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晓舟
我知道在阿拉善，蒙古族其实也完全是少数，但还是没想到阿拉善左旗（巴彦浩特）竟然如此欧陆风，乍看上去就是一个靓丽光鲜的“欧陆小镇”，甚至号称“盟宾馆”的阿拉善宾馆，房间家具也是欧陆风。
显然，这是一座按照全球化的城市规划套路来“打造”的新城市。巴彦浩特消费水准明显在银川之上，尤其在每年秋天，腾格里沙漠成为中国越野圣地，从达喀尔中国拉力赛到“英雄会”，巴彦浩特的房价暴涨。越野车取代了骆驼，三天时间里，从巴彦浩特到腾格里，我见到的骆驼，全都是雕塑。骆驼只是旅游纪念品上的符号，蒙古包只是烤全羊的豪华包间。在汽车经济的拉动下，这里的旅游经济甚至已经无需再继续贩卖“马背上骆驼背上流浪的蒙古人”的经典形象了。
这是一个逐渐丧失蒙古特性的内蒙古重镇。民族地域性逐渐让位于全球化，那达慕大会也不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传统文化，而被旅游经济重新规划，无论是风景还是人都经过重塑，尤其是身体逐渐符号化，“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符号化标签化的民族音乐，才越能成为流行的“世界音乐”，蒙古传统文化越是式微，蒙古传统文化符号就越是贩卖得好。
腾格里沙漠英雄会现场，两只三四十米高的大猩猩巍然屹立，撅起巨硕的屁股，莽荒而荒诞，更像是好莱坞奇观，原始即未来，而当下，是欲望的无限铺陈：一望无际的车队，浩浩荡荡的时尚市集......警察和保安声嘶力竭地指挥车辆，而旁边杀出一个孙悟空挥舞着金箍棒，卖力吸引游客的手机。
阿拉善的旅游文化资源，有赖于两个名人：一个是达理札雅，一个是仓央嘉措。
围绕着只遗留一小片的达理札雅王府，近年重新修建了“定远营”城楼和景区。在延福寺和王爷府外，清朝蒙古族扮相的江湖艺人，重新祭起了吞剑绝技招徕游客。阿拉善宾馆每个房间都放着一本关于阿拉善亲王达理札雅生平的连环画。达理札雅1949年起义，成功转型为‘’红色末代王爷”，而连环画也讲到1949戛然而止，不会告诉你：达理札雅在1968年活活被批斗致死。
南寺即广宗寺，正在大规模推倒重建，像是一个“仓央嘉措情归何处”的主题景区的巨大工地，虽然无甚可观，但照收八十元的门票。关于仓央嘉措生平，学界争论多多，难以形成信史。年纪轻轻就死于青海湖，并且最好是殉情而死，这更能满足今人的琼瑶式想象。但史料大致可以推断仓央嘉措后半生就在阿拉善，而灵塔就在广宗寺。旅游指南会告诉你，这儿有他的舍利，但不会告诉你：文革时红卫兵逼迫广宗寺僧人砸破灵塔，焚烧塔内的真身。
离开阿拉善，从银川回北京的飞机上，奇怪地发放《钱江晚报》。看到一整版新闻：大学生绘制杭州红色地图。说的是杭州一位大学生如何利用高科技精心绘制杭州的红色旅游地图，例如周恩来去过的地方，等等。据称杭州类似的红色景点有一百多处。
鲜血如苏丹红。
达理札雅被批斗而丧命的地方——巴盟二中，算不算末代王爷的“红色景点”？仓央嘉措被挫骨扬灰的南寺，算不算”红色景点”？——如此说来，哪个寺庙不曾沦为“红色景点”？
这是文革与改革之间的关节：文革中被毁的寺庙和古迹，在改革年代重修，一开始仅仅是意识形态性质的所谓“拨乱反正”，而从新世纪至今，则从重修变成再造，乃至推倒重来，轰轰烈烈的“仿古”运动，为无神论者提供实用主义的加持，为社会主义提供资本主义的消费动力。
仿古，一举成为时代精神，如今从官方主流文化到流行亚文化（例如一些当红的民谣），都充斥仿古的赝品。
历史被抽空如干涸的水库，欲壑难填。这不是“后真相的时代”，而是“非真相的时代”。CHINA DREAM，花非花，梦非梦，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典型的时代启示录，便是阿拉善南寺大门口的旅游广告牌，将一首网络鸡汤伪作冠于仓央嘉措名下——‘“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情，被进一步稀释为儿女私情，又进一步被搅拌为欲望。
出租车司机是湖南人，来阿拉善十年了。他说：做生意的人喜欢去南寺（广宗寺），做官的人更喜欢去北寺（福音寺）。
阿拉善英雄会音乐节颇有品味，IZ，木推瓜，舌头，这三支乐队在同一天同一个舞台演出，这可能是史上第一次。超豪华的舞台两边各停放着一辆英菲尼迪，在乐队出场之前，还有美女走秀相伴豪车。似乎批判商业，拒绝同流合污，才是摇滚乐的血性。但是没有什么比简单的姿态更容易更省事儿的了。豪车美女加持的舞台，沸腾的欲望沙漠，恰恰是绝妙的布景，反而强化了作品原有的反讽力量。
IZ乐队最后一曲，马木尔用贝斯挪用改编了冬不拉名曲《猎人》，旋律动人，但古典的猎物随即被黄沙漫天的即兴噪音一路追杀。
刘庆元摄
刘庆元摄
很少有比木推瓜乐队的新作《穷魂》和舌头乐队的老歌《贼船》，更能击中CN DREAM的了———
地球是一条贼船,你就是冷血的船长
方向是一条贼船,你就是伟大的舵手
行为是一条贼船,你就是被动的双浆
疯狂是一条贼船,你就是邪恶的水手
贼船贼船上去容易 贼船贼船下来太难
赶快赶快上船上船
希望你也有去无还
传统是一条贼船,你就是迷惑的铁锚
平等是一条贼船,你就是沉默的旗语
正义是一条贼船,你就是下沉的浮力
自由是一条贼船,你就是拿错的鞭子
—END—
（附赠私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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