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演员请就位》放出了四位导演的总决赛作品,这差不多就是最后的终极比拼前的一个小高潮。
比拼表演是一方面,但演技是要通过作品呈现的,这也是《演员请就位》这档节目的一个特点,那就是通过成熟的、完整的影视化片段来让观众们做出最终评判,因为这才是最接近我们最终看到的、那种演员们在作品里的样子。
你可以从这几位导演的创作中看出和他们自己过往作品的相关性,郭敬明的《AI》看起来是个科幻,其实还是他最擅长的青春纯爱系列;李少红的《真相》就像她的导演处女作一样是涉案题材;赵薇的《哥》是个家庭情节剧,重点在情感,其实和《致青春》有着相同的内核。
至于陈凯歌,他影视化作品就说了一个特别普通的小事件,理发。如果你熟悉陈凯歌,你肯定马上就能发现这和他过往作品的相关性。不过这个我们稍后再说。
我们一般在讨论导演的时候,都会从长片作品入手,作品容量是一方面,但其实往往是短片作品最能看出一位导演在极其严格的限定性下的创作力和把控力。陈凯歌的地位早就无须更多证明,但即便如此,这部短片还是让我确认,他依然是国内最顶级的导演。之所以说依然,也是因为我们此前已经写过好几次陈凯歌,比如他在《演员的诞生》里对徐娇等演员表演的调教指导,又比如他之前导演的《悲伤逆流成河》的短片带给人的惊艳感。在这次的总决赛作品里,你也能看到这种大师手笔的延续。
《理发》的故事从一个即将关闭的理发店开始。明道饰演这家店的老师傅,决定关掉这间理发店。
炎亚纶是他的徒弟,舍不得关店。
牛骏峰饰演的男孩,成了这家店的最后一个顾客。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接下来就直接用演员名字来代替角色了。
短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牛骏峰饰演的绝症男孩走在大街上。为什么会知道他有绝症,影片其实并没有交待,但我们能通过陈凯歌的镜头看出来。
长焦拍摄的镜头给整个画面带来一种朦胧感,整个世界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牛骏峰是实焦的,他毫无生气的样子,就像是阳光下行走的行尸走肉,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在他眼中逐渐消失、远离。再加上他的口罩和帽子,我们马上就知道了,他肯定身患绝症,时日不多。
这就是陈凯歌的镜头的叙事意味。
之后陈凯歌用一个横移镜头,交代了理发店这个主角们即将离开的空间,堆砌的纸箱,一种兵荒马乱的逃离感。
然后顺着炎亚纶的视点,我们知道了这家店关张的直接理由。
靠在店门外喝酒的明道,手抖得厉害。
这绝对是大师级别的叙事处理,就这一个镜头,我们就知道了明道酗酒、手抖的背景,以及理发店关张的原因。
作为一个理发师傅,他显然没办法再继续拿剪刀了。
不用对白、不用台词,只用人物行动上的细节来为我们交代故事中的重点,这就是电影的手法。
之后我们在很多个镜头里都能看到明道手抖的细节,即便是当他抬手擦眼泪的时候,打开盒子拿剪刀的时候,我们也能看到这部分肢体语言。
这就已经不是刻意地表演了,而是明道已经把这个人物手抖的设置,整合进了自己表演的条件反射里,那就是种自然的生理反应,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表演的这些时刻,明道自己就已经成为了老师傅。
你会在《理发》这个短片里,看到特别多高级的、电影化的手法。
比如陈凯歌总是用镜子空间叙事,它天然在理发店这个空间里存在,但镜子并不随随便便出现,每一次的出现都有特殊的意义。
开片展示理发店环境的时候镜头扫到过镜子,这是交待环境。片中第一次给镜子确切的镜头,是在牛骏峰进到店里表示自己想剪头,明道和炎亚纶坚持要离开的时候。
三个人一起出现在了镜子里,这意味着三个人之间,有着某种重合的镜像关系,这个我们稍后再说。
更重要的是,和镜子前后相接的镜头,是那把挂在店里的剪刀,那是明道的爸爸,这家理发店的老主人,也是曾经给牛骏峰理发的师傅的剪刀。
从镜子到剪刀,我们也就慢慢知道了这三个人的过去,是如何联系起来的。
由此,镜子在这里,也就成为了一个照见三个人的彼此,照见三个人的过去,同时也照见三个人内心的道具。
举个例子,牛骏峰讲起这家理发店对自己的意义的时候,镜头给到的是明道自己和明道的镜像同时出现的画面。
因为这不仅是牛骏峰的过去,也是明道的过去,在这段讲述之后,明道也才能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和过去。
关于镜子的细节也很有意思,片中的镜子是雾蒙蒙的,不像一般理发店的镜子那么锃亮,这一方面和这家店原本即将关张的状态吻合,另一方面,也是明道、炎亚纶等人对自己未来感到迷茫的内心状态的外化。
除了对镜子的使用之外,陈凯歌对「灯」元素的使用,更是有种给全片点题的效果。
在牛骏峰刚刚来到店门口时,明道和炎亚纶正准备离开,注意这个关灯的镜头,明道依然手抖。
牛骏峰一出现在镜头里,明道刚好按下开关,理发店外的三色灯灭了。
这个掐得恰到好处的灯灭,既是三人都处在一个人生低谷的节点的象征,也意味着,第一次理发行为是不会成行。
对于身患绝症的牛骏峰而言,那也象征着他在人生中寻找的最后一点光亮。
果然,明道和炎亚纶拒绝了牛骏峰。等他们吃了散伙饭以后回来,发现牛骏峰还在门口。
三人谈话中,牛骏峰还回望了关着的三色灯,这又是一个呼应。
直到明道和炎亚纶被牛骏峰讲述的回忆打动,决定为他剪发的时候,他们才又打开灯。
这里也有更为细节的呼应。
一开始关灯的,是明道,他是理发店的拥有者,是决定理发店命运的人。
而在这之后开灯的,是炎亚纶,他在得到明道的允诺后打开了灯,也终于第一次给顾客剪发。这一开一关之间,一师一徒之间,是这家理发店命运的改变,是理发技艺的传承,更是三个人物命运的转折。牛骏峰寻找的那个光亮,又重新亮起来了。
灯的开关,也是人物命运的开关。
关于灯的使用,也不仅仅只有三色灯这一个。片中,明道和炎亚纶在红绿灯路口打了一个赌,如果闭上眼再睁开看到的是绿灯,就继续开店,是红灯,就关店。
这个红绿灯的寓意就更为明显了,它一方面意味着他们都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另一方面,也是主角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到底继续前行还是停下来的选择的象征。
影片要关张理发店是个很有意思的设定,我们经常说,头发是三千烦恼丝,剪发有种断舍离的意味,而理发店这个空间,也就拥有了断舍离的含义。
当明道要关掉理发店,这个「断舍离」的主题,也就和人物行动重合在一起了。再看下去你会发现,这种断舍离的意味,在每一个人物身上都有体现。
牛骏峰饰演的少年,小时候常在这里理发,如今他患上了绝症,要做一个极其危险的大手术,所以想来理最后一次发。
而炎亚纶饰演的学徒,从来都没有自己给顾客剪过头发,因为明道手抖,最后是由他来给牛骏峰剪头,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理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通过这次理发,进入了自己人生中的新阶段。跟自己的过往,也有了一种断舍离。
牛骏峰说,因为自己小时候在这里理发从来不哭,所以也想通过这次理发来让自己勇敢面对手术,这是他跟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进行了一次「断舍离」。
炎亚纶则迈出了自己作为理发师的第一步,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成人礼,跟那个过去的少年,也「断舍离」了。
而明道,则因为这次理发,开始能和自己的过去和解,决定继续经营理发店,同样也是他和那个失败的自己进行了一次最为决绝的「断舍离」,把剪刀交给炎亚纶,也证明了明道终于能放下师傅的权威性,把这门营生交到徒弟手里。
由此,《理发》这个短片,也就拥有了一种主题上的凝练性。
陈凯歌,把理发这个特别日常化、特别生活化的事件,拍出了重量。那并不是一次简单的理发,而是每个人物生命中的「决定性时刻」。
回想一下陈凯歌的作品你就会明白这种共通性,他特别擅长提炼出生活日常性的「决定性瞬间」,拍出它们的重量感。
《百花深处》里,他通过一个疯子搬家的故事,写出了时代变革下对城市更新换代的文化忧思。
《白昼流星》则通过两个无家少年的成长,把一个「接归乡人回家」的日常行动拍出了史诗的气概,个人困惑、民俗传奇和时代节点在这里得以勾连。
《黄土地》里,谱写时代变革和个人觉醒,是通过采集民歌这样的小事。
《孩子王》中成为整个故事核心的,是一本平凡无奇但在那个时代却承载着特殊意义的字典。
《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给段小楼画唱戏的脸谱。《妖猫传》里杨玉环的翠翘,都是陈凯歌寻找到的,那种「日常性」对于角色的特殊意义。
回到《理发》这里来。陈凯歌拍出的重量,是好几个层面上的。
它首先赋予了这种生活中的日常片段特殊的意义,它对每个人物的意义都不一样。比如对于牛骏峰而言,理发是童年的美好回忆。对于明道和炎亚纶来说,理发是终其一生的事业。
而当给绝症少年理发这个行为发生,每个人物也就都完成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这一方面是影片在情节上的叙事性,另一方面则是人物变化的弧光。
在这背后,甚至还有很多隐而不表的时代缩影,比如明道和他父亲两代手艺人之间理发店的变化,理发店开不下去了,老手艺人的生存现状,过往城市那种老师傅会给小孩吃糖的邻里感也消散了。这三个人的故事背后,有陈凯歌想要铺垫的时代变化底色。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说陈凯歌是最有诗性的一位华语导演的原因,他的作品里,有一种诗歌式的留白,有一种诗歌的包容性与多义性。
那些私人的、公共的、时代的情感,你都能从他的作品里看到。
我们在看影视作品时,总是天然地会被它们戏剧化的一面吸引,在普通人的人生中,往往没有那么多的戏剧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中就没有重要的时刻。
那些决定着我们人生中重大转折的日常片段,那些被赋予了私人重大意义甚至时代重大意义的日常事件,那些看似平常但满溢了特殊情感和难忘记忆的微小时刻,就是属于普通人的「决定性瞬间」,可能因为它太过日常,太过生活流,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忽略了它的重要性。但陈凯歌的作品,却将它们捕捉了下来。
大师级别的作品,绝不仅仅是展示生活。
它应该像个显微镜,像个蒸馏器,放大出、提炼出日常生活微小肌理中的那些力量。
这是艺术作品的蒸馏作用,而陈凯歌这样的顶级导演,就是蒸馏器后面那个最好的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