在国内，估计要花一下午的时间。

开幕那天，班上的同学、学校的教授们以及柏林艺术圈的朋友们都前来参观。由于作品中出现了很多中国传统水墨画的题材，著名的策展人、我的老朋友丹米丝女士特地在开幕时介绍了我作品中的创作背景，让西方观众能够很好的理解这些来自东方的艺术。

同学们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作品，结合他们自己在作画时出现的问题，向我提出了诸多关于题材、技法以及材料的问题，能够提出这么多问题，反映出他们的认真思考、积极的态度以及对这门课的浓厚兴趣。

最后一次点评

本次课程的最终作业是要交一张自画像，要求要用到之前所学的技法和素材，表现形式不限。对于没有写实训练基础的摄影和动态影像专业的学生来说，我真为他们捏把汗，不知道他们能画出什么样的自画像来。我甚至设想，他们是不是会画张抽象画来交作业。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没有造型基础的学生，居然拍了无数张自拍像，勾出线描稿，再摹写到宣纸上，所要的效果跟写生无二。有造型基础的一些插画专业的学生，速度很快，一张线描稿画了三张不同色彩的完成稿，每一张都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看到学生们的进步，我感到很欣慰，他们自己也对几天的收获非常满意。有的学生说，自己要打三份工来维持学业和日常开销，很不容易，但是能学到这么多东西还是觉得很开心！有的学生感言，这门选修课所教授的内容，是这个学校其他教授无法完成的，很高兴也很难得接触到这么灿烂而悠久的文化！

其实，早就听闻德国的学生很喜欢挑老师的毛病，喜欢直言不讳地当面批评，不过看到学生们对这门课评价还不错，让我这个中国老师颇有成就感！

通过五天的课程，我总结了一些中德大学教学的差异：这里没有督导对老师上课进行听课和评价；没有非本专业的督导对专业老师进行教学指导；没有教务处对教学档案进行机械式的检查；没有无休止地反复填各种表格。教师的授课对学生负责，如果学生对教师上课的内容提出异议，那么校长才会找教师谈话。

除了这些教学管理上的差异外，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这些认真的老师和学生们。我不想说这些小小细节能反映两国宏观的差异，但至少，这种认真的态度，这种宽进严出的管理模式，是当前国内大学需要改进的地方。

文：刘凡（微信号liufan03） I 清华校友   从事艺术创作、研究和教学工作

摄影：余少龑、刘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