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看似风光,却是份孤独的职业。三十五年来,村上春树出版十三部长篇小说,作品拥有超过五十种语言译本。虽然享誉世界,但他是怎样下定决心走上职业小说家之路?对他来说,人生中幸福的事是什么?究竟如何看待芥川奖与诺贝尔文学奖?读者在他的写作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面对这些问题,村上春树历时六年,以十二章肺腑之言,真挚又不失幽默地讲述自己写作道路上的故事,和追逐梦想与幸福的人生往事。不论是作为声名显赫的作家,还是认真生活的普通人,他的故事都为人们带来信心和勇气。
为谁写作 (节选)
[日] 村上春树
施小炜 译
在采访中,有人会问我:“村上先生您写小说时,心中设想的是什么样的读者呢?”每次我都颇感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专门为了谁写小说的意识,现在也仍然没有。
为自己而写,我觉得这在某种意义上倒是真话。尤其是深更半夜在厨房餐桌边写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它会进入一般读者的视野——真的。大体说来,我仅仅是意识到自己会“变得心情舒畅”而写小说的。把一些存在于心中的意象,运用自己称心满意、妥帖得当的词句描述出来,再把这些词句巧妙地搭配起来,化为文章的形式……脑袋里全是这种东西。总而言之,会有什么样的人来读这本小说(似的东西)?这些人究竟会不会对我写的东西产生共鸣?这其中隐含着什么样的文学信息?像这类麻烦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力气去思考,而且也没有思考的必要。毫不拖泥带水,或者说非常单纯。
而且其中大概还有“自我疗愈”的意义。因为一切创作行为中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修正自我的意图。通过将自己相对化,也就是将自己的灵魂嵌入和现在不同的外形,去消解或升华生存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种种矛盾、错位与扭曲。而且顺利的话,还要与读者共同分享这种作用。我并没有具体地意识到这一点,但那时心中或许在本能地寻求这种自我净化作用,所以才极其自然地想写小说。
然而那部作品获得了文艺杂志新人奖,成书出版后卖得还算不错,成了话题,我姑且算是站到了名为“小说家”的位置上,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毕竟自己写的东西变成了书摆在书店的货架上,而且我的名字被堂而皇之地印上了封面,让不少人拿在手中翻看,因此写起来免不了有点神经紧张。话虽如此,我却觉得“为了自己享受而写作”的姿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要自己写得心情愉悦,想必也同样有读者读起来感到开心吧。人数或许不会太多,但那也无所谓,是不是?假如与这些人心心相通,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继《且听风吟》之后,《1973 年的弹子球》及短篇小说集《去中国的小船》《袋鼠佳日》这些作品,大多是以这种自然而乐观的,抑或说十分轻松的姿态写成的。当时我还拥有一份职业(本职),靠那份收入生活得还算可以。小说嘛,说来不过是当作“业余爱好”,在闲下来的时候写写而已。
有一位声名显赫的文艺批评家(已经过世了),曾严厉批评我的第一本小说《且听风吟》:“如果诸位以为这种水平的东西就是文学,那可就令人尴尬了。”看到这条评论,我老老实实地以为:“嗯,大概也会有这样的意见吧。”尽管受到如此评价,倒也没有心生反感,更没有怒火中烧。此人与我对所谓“文学”的理解,应该从一开始就截然不同。一部小说思想上如何啦,社会作用如何啦,是先锋还是后卫啦,是否属于纯文学啦,这种问题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我是从类似“只要写起来开心不就得了嘛”的姿态开始写作的,彼此从根源上就产生了分歧。《且听风吟》里,虚构了一位叫德雷克· 哈特费尔德的作家,他有一部题为《心情愉悦有何不好》的小说,那正是当时盘踞在我大脑正中央的想法。心情愉悦有何不好?
如今想想,那真是一个单纯或者说十分粗暴的想法,不过当时我还很年轻(三十岁刚出头),再加上刚刚经历过学生运动的浪潮,因为这样一种时代背景,反抗精神不免有些旺盛,因此还维持着那种堪称“反命题”式的责无旁贷的姿态,喜欢顶撞权威、反抗权势。尽管不无狂妄自大、稚气十足之处,但回首往事,我觉得从结果来看却是好事。
这样的姿态徐徐呈现出变化,是始于写《寻羊冒险记》(一九八二年)的时候。我心中也大致明白,就这么一成不变地死守着“心情愉悦有何不好”的写法,作为职业作家只怕终将钻进死胡同。就算读者眼下把这种小说风格视为“崭新的东西”,表示理解和喜欢,但如果叫人家整天读一模一样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会感到腻烦。“哟,又是这玩意儿。”注定会变成这种状态。当然,连身为作者的我也会感到腻烦的。
况且我并不是想写这种风格的小说才写的,只是还不具备足够的写作技巧去正面叫板和挑战长篇小说,姑且只能采取这种类似“装腔作势”的写法,才写这种类型的东西。碰巧这种“装腔作势”显得新奇又新鲜而已。可是对我来说,既然好不容易当上了小说家,当然想写写更深刻大气一点的小说。虽说是“更深刻大气”,但并不等于那种在文艺上毕恭毕敬的小说、那种显而易见属于主流的文学。我想写那种写起来让自己心情舒畅,同时又具有正面突破能力的小说。不单是把内心的意象零碎而生动地化为文字,还要把灵感和意识更加综合、更加立体地升华为文章——我渐渐开始这样想。
在那前一年,我读了村上龙的长篇小说《寄物柜里的婴孩》,十分佩服:“写得真好!”然而那是只有村上龙才能写出来的作品。我还读过中上健次的几部长篇小说,也深感佩服。可那也是唯独中上先生才能写出来的东西。每一部都和我想写的不一样。理所当然,我只能自己去开拓独特的道路。只能将这些先行登台的作品中蕴含的力量作为具体例证放在心上,把只有我才能写出来的作品坚持写下去。
我为了回答这个命题,开始执笔写《寻羊冒险记》。我的基本构想是尽量不让现有的文体变得笨重,不损害“心情的愉悦”(换言之就是不被“纯文学”的装置俘虏),让小说本身变得深刻、厚重起来。为此就必须积极导入故事这个框架。在我看来,这一点非常明确。而如果把故事当作重点,工作起来势必费时耗日,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在“本职”工作之余利用闲暇就能完成了。所以开始写《寻羊冒险记》之前,我卖掉了一直经营的小店,成了一个所谓的职业作家。当时,相比写作,当然还是小店的收入更高,但我仍然横下心来决定牺牲它。因为我想把生活全都集中到小说上,把自己拥有的时间全部用在写小说上。说得稍稍夸张些,就是“破釜沉舟”,无法再走回头路了。
周围的人几乎全体反对:“还是别这样贸然行事呀。”小店的生意大有起色,正逐渐兴隆起来,收入也稳定下来了,此刻转手岂不太可惜了。不如将小店托付给别人经营,自己去写小说,岂不更好?想必大家都不认为我单靠写小说能吃饱饭吧。不过我没有犹豫不决。我一直有一种脾气:“做一件事,倘若不全力以赴、一拼到底,便心情不爽。”性格使然,大概没法“把小店随便托付给别人”。这是人生的紧要关头,得当机立断、痛下决心。哪怕一次也行,总之我想拼尽全力试试写小说,如果不成功,那也没办法,从头再来不就行了。我卖掉了小店,为了能全神贯注地写作长篇小说,搬出东京的住所,远远离开都市,过起了早睡早起的生活。又为了维持体力坚持每天跑步。就这样,我毅然决然地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不得不清晰地意识到读者的存在了。不过那具体是怎样的读者,我却没有多想,因为也没有冥思苦想的必要。那时候我正三十出头,不管怎么想,看我写的东西的不外乎同龄人,要不就是更年轻的一代,也就是“年轻男女们”。当时的我是一个“新进青年作家”(用这样的词叫人有点难为情),支持我作品的显然是年轻一代的读者。至于他们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无须去冥思苦想。身为作者的我与读者理所当然般合而为一。回首当日,那段时期大概是我这个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蜜月期”吧。
……
自那以来岁月流逝,我已经六十过半,来到了距离新进青年作家的境界十分遥远的地方。尽管并没有规划过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年龄会自然而然地增加(没办法啊),而阅读我作品的读者阶层,也随着岁月流逝发生了变化。或者说是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变化。只是假如有人问我:“那么,现在阅读你作品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我却只能回答:“哎呀,我一无所知。”当真是一无所知。
有许多读者写信给我,此外我也有机会和几位读者见过面。然而这些人无论是年龄、性别还是居住区域,都千奇百异各不相同,因此我的书主要是哪些人在阅读,脑海中还真的涌现不出具体的形象。我自己不甚了解,出版社的营销人员只怕也不太清楚吧。除了男女比例大约各占一半、女读者中美貌的居多(这并非谎言)之外,看不出其他的共同特征。从前有种倾向,好像在城市里卖得不错,在地方上却销路欠佳,但现在没有如此鲜明的地域差异了。
那么,你是在对读者形象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写小说啰?看来有人要这么问我。不过细想一想,没准还真是这样。我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出具体的读者形象。
据我所知,好像多数作家都会与读者一起成长。也就是说,如果作者上了年纪,一般而言,读者的年龄也会随之增长上去。所以作者与读者的年龄彼此重叠的情况比较多见。这要说好懂的话,的确也挺好懂的。如果是这样,写小说时当然会在心中设想大致与自己同龄的读者。但我的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此外也有一种小说类型,从一开始就将特定的年代和阶层设为目标。比如说青春小说是以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浪漫小说是以二三十岁的女性,历史小说和时代小说则是以中老年男性为目标读者来写。这也容易理解。不过,我写的小说与这些也略有不同。
说到底,兜了整整一个大圈子,话又回到了原处:我的书究竟是哪些人在阅读,对此我是一头雾水,于是就成了:“既然如此,就只能为了自己高兴而写啰。”这是否该说是回归原点呢?真有点不可思议。
只是,我在成为作家、定期出书之后,学到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不管你写什么、怎么写,最终都难免被人家说三道四。”比如说写个长篇小说,就会有人说:“太长了,显得冗繁,只要一半分量就足够把故事写完了。”诸如此类。写个短一些的,又有人说:“内容肤浅,漏洞百出,明显偷工减料。”同一部小说在这个地方被说成“重复相同的故事,陈旧老套,枯燥无味”,可换个地方又被说成“还是前一部作品好,新的手法白忙活了”。想一想,其实从二十五年前开始,我就一直被人家说到今天:“村上落后于当今的时代,他已经完蛋了。”吹毛求疵大概很简单,反正只管信口开河就行,又不用承担具体责任,而被吹毛求疵的一方想一样样去搭理的话,身子根本吃不消。于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随它去吧,反正都会被人家说坏话,干脆自己想写啥就写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瑞奇· 尼尔森晚年的歌曲中有一首《花园酒会》,其中有这么两句歌词:
假如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不就只能自己一人开心了吗
这种心情我也非常理解。就算想让所有的人都开心,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可能的,只会自己白忙活而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管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自己最享受的、“最想去做”的事情便可。这样一来,即使评价欠佳,书的销路不好,也可以心安理得了:“嗯,没关系,至少我自己是享受过啦。”
爵士钢琴手塞隆尼斯· 蒙克也这样说过:
“我想说的是,你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演奏便好。至于世间要求什么,那种事情不必考虑。按你喜欢的方式演奏,让世间理解你做的事情就行,哪怕花上十五年、二十年。”
当然,并非只要自己享受了,就能成为杰出的艺术作品。不用多说,其中需要严苛的自我相对化。身为一个职业人士,也应该有最低限度的支持者。然而只要在某种程度上克服这些,“享受过程”和“心安理得”或许就将成为至关重要的准绳须知做着不开心的事活在世上,人生未免太不快活了,您说是不是?心情愉悦有何不好—莫非又要回到这个出发点吗?
尽管如此,如果有人正色问我:“你写小说时脑袋里当真只想着自己吗?”那么连我也会回答:“不,当然没那种事儿。”前面说过,我是一名职业作家,要始终把读者放在心中从事写作。忘记读者的存在—就算心里想忘记—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恰当的做法。
然而虽说将读者放在心中,也不会像企业开发商品时那样,去做市场调查、进行消费阶层分析、设定具体的目标顾客等等。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空想的人物”。那个人既没有年龄,也没有职业和性别。当然他在实际生活中可能拥有这一切,但这些都是可以替换的东西。总之,我是说这类东西并不是重要因素。重要的是我与那个人彼此密切相连,这个事实必须是不可替换的。是在哪里如何相连的,我不知其详。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在遥远的底部、黑暗的去处,我的根与那个人的根紧紧连在一起。那地方太深太黑,无法随意前往打探情势,但通过故事这个体系,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联结,有一种养分正在彼此间流动的真实感。
不过,我和那个人即便在后街小巷擦肩而过,在电车上比邻而坐,在超市收银台边前后排队,也(几乎)不会察觉到彼此的根紧紧相连。我们互不相识,仅仅是偶然相遇,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各奔东西,从此只怕再也无缘重逢。然而实际上,我们在地下穿透了日常生活这坚硬的表层,“小说式地”密切相连。我们在内心深处拥有共通的故事。我设想的大致就是这样的读者。我希望能让这样的读者尽情享受阅读、有所感悟,而日日写着小说。
与之相比,身边那些现实人物却相当棘手。每次我写新书,总是既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哪怕没有明确说出意见和感想,可这种事儿只要看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偏好。任凭我如何奋斗,就像瑞奇·尼尔森唱的那样,也“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看到身边人的这种个别反应,对写作者来说也是相当折磨神经的。这种时候,我就简单地亮出底牌:“果然只能自己享受,是吧?”我根据不同情况,适当地区别运用这两种姿态。这是我在多年的作家生涯中学到的招数,或者说生存的智慧。
……
用一句话来表达(因为太过直白,说出口来让人害羞),我由衷地感到,自我出道以来,就一贯得天独厚,得到读者的关照。又要旧话重提了:在评论方面,我长年以来被置于十分严苛的境地。就连为我出书的出版社里,比起支持我写的东西的编辑,持批判立场的编辑似乎也更多。又是这样啦,又是那样啦,经常听到严厉的话,受到冷遇。甚至让我有顶着迎面而来的逆风(尽管时强时弱,不同时期各不相同),孤身一人默默工作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能不气馁不消沉(虽然偶尔有些吃力),大概是因为我的书始终有读者紧紧相随的缘故。而且那还是(自己说出来可能有点那个)品质相当高的读者。比如说不是读完后说一声“啊,太好玩啦”,便随手将书撂到一边了事,而是认真思考“这本书为什么有趣”,以这样的读者居多。其中一部分人(为数绝不算少)还会把同一本书重新再读一遍。有的人甚至在长达几十年间读上一遍又一遍。还有人把书借给气味相投的朋友,相互交流意见和感想,力图用种种方法立体地理解故事,或者确认那共鸣的存在。我从许多读者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每次都不禁生出深深的感谢之情。因为这样的情形对于作者来说,正是理想的读者形式——我自己年轻时就是这样读书的。
而且我颇为自豪的,是这三十五年间每出一本书,读者人数就会稳步增加。当然《挪威的森林》曾经压倒性地畅销一时,但除了这种人数上时有波动的“浮动层”读者,期盼着我的新书面世、一上市便买回去读的“基础层”读者,看来也在不断扎扎实实地累加。从数字上看是这样,从实际感受上也能清晰地发现这一点。
这种倾向不单出现在日本,还确凿无疑地扩展到了国外。有趣的是,无论是日本还是海外的读者,现在他们的读法似乎大致是相同的。
换言之,我与读者之间维系着一条粗而直的管道,通过它直接交流信息。也许可以说是我耗费时日,构筑起了这样一个体系。这是一个不(怎么)需要媒体和文艺界这类“中介者”的体系,最需要的是作者与读者之间自然形成的“信赖感”。如果没有让多数读者觉得“村上出的书,不妨买回去看看,总不至于吃亏啰”的信赖关系,就算有多粗的直通管道维系着,这种体系的运转只怕也难以为继。
从前我与作家约翰· 欧文私下见面时,他提到与读者的关系,对我说过一段有趣的话:“我说啊,对作家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 hit the main line,尽管这句话不太好听。”所谓hit the mainline是美国俚语,意思是往静脉里注射毒品,总之就是让对方上瘾,建立起一种想切割也切割不断的关系,让对方迫不及待地盼望下一次注射。这个比喻非常通俗易懂,然而意象却相当地反社会,因此我使用“直通管道”这个更稳妥的说法,不过嘛,想表达的内容却大体相同。作者与读者之间直接进行私人交易—“大哥,你看怎么样?有好东西哦。”—种实实在在的亲密感将变成不可或缺的东西。
常常收到来自读者的有趣的信,类似这种内容:“读了村上先生您的新书,感到好失望。非常遗憾,我不太喜欢这本书。不过下一本书我一定会买的。请您加油!”老实说,我很喜欢这样的读者,觉得十分难得。因为这里面毫无疑问有一种“信赖的感觉”。我想,为了这些人,必须扎扎实实地写好下一本书,并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本书能得到他或她的欢心。只不过“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所以实际会怎样,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作者: [日] 村上春树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原作名: 職業としての小説家
译者: 施小炜
摄影 | 瀚涛
编辑 | 再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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