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刑后,皇上有旨,传你去金龙殿问话。”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宛若惊雷春雨。
朝阳殿前有荼蘼架,盛开之际琼瑶晶莹,芬芳袭人。
她一喜,被侍婢扶着艰难的站起来,“陛下相信本宫没有害人了?”
身边的婢女寻香担忧道:“会不会是姚妃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姚霁,提及这个名字,刑温幸微微一冷。
三年前大选,姚霁进宫,册封为妃,性格暴孽,最喜人惨叫,喜见新淫之声、北鄙之舞、靡靡之乐,皇帝溺爱,便建造酒池肉林,自己屡次觐见,反而遭到训斥,最后惨遭她的陷害,凤仪宫成了冷宫一般的地境。
内侍怜悯的看了刑温幸一眼,犹豫一下,咬了咬牙,低声道:“皇后娘娘,你快逃吧,姚妃不知道从哪儿寻了一盆花,那花骨儿饱胀的快要破裂似得,可养了多日,就一直没开,听说要用您的心头血浇灌呢……那盛花的花盆,足有一人高,就算将您身上的血流光,也装不满啊!”
这句话,宛若炸雷。
刑温幸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寻香眼泪打转,急忙道:“娘娘,您快逃吧。”
“本宫不信陛下会这般铁石心肠,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逃得了么?”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经信了三分,眼眶通红,嘱咐道:“寻香,你走吧,拿着本宫的令牌,快走吧!”
寻香摇头,凄然一笑,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娘娘回不来,她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做一回行刺皇帝的逆臣之举!
刑温幸感动的热泪盈眶,她匆匆到了金龙殿,只见姚妃艳如桃花,妖媚动人,若无骨的依偎着皇帝,那薄衫露胸的打扮,叫人面红耳赤,而帝王更加痴迷,目光迷离。
这心,凉了半截。她已经跪了一盏茶,而陛下竟然还未看自己一眼。
姚霁很满意皇上的反应,媚眼如丝,口吐如兰:“皇上,你瞧,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这才转目,不耐烦道:“爱妃献上祥瑞奇花,据说花开可引百蝶起舞,奈何一直没有盛开,翻阅奇书,据说这花要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心头血来浇灌,皇后执掌六宫,想必就是浇花之人,为了这祥瑞之兆,皇后应该义不容辞吧!”
说罢,招了招手,立刻有内侍呈上刀子等物品。
刑温幸浑身一冷,瞥了一眼大殿上一人高的花盆,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张,她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皇上,臣妾可是您的正妻,是您的皇后,是陪你坐拥江山看云起的比肩之人啊!你居然要用臣妾的心头血来浇灌那一朵不知名的奇花?”
她十三岁入宫,皇帝许诺,既相逢,绝不负。她心喜,十年来恪尽职守,纵然至今未生下一子,庶出皇子却是成群,她自问从未做错什么,后宫井井有条,纵然是铁石心肠,也做不出残害骨头发妻的事情啊!
姚霁听了,眼中锋芒一闪而过,这个女人真当是愚蠢!
要知道,皇帝最恨的就是她这个所谓的“比肩之人”,啧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姚霁心头倒是涌上一抹疑惑,按理说,这个女人平日里没这般糊涂的啊?
莫非她暗藏了别的心思?
想到此处,姚霁眼神一暗,无论如何,她定当让刑温幸逃不过此番劫难!
姚霁看着皇帝脸色突变,轻笑起来,猛然起身匍匐跪在皇帝脚边,“天佑陛下,看来今日百蝶起舞的祥瑞便降我国!”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其身份本就尊贵,加之她陪伴皇上多年,身沾龙气,若说龙凤交融,在皇后娘娘身上最为体现了。有了皇后娘娘的心头血,何愁祥瑞不降呢?”
“娘娘,为了社稷江山,您不会连一点血都舍不得吧?”姚霁轻描淡写,却将刑温幸推到更深的深渊!
“皇上,你真忍心用臣妾的心头血浇灌祥瑞!”刑温幸狠狠瞪着姚霁,继而看向面色冷峻的帝王。
皇帝抿着唇,看着刑温幸的眼神犹如看着死人!
“呵呵,自打臣妾进宫,时常听人说皇后娘娘贤惠,可娘娘,您如今怎能这般的不识大体呢?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这祥瑞才出现。如今,就因为娘娘您一句不愿意,岂不是白白折了这上天赐下来的福禄?”
“娘娘,不过是一点心头血罢了,要是臣妾的血能让这花盛开,臣妾早就浇灌了!”
三言两语,连敲带打,让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暗。
江山为重,她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他后宫之中,女人众多,根本就不差刑温幸一个!就算刑温幸死了,还有大把的女人呢!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姚妃说得有理,皇后,为了朕的江山社稷,你就取出心头血来浇灌奇花吧。”
随着皇帝的话落,刑温幸瘫软在地上,颤抖不停,她的性命,难道就只值一朵花吗?
她挣扎开内侍,绝望的大喊道:“皇上,臣妾做错了什么?臣妾十三岁嫁与皇上,您亲口许诺,既相逢,绝不负。”
皇帝一脸淡漠:“为了江山社稷,皇后作为一国之后,连一点血也舍不得,也未免太小气了!这群内侍真没用!”他晃悠悠的起身,过度红润的脸是酒色过度的象征,拿起一把锋利的刀刃,如同一个屠夫。
刑温幸踉跄地后退,妄图唤醒对方最后一点良知:“陛下,这十年来,臣妾倾心相付,难道换来的就是这种下场?”
她不甘!
她不甘心呐!
刑温幸怒道:“这十年来,是谁为你出谋划策夺得天下?这十年来,是谁赠你锦囊妙计助您安内攘外?这十年来是谁……”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
“够了!”
姚霁打断刑温幸的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皇帝乃真龙天子,自有龙气护体,就算没有你,这天下也照样是皇上的!”
姚霁坐在上首,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场面,娇滴滴道:“皇上,臣妾等不及要看这祥瑞降临了!”
皇帝残酷的笑笑:“就依爱妃的!”然后手起刀落。
“啊——”尖锐的刀锋扎破心口,一抹鲜红低落,血液喷薄而出,浇灌在花盆里!
“陛下花开了……”那饱胀的花儿终于盛开,纯白的花朵因为鲜血的浇灌,染成红色,蝴蝶翩翩而来。
刑温幸视线模糊,身体渐渐冰冷,恍惚中都是二人笑容浅浅,相依相偎的模样。
她好恨!
四周雾茫茫一片,来来回回播放着的都是死时的景象。
他一刀扎入心头的惨状和相偎相依的浅笑反复重叠播放。
她好恨!好疼!痛的如同千万根针反反复复扎开心头……
四周空荡荡,覆盖一层灰色的迷雾,面前有一道长河,河水昏黄无比,里面有人骨肉若隐若现,传出凄厉的哀嚎。
船,停在黄泉上。
“这女子身上的怨气太重了,摆渡船根本载不动她!判官,你说怎么办?”一个马头人身的人对着一个手拿大毛笔的长幸男子道。
判官想了想,道:“没办法,过不了黄泉,就没办法喝孟婆汤投胎。对了,女娲娘娘不是派了个狐狸精去害那人间皇帝么?此人本是人间皇帝发妻,既然她也恨那皇帝,不如让她顶替一个身体,去害那皇帝,正好,有个灵魂刚刚离开身体,转世投胎去了。”
马面思索一下,痛快的点头:“如此甚好?”
狐狸精,人间皇帝?
恍惚间,刑温幸听见了这句话,还来不及深思,就浑身一紧,伴随阵痛,耳边有一个女子在尖叫:“帮我报仇,帮我报仇,求你杀了绿枝,求你杀了继夫人,帮我报仇!报仇!”
在睁开眼时,一些记忆涌进脑海之中。
温家嫡出大小姐温幸,和自己一姓之差,生父当朝大学士,对姚霁一直颇有微词,屡次觐见皇帝不要专宠姚霁。
不想其家中,也是这么的乱。
宿主生母早逝,继母霸道,其人温吞,前日被嫡妹推入水中,一命呜呼,判官便把身体给了自己。刚刚的尖叫,是残留下的怨恨。
她往四周看了看,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她抱着自己,像是要温暖宿主一般——我既然用了你身体,就一定会加倍珍惜。
02
“我说,我可是亲眼看见,是那二小姐亲手将大小姐推下去的,可惜啊,根本没人敢吱声。”
“没了娘的孩子,就跟草似的,何况二小姐是继夫人所出,不和是肯定的。”绿意婢女抹了抹嘴上的油,摸了摸肚子,满足道:“这小姐的伙食就是不一样,要是死了,日后可吃不到了。”
在宿主的记忆中,她是继夫人安排在身边的婢女绿枝,平日里偷奸耍滑,但抓不住证据,奈她不得,没少吃亏。
温幸眼眸一暗,推开了房门,淡淡道:“我饿了,要吃东西。”
坐在门口的几个婢女惊得起了身,面面相觑,绿枝更是尴尬的擦了擦嘴,一时间静谧无声。
不一会儿,一盘东西端了进来,咸菜,馒头,一点清粥小菜,素净的好似穷苦人家。
温幸捏着筷子,温和的笑了笑,轻声细语的询问道:“看样子,你已经帮我吃完了?”
绿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不屑道:“小姐在说什么,奴婢不懂。这时间段又不是饭点,厨房怠慢也不是一天两天。奴婢拿的时候,人家说了,若是小姐嫌弃,大可自己拿钱补贴,保准要吃什么有什么?”
钱?后宅被继夫人一手把持,哪里来的钱,她正是料定了这一点,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说。
“你何苦为难我呢?”温幸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宿主究竟受了多少委屈苦楚?
她幽幽一叹,照着绿枝的脸,狠狠的甩了一巴掌,戒指的尖角划过,竟然划伤了绿枝的脸。
“啊——”
绿枝疼的捂着脸,跌落在地,从喉咙里爬出尖叫,无比恐惧:“小姐你干嘛,救命啊!杀人了!”
屋内只有两人,听此惊呼,守在屋外的奴婢纷纷涌了进来,见屋内的情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胆,上前道:“大小姐,绿枝伺候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这下手也太重了吧,出手要人命啊!”
这绿枝是继夫人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温幸看的明白,这是想要向继夫人示好,当下微微一笑,柔声细语道:“我要杀要罚,你也管,我怎么不知道,这温府是你当家?一个婢女也敢指手画脚,温府的规矩,都让你吃了么?”
她明明是微笑着,却比任何时候都冷冽,周身缠绕着一股气息,先前说话的婢女一个寒颤,呐呐的说不出话,打从心底里生出畏惧。
那是死亡的气息。
“大小姐落水逃生,此乃大好之事,需吃斋念佛,感念老天庇佑,谁敢在此时,要杀要罚?还把不把大小姐放在眼里。”
有些犹豫的众人听见这声音,纷纷回过头,只见是个美妆妇人,二十八九的年纪,身着锦装,身姿高挑,被簇拥着走进来,尤如仙子,目光扫过一周,落在绿枝脸上,缓缓道:“谁竟是这么狠的心,但凡有些良知,就做不出毁人面貌的事!”
明显是明知故问。
宿主在她这可没少吃亏,过的不如普通的庶出小姐就罢了,在外的名声也差的不行,这其中,继夫人的功劳首当其冲。
绿枝一见能做主的人来了,当即又滚又爬的拉住她的衣裙,哭诉道:“夫人救救奴婢,小姐疯了,要杀了奴婢。”她露出手捂着的伤口,鲜血淋漓,皮肉翻滚,极为吓人。
继夫人看的眉头一蹙,“可怜见的,快去给包扎一下。”
夫人对奴婢的温和和大小姐的冷漠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人人看温幸的眼神都透露着不善。
温幸浑不在意,弱者的舆论从来是随着强者走的。这些弱者能锦上添花,却绝不可能雪中送炭。
会被人谴责不是做错,而是太弱。
她的不在意,在别人眼中成了一种高傲不屑,继夫人非常不舒服,语气不善,道:“我温家乃是清贵人家,纵然不是爱仆如子,却也赏罚分明,家风严谨,哪里容得动用私刑?”
温幸一片迷茫:“继夫人这是做什么?一进来,便训斥我,知道的说你关心嫡女,不知道的,还要说你容不下先夫人的子嗣呢?”
这一句话,就将战火升级,继夫人一个说不好,就是苛待嫡女,她疑惑,什么时候蠢丫头嘴巴凌厉了,面上不显,又见绿枝惨样,指着道:“那这奴婢为何如此?”
温幸微微一笑:“我也疑惑呢,她端了饭菜一进来,跪地磕头,一声不吭的拿起发钗化花了脸,哭着说自己不好。”
继夫人自然是不信荒谬的话,嘴角一沉:“照你这么说,是她自己的所做所为,可既然是她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何还要向我哭诉求做主呢?”
“当时屋内只有我二人,想怎么说还不都凭她一张嘴。”温幸低垂着眼帘,怅然道:“继夫人不问,我还没想到。此人先是化花了自己的脸,后是哭诉,定是用心不良,还是快快拖下去审问吧。”
继夫人没见过这么无赖的闺阁女子,冷笑道:“你既然也说屋内只有两个人,你二人各执一词,我怎么好随便下了定论。”
温幸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十分诧异:“这就奇怪了,主子和奴才各执一词,信的不是主子,还能去信奴婢吗?”
“我温家清贵,岂能有草菅人命的道理?”
她面不改色的反问:“难道就有奴大欺主的道理?”
继夫人哑然,实际上,从进屋起的每一句话,都是温幸的一个言语圈套,以至于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绿枝眼见事态偏离轨道,顾不得规矩,呜咽着插嘴道:“大小姐容不下奴婢,大可直说,何必如此折磨人才,还扣上罪名,奴婢为何要毁了自己?”
温幸局促不安道:“难道不是因为自责么?拿了一些根本无法吃的东西给我。”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饭菜。
众人一进屋,视线就被绿枝自信住,待她说,这才看见那桌子上摆放的吃食,是平日里连府内下人都不肯动口的东西。
大小姐受到苛待是公开的秘密,但是把秘密放在台面上,还是第一次。
一时间,人人都闭嘴,不敢说话。
继夫人眼皮一跳,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彻底把这个昔日懦弱无比的继女放在了眼里,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
她自然清楚绿枝欺负主子的事,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亏在这了。
温幸微笑着上前一步,低声道:“继夫人聪慧,应该明白,这借口是我找给你的。”
就像是一个在像母亲撒娇的小女孩。
可谁都明白了,这个女孩不简单。
这件事若是在纠葛下去,势必会扯出嫡女受欺辱的事情,流言四起,到时候就不是继夫人能左右的了。
“绿枝,你实在是太放肆了!”一个聪明人最懂得的就是取舍,继夫人显然是个聪明人,她上前照着绿枝的脸抽了下去,厉声道:“你竟敢调换大小姐的吃食,罪无可恕,算你还有点良心,愧疚之下毁容弥补,本夫人仁慈,便给你个赎罪的机会,来人呢,将绿枝拖下去,送去庄子反醒。”
这一连串的话刚说完,立即有人上边按住绿枝,还捂住了嘴,绿枝惊恐的挣扎,却无用,绝望的被拖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声响,似乎在哀求。
温幸静静的看着她被拖下去,但凡这丫鬟有一点心,给宿主喝下一碗药,哪怕是一碗水,都不会生生病死、渴死。
她只觉得宿主留下的怨气解了几分,颇感欣慰。
“你且精心修养吧,毕竟落水不是小事,修养不好,伤了身子就不好了。”继夫人吃了个大亏,阴晴不定,意味深长的看了温幸一眼,吩咐道:“大小姐有病在身,要静心修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是要将自己禁足在此?
温幸轻轻一笑,想要禁足自己,单凭一句话,太轻了,不够。
……
绿枝被送去庄子后,另一个婢女沉香成了屋内唯一的一等丫鬟。
此人老实蠢笨,一直受不到重用,可在温幸眼中,这样的人刚刚好,毕竟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奴婢,并非一个聪慧的军师。她故作不经意的问道:“父亲这个时辰,可回了家?”
沉香见小姐虽然性情大变,但并不是无缘无故折磨人的人,松了口气,摇了摇头,叹息道:“您也知道老爷的执拗性格,那边皇后娘娘刚刚去世,皇上就下旨立姚妃为后,老爷如何看的下去,自然是要领着那群大臣长跪以觐。”
温幸立刻抓住的关键,第一,现在的时间是自己刚死没多久,第二,姚霁成了皇后。
她看似平静的拿起木梳,对镜一下一下的梳着青丝,若是细看,便可看见她那双手在微微颤抖。不是怕,是恨!
眼前回荡着一幕幕。鲜血,刀子,姚霁的笑,他的残忍!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反反复复播放着着,那一刀刨开肚子,腹中成型的骨肉掉落,鲜血沾湿了衣襟。
她深吸一口气,被扶着起身,发觉不知何时,身后站了男子,一身红衣,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如同一树枫叶,展现着妖冶的魅力,他也不笑,可桃花眼脉脉,总像是在传情。
手边放着绿檀木梳,温幸下意识就撇了过去,木梳直接穿过了男人,掉落在地。
沉香对她一连串的动作十分不解,迷惑道:“小姐?”
温幸意识到,对面的男人沉香是看不见的。她压下心中的惊骇,挥了挥手,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下去。”
沉香退下,屋内只剩下两个人,或者一人,一鬼。
温幸肃然:“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