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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来鹤岗的人,从大城市逃走,从家乡逃走,从旧有的社会关系中逃走。
文 | 施然
“最开始我只好奇他们为什么跑到鹤岗后不工作、不社交、不恋爱”,2022年,李颖迪还在一家杂志社做记者,出于职业习惯,她想用新闻报道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但和编辑沟通后,她改变了想法。2022年10月入冬前,李颖迪动身来到鹤岗,租房子住下,用一个冬天的时间跟一群人认识、生活在一起。最后,她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一本书, “我的好奇渐渐变成另一种好奇:人将会为自己选择何种生活,选择之后人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2019年,正午发布的《流浪到鹤岗,我五万块买了套房》广泛传播。文章的主人公35岁,从老家舟山出发,在鹤岗看了八天房子后,掏5万8买下一套77平的两室一厅。此后,越来越多的媒体报道了去鹤岗买房的人,“鹤岗热”也登上网络热搜。除了房价便宜,人们还有其他去鹤岗生活的理由吗?
寻找鹤岗隐居者
李颖迪之前一直关注“隐居吧”,以寻找合适的采访对象。“隐居吧”是一个有着143万人关注的百度贴吧,李颖迪发现,早年的帖子经历极为相似:去深山老林建房子、到农村开垦荒地,远离城市回归自然,这些比较贴近中国传统的隐居想象。但近几年,隐居吧开始出现一群新“隐士”:他们大多是年轻人,背井离乡跑到一个房价洼地城市,花两三万甚至更低价格买一套房子,大多数时间待在这里,不社交、不上班、低消费,维持一种最低成本在城市中隐居的生活。这些隐居地大都是北方的三四线城市,高频出现的有黑龙江鹤岗、河南鹤壁、山西长治……很多地方经济停滞,就业机会不足,人口常年流失,房价一落千丈。
去鹤岗前,李颖迪最早认识的是一个做插画师的南京女生。2022年,这个女孩在小红书上发帖,分享了自己花一万五在鹤岗买了套四十平米的房子,把旧房间拆墙重新设计,装修成网上流行的极简北欧风。李颖迪打电话联系上了发帖人。她描述自己在鹤岗的生活是, “独居,养了五只猫,在家画画很少出门,上一次见人还是几年前”,碰上人口普查时,工作人员都是隔着门喊话做完了调查。
此后不久,南京女生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女子逃离大城市去鹤岗全款1.5万买房,花1千再请个保姆,幸福感飙升” 之类的话题很快登上热搜,给鹤岗带来新一波流量,南京女生成了当地圈子里的名人。采访蜂拥而至,还有鹤岗市政府官员上门慰问她需不需要帮助,拜托她多帮忙宣传鹤岗。最后,她在各种关注中消失,李颖迪到鹤岗后也没有联系上她。
到了鹤岗,李颖迪发现,从头开始寻找网上那些发帖者并不容易。由于媒体的关注与过度曝光,他们中的很多人抗拒外界对他们生活的窥视与提问。虽然这些来鹤岗买房的年轻人的工作、家庭背景不同,到鹤岗后的生活状态也因人而异,但有个习惯却出奇一致:都拒绝谈论过去,也不愿多谈未来,用他们最常说的两句话就是“都到鹤岗了,还谈什么过去”, “如果鹤岗都留不下我,我还能去哪里” 。
在出租房里待了几周后,李颖迪开始参加买房群里定期组织的约饭、逛公园等线下活动,认识了一些人。她还跟《流浪到鹤岗,我五万块买了套房》的主人公李海线下见了一面。
这时李海来鹤岗已经三年。作为最早出现在新闻中的“鹤岗买房第一人”,他曾经是圈子里的名人,每个来鹤岗的人都想见他,还有综艺邀请他上节目。有一段时间“隐居吧”、“流浪吧”总有自称粉丝的人慕名咨询鹤岗安家的事情,为此他还开短视频直播,卖过一段时间房子,后来业绩不理想就放弃了。现在他只想远离和自己没关系的事情,一个人安静地在鹤岗待着,平常主要帮人代打游戏升级赚钱,闲时还会做一些修水管、修电器之类的日结工作。他说,住在鹤岗只想“找个地方清净”,到今天还没有想要离开,“回去太吵了,买房、找对象、生孩子,这些问题不可能停下来”。
有个房屋中介告诉李颖迪,鹤岗火了后,买房的外地人,让当地沉寂已久的房地产都开始出现竞争,2万一套的房子需求量最大,而且他明显感觉到这两年来鹤岗买房的女生越来越多,他估计已占到一半。跟一线城市动辄百万的房子相比,“两三万一套的鹤岗房子,对很多人可能代表一种退路”。
过“最低限度的生活”
林雯(化名)是李颖迪在买房群里经人介绍认识、在鹤岗期间交往最多的一个朋友。她三年前一个人从老家坐火车第一次来到鹤岗,花六万块买了户一室一厅。像很多来鹤岗的女生一样,她把屋子重新装修,摆上精心挑选的木质家具,买了投影仪和屏幕,夏天可以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喝啤酒。鹤岗的冬天漫长又寒冷,她在地板上铺上了羊毛地毯,沙发下备好电热毯,墙上挂着环形暖色灯。李颖迪上门时,她会招呼她“一起裹上毯子,躺在宽大沙发上”。房间其他角落还有冰箱、成箱矿泉水,盒装鸡蛋和其他新鲜食物。
来鹤岗前,林雯做过很多工作,互联网公司客服、酒店前台、婚礼司仪, 到鹤岗后她靠着中专学过的厨师技能把自己的家改造成了一间炸串店。每天外卖软件上提醒有订单时,她就拐到厨房炸串,闲的时候就躺在客厅沙发上打游戏、刷抖音,一天下来单子也不多,少则四五单,最多的时候十几单,每个月能赚一两千块。外卖平台的城市经理看她店里单少,会打电话暗示可以刷单冲量,她也没有多少动力去做, “如果我想赚大钱的话,就不会在居民楼里开店了”。
林雯把很多事情都规划到了“最低限度”。她每个月通常消费五百多块,淘宝、拼多多、抖音上网购便宜的商品,12元的火锅底料、18元六支的护手霜、10元两双的拖鞋,热衷于关注电商平台的月卡、优惠券以及各种限时秒杀活动。
像很多买房群里的成员一样,林雯也经常参加群里组织约饭、剧本杀、逛公园活动,她还跟三个网上认识的女生组了一个“拼饭群”,每个月固定相聚吃一次饭——“饭搭子”是这群人在鹤岗最流行的社交方式,几乎每个到鹤岗的人都会有自己的饭搭子。
李颖迪待在鹤岗的那段时间感到,人们很难建立亲密的联系。虽然买房群中的很多人认识,每个月甚至会见三四次面,可以一起约饭,一起唱K,一起打剧本杀,打到最后面对面流泪,但彼此却并不算熟悉。人们聊得最多的话题是养猫,有时被问起关于家庭、工作这类基本信息时,大都印象很模糊,甚至完全不清楚,个人经历、感情之类更深入的话题更少会涉及。
这也是这些人来到鹤岗后的一种社交默契。大家彼此称呼网名,不打听真实名字,不对对方的过去刨根问底。林雯也说,大家在一起“不聊过去、不聊未来,只聊现在”,跟拼饭群里的成员每月吃一次饭已经是“能承受的最高见面频率”,都不想跟人建立更深的交往。有鹤岗本地人闲聊时,会提议要给林雯介绍对象,她会先反问对方,“为什么一定要介绍对象呢,一个人过才舒服”。来到鹤岗切断过去的联系后,与其花功夫在这座城市重新建立新的关系,她宁愿让《和平精英》、抖音、拼多多来霸占她的时间。
李颖迪有时候也忍不住问她,会不会感到孤独。林雯回答说,“跟人交往有什么用呢,喝奶茶会让我开心,靠垫能让我感到舒适,猫能为我做它们所有能做的事情,但人不能。”
自由了,然后呢?
除了林雯,李颖迪在鹤岗还遇到了更多人,比如做游戏代练的女生、运营二次元漫画自媒体的女生、喜欢跟游戏陪玩分享生活的女生、以前在比亚迪工厂上班的男生、热衷于炒股健身的男生,还有前几年靠挖比特币存下钱的男人,在鹤岗市中心买了房子和车,过着相对富足的生活。李颖迪说,在鹤岗见的人越多,就越难归纳出他们社会身份的相似之处。
而每次新认识一个新朋友,去到对方的家,李颖迪相信能从屋子的装修风格中了解到这些人过去的一部分经历。有人会在家里装浴缸,装修会用上城市里流行的北欧风格,有人家里入住了三年仍然是毛坯房,有人会把家里打造成了健身房,每天坚持健身、盯股市大盘,床头还摆放着《博弈论》《人性的弱点》。不同的房子有不同的个人风格,房子在某种程度成了他们过去自我的一种延伸。
在为数不多愿意主动聊起的过去经历里,林雯形容自己之前的人生充满了各种“提醒”:做客服时钉钉软件的倒计时功能时刻提醒她,要在10秒内回复客户投诉;客服质检员会定期从数据库抽样提醒她,回复客户的话术是不是合规;领导会提醒她,留意绩效考核以后升组长;家里人会提醒她适龄的时候要相亲。
来鹤岗前,她在最后一份客服工作岗位上连续加了八天班,被家人前前后后安排了二十次相亲。她终于下定决心连夜坐火车来到鹤岗,这些提醒的声音终于都消失了。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同事,没有老板,林雯说“自己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感觉”。
跟林雯一样,很多人在闲聊时都会讲起自己在鹤岗拿到房本的那刻,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每当进一步问他们所追求的自由是什么状态时,大家都会说,选择鹤岗意味着“放弃一些过去的东西”,亲情、友情、爱情这些“自己不想要的多余关系”。拒绝与外界过多来往后,买一间房子就意味着属于自己的“家”,家也成为了一个人的最后领地,最后的堡垒。许多来鹤岗买房人都不愿意多谈未来计划,鹤岗是他们的最后选择,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如果鹤岗都留不下我,我还能去哪里” 。一个男生曾说,他已经联系好了遗体捐献,如果有一天在屋子里发生了意外,“身体被送去研究,利用剩余价值,最后火化葬入公共墓地”。
当鹤岗成为最后的选择,死亡意味着什么?
离开鹤岗后几个月,一个曾和李颖迪有过交流的女生突然失踪了,自媒体也断更很久。因为担心她的安全,李颖迪跟几个朋友花了一两个月联系这个女生的家人,由家人出面才成功报警,最后发现女生在家里离世。
在女生离去后,李颖迪跟她的家人、朋友交谈才知道,她跟鹤岗这群人相处介绍的过去经历许多都对不上号。人们不理解,李颖迪也没有答案,她只记得女生是少数愿意袒露内心情感需求的人。她房间里曾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把坑填满”。
无人知晓女孩离去的真实原因。李颖迪在书的后记中写,自己反复犹豫后选择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像很多人谈论她、为她点孔明灯写悼文一样,因为大家无法真正理解她的选择,只好做些没有意义的事,以缓解只能将死亡联系到虚无的焦虑。
局内人还是局外人
李颖迪在鹤岗租房待了三个月,恰是鹤岗这座常年下雪的东北城市最冷的一段时间。我们见到李颖迪时,她已经回到北京两年,新书《逃走的人》出版刚满三个月。
写这本书时,李颖迪开始考虑完全用第三人称写作,不把自己这段鹤岗租房经历加入其中,这或许是出于多年做媒体记者的职业本能:只记录事件本身,不加入自己的判断。但最终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把个人的租房经历写进去, “我是这段经历里的参与者,希望尽最大可能去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
关于人将会选择何种生活,选择之后,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李颖迪依然困惑。尽管已经写完了一本书,尽管有三个月跟许多人待在一起,但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这群人的选择。在鹤岗,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是其中的一员,有时又觉得没法真正融入他们。就像跟大家一起玩剧本杀时,自己是“全场唯一没哭的人”。
曾有几次,她也动过“逃”到鹤岗的念头。在鹤岗租房的最后那段时间,中介总会向她推销房子,反复劝说“买一套也不吃亏”。有几个瞬间,她都非常心动,想干脆花上三四万买一套,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我必须承认,相对于他们,我对亲情、友情还有其他社会关系的欲望更高”。
直到今天,书里提到的人物,有的选择离开。一位热衷商业的朋友去了越南做生意,他走前之也曾劝过李颖迪尽快离开,“在鹤岗,你是做不成事的”。而林雯等人依然留在鹤岗。在一次谈话时,林雯规划未来,说打算一直待在鹤岗,待到四十岁、五十岁。
人们从浙江舟山、江苏常州、南京,还有更远的地方跑到鹤岗买房。每个人都说,选择鹤岗意味着放弃过去。李颖迪说,他们很多人从大城市逃走,从家乡逃走,从旧有的社会关系中逃走。“我很难跳出来客观审视他们逃走的选择,正如这些人经常说鹤岗是他们最后的选择一样,我们首先要看到,人们本来的选择可能是很有限的。对他们来说,去鹤岗也许首先意味着对自由的追求。”
而记录这些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他人的选择,我们聊到了李颖迪和林雯一起回常州老家的经历。
离开鹤岗回北京一年后,李颖迪机有机会陪林雯回了一趟常州老家。住在林雯家里的那几天,她印象最深的是,这间屋子里“界限分明”:客厅是林雯爸爸的,他经常一个人躺在客厅沙发上用手机听小说,林雯妈妈在另一个房间,林雯和她待在卧室很少出房门。整个房子隔音不好,她们在卧室靠着听客厅发出的声音就能预测出爸爸的行动轨迹:起身、上洗手间、出门、回家。在常州老家的那几天,林雯妈妈全程招待她们,爸爸几乎没有主动参与他们的对话。妈妈做好饭招呼一起在餐桌上吃饭时,喊爸爸时也没有回应,最后他也只是起身到厨房端碗面条去客厅吃,吃完继续躺在沙发上听小说。
林雯的父母从来没有去过鹤岗。去鹤岗后林雯也只是和妈妈偶尔视频聊天报平安,妈妈谈起女儿去鹤岗时,会提到网上看到的“年轻人去那里躺平”,听到女儿还要回鹤岗的想法后,只反复对她说“不要后悔”。
林雯后来说,家里这种无声相处模式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常态,父亲常年待的客厅和自己的卧室之间,像是隔着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
书出版后,李颖迪把新书寄给了一些在鹤岗的朋友。读过她的故事后,林雯发来了一段话,“就像我从卧室走向客厅的脚步,走了很多年。(现在)我可以随便在客厅待多久了”。
《逃走的人》,李颖迪,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4-8-1,ISBN: 9787549642649
——完——
作者施然,面对复杂的现实,做一个记录者。
本文图片摄影:李颖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