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中国传播学”的议题和“传播学的本土化”讨论有关。有的学者认为,“传播学本土化”的说法是从港台传过来的,经过了师从(留洋或留美)、复述、怀疑到提倡本土化的过程(李彬,2016)。事实情形如何?可以参看陈国明所著的《中华传播理论与原则》这本书,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在港台传播学者视野中的传播学本土化脉络。就学者的心路历程而言,则可以参看李金铨的几篇文章,从中可以清晰而生动地看出台湾学者进入美国传播学界的从接受到批判反思的过程。陈国明通过三个主要学会的论文以及台湾高校传播学科的学位论文的分析,归纳出“本土化”的学理取向:其一,诸多以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的华人社会传播经验为研究对象;其二,突破新闻学或大众传播学的单一区间,涵盖了传播学的广阔领域;其三,对传播学的主干,尤其是传播学理论提出了质疑和挑战,“这个动机直接触及了文化认同的问题,表现出来的就是质疑既存传播学理论全盘西方化的适当性。”(陈国明,2004:14)毋庸置疑,传播学的学科建制、主要的学术思想脉续,都是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学术文化东渐的结果,这是一个历史事实,也是不得不经过的学
术发展阶段,但不能简单地用“学术殖民化”的概念判定。学习、消化、吸收、运用、质疑、反省,直至发现例外和提出挑战,是一个合乎规律的学术文化交流碰撞过程。陈韬文认为“传播理论本土化”有三个层次:一是简单的移植,这是学术本土化的必经的初级阶段;二是因为本土的特殊性而对外来的理论做出补充、修订或否定,这已经有了一定的创新意义;三是提出建基于本土社会基础的原创理论(陈韬文,2004:49-50)。显然,这些港台传播学的资深学者不会认同“传播学的殖民化”的看法,他们多年来在中国大陆传播学界的工作和交流,并不是担任美国传播学的“二传手”角色。我们今天处在40年这个时间的节点,对于传播学在中国发展的基本性质和基本路径需要有一个实事求是的判断。历史记忆非常清晰,传播学进入中国大陆学术界的第一个十年中,遇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情形。如果经历了三十年的发展,人们的认识还是纠结于某种意识形态幻象,导致对学术界基本状况和本质判断的极化,恐怕是不利于知识创造和学术繁荣的。
对于“传播学本土化”议题的深刻质疑,是和知识社会学、后殖民文化批评、后现代解释学的影响分不开的,这在三十周年到四十周年两个节点的区间内凸显出来。这个质疑集中表现在2010年10月由复旦大学举办的“理论与经验——海内外华人传播学者对话会”,以及在2013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会议论文集《理论与经验——中国传播研究的问题及路径》中。会议主办方和论文集主编并未打算形成共识,而是希望围绕这一共同论域形成碰撞,并使这样的头脑风暴波及整个学界,引起对“传播学本土研究”的深入讨论。黄旦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本土化的前提是什么?第二,何为本土?第三,本土化要达到什么目的?”(黄旦,2013)。在他看来,本土化议题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这是从西方的(主要是美国的)传播学既定的知识立场来回看“中国”,将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事实存在当作天然对象前提而发生的,它遮蔽了议题背后的文化身份、解释权、前置逻辑和思维框架。对于所谓“中国”的“本土”概念则是将其本质化,忽视了中国问题的复杂性、历史性和动态性。至于“传播学本土化”的目标被误解为以中国之“特殊”经验复验西方之“普世”规则,深深沉淀着某种“一元化”的视角。基于这一看法,他质疑陈韬文所提出的“本土化三层次”的观点,认为这只能被看作是目前海内外华人学者研究状况的概括描述,不是为“本土化”开出的指向性路径,更不是关于“本土化”学术水平的由初级到高级阶段的衡量尺度。黄旦从“地方性知识”的理论视角界定他所主张的“传播学本土化”,“说白了就是研究并呈现本土关于传播的‘知识’及其‘成长’,并由此归纳其理论特征。”(黄旦,2013:35-39)这就意味着,第
一,中国传播研究是有独立意义和主体地位的地方性知识,是在特定的文化情境中生长出来的知识谱系,并非是与西方传播学理论比较而存在的某种“异类”;第二,中国传播研究是内嵌在并作用于中国社会和文化构造之中,需要中国学人深入具体的历史时空和动态过程,去发现、辨析、阐释和建构的知识系统;第三,中国传播研究必须牢牢把握本土文化情境和脉络,通过感知和实践投入中国本土的生活世界的创造过程,在和历史与现实的交互经验中进行理解和诠释,而不能仅仅停留在抽象观念的层面讨论(吴予敏,2018)。这里的三点概括,是笔者对于黄旦文章的提炼。作为几十年来从事中国传播研究的亲历者,笔者是同意这三点看法的,也希望有更多的青年学人能够体会到这一探索的价值和意义。
对于传播研究的本土化的强调和自觉,并不是简单否定西方传播学的价值。对40年前西方传播学进入中国这件事情的回顾,涉及到这个学科的起点和性质判断。当时如果没有传播学这个学科概念引入,没有传播学和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等的结合,我们或许对信息传播之于国家和社会发展至关的重要意义还缺少系统化认识,也不会从信息传达的角度认识新闻出版行业的属性与功能。新近出版的一本译著《胁迫之术:心理战与美国传播研究的兴起(1945-1960)》从批判的视角补充了国人对于传播学科兴起过程的历史知识。这部著作的英文版是1994年出版,二十多年后才被译介到中文学界,尽管有点滞后的遗憾,但还是有益处的。该书依据美国国家档案材料,对于美国传播研究与反法西斯战争及冷战期间美国国家战略之间的关系有不少细节的叙述,这对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传播学的来龙去脉是有价值的。事实上,整个西方特别是美国的社会科学和其反法西斯战争及之后的国家战略都有一定关系,这不只是传播学独有的情况。但这并不代表美国的社会科学都因此而获有“意识形态原罪”,要被批判肃清。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任何时候都要实事求是地从时代场景出发进行思考和判断。美国的社会科学包括传播学有其两面性,一面是作为国家战略思维的知识基础,另一面在于其科学价值。我们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场景下了解并引入传播学,更多地是从我国国家发展的实际需要出发的,提取并吸收其中的科学价值。
关于“传播学本土化”问题,笔者亦有一些其它的思考。
第一,在我们注重“地方性知识”或“本土性知识”的建构的时候,需要意识到,所谓“地方性”或“本土性”概念是基于一个逻辑设定,即是和“全球性”或“普世性”相对的范畴。这一对范畴之所以成立,成为当今社会科学对知识系统作归纳和性质判定的工具,是由于世界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以及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
政治制度在20世纪末至21世纪第一个十年间在世界上起到主导作用。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时代场景。“地方性”或“本土性”知识系统在本质上是对这个总的时代场景和所谓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的挑战。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多种声音,一个世界》报告的时候,各国传播学者提出要建立“国际传播新秩序”就是一个挑战。后来由于遍及世界的媒体垄断格局、流行文化产业、互联网技术等,阻止或化解了这一挑战。今天的挑战,不是由各国理想化的联合意志行为构成,而是由中国的开放市场、经济实力、政治体制、文化观念和国际战略而引起。这是一个正在发生和逐渐清晰的新的时代场景。中国所坚持和倡导的“地方性”或“本土性”知识系统,和一般的非西方民族国家、少数族群文化有着极大的不同,可能孕育出新的世界文化景观。因此,中国的“地方性”或“本土性”知识系统,内在地包含着突破“地方性”或“本土性”阈限的可能性。从20世纪90年代到2008年的全球化运动,在最近十年间发生了深刻的转向,攻防双方地位开始有所转移。当下对于“地方性”和“本土性”知识系统价值的讨论,需要放置于全新的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中,而不是简单地重复和“全球化”相对峙的旧概念。最近,西方媒体开始炒作中国的“锐实力”,认为中国价值观正在楔入西方自由民主思想体系,并与西方内部的部分反主流思想形成共鸣。这也是中国观念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格尔兹的“本土化知识”概念的一个证明。
第二,传播学在中国历经四十年历程,已经部分地融入或整合到中国的新闻传播学知识系统。这里面包括传播学的很多理论模式以及研究方法,在相当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新闻传播学的学术面貌和知识架构。在新闻议程设置、新闻框架分析、社会舆情研究、受众效果分析、传媒话语分析和内容分析、国家发展传播、社会公共传播、国际传播和跨文化传播等诸多领域,传播学已经将新闻宣传和传媒产业的经验系统改造为社会科学系统的一部分。这样的改造不仅提高了新闻传播学对于国家和社会发展的促进作用和预测研判能力,也为世界各国的交流开创了较好的对话空间。在信息化高度发达的当代社会,人类要深刻理解自己的生活和生产的条件、环境、结构和趋势,就必须科学地认识信息传播的规律。如果仅仅依靠革命战争和阶级斗争时期形成的经验,或者仅仅停留在国家行政管控操作经验的目标框架内,是不可能获得科学认知的。目前,中国传播学的知识版图并非一副单极化的图景,而是多棱镜式的景象。尽管今天的中国传播学的总体发展还没有达到高层次的整合和再创造,但是,多元化的知识状态和多层次的知识结构有助于新的交流、竞争和探索,这也是社会科学进步的基本条件。
第三,倡导“重构中国传播学”和突破功能主义思维框架有一定的关系。但是,这并不是说,所谓“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智慧”是和功能主义相对立的。诚如在中国哲学领域的大量研究所论证过的,中国思想体系具有突出的“实用理性”特点。由于这个实用理性的思想传统,在接受西方传播学的过程中,中国学者是几乎本能地青睐于她的功能主义品质,在采纳和运用方面并没有任何的隔阂。当我们反思以美国传播学为代表的功能主义观念根基的时候,其实也包括对本国悠久传统中的实用理性的反思。对功能主义的反思有两个意义,其一是对文化价值的自觉,即用文化价值的重建来作为重构中国传播学知识体系的根基,并对功能主义的合理部分作更适当的借鉴;其二是赋予未来的中国传播学知识体系以相应的地位,使其与其他形式的中国智慧同处一个对应的思维水平,而不至于长期处于形而下的工具理性状态。
第四,从中国文化本位和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角度出发的中国传播学(另一个表述是“华夏传播学”)应当从坚持自身文化的主体性出发确定自己的学术位置。在中国传播史和传播思想史的领域内,一直强调坚持中国文化的主体性,这是十分正当的。西方传播学的理论和方法对于学者研究中国的传播经验和观念有一定的启发作用,而其他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论和方法也有重要的借鉴作用。中国传播学要摆正自己的学术位置,首先是要树立自己的文化自信,既不盲目排外固步自封,也不人云亦云妄自菲薄。作为后起之学,她更需要向中国史学、社会学、语言学和文学等学科学习借鉴。有的学者通过这样的借鉴概括出“华夏传播的十大观念”(邵培仁,姚锦云,2016)亦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探索和尝试。究竟什么是中国传播学的主体性?笔者认为,主要体现在她的价值立场、文化品格、问题意识、理论话语、知识系统和实践路径六个方面。中国传播学在研究的方法论和具体实践上采取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但不等于采取客观主义和价值中立的立场。人本主义价值观贯穿于古今优秀的思想脉络,是“共三光而永光”的精神支柱。古往今来中国人的社会交往实践经验和思想观念是中国传播学知识体系的源泉。研究中国传播学的意义首先在于自知,进而在于求得他知。自知以反省,他知以借鉴。以自知求他知叩其共鸣,以他知返自知革故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