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写’像被一种更深层的动力牵引,向着历史的断裂地带,书写人的命运与行动的共时能量——即使如一晃而过的亮光。❞
《大地中心的人》
童末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中文,平装,422页
当试图概述《大地中心的人》的内容时,偏移会同时发生:小说虚构了一个背景为民国时期凉山的故事,但又不止于此;能够在其中窥见历史事件,却没有着力复现当时的社会现实。书中的“大地”像是一个由想象生长出的混沌地带,在这里,人物携着各自的厄运上路,划开道道裂痕,汇聚于骤然临到的历史断裂处——这片山地第一次被外部力量撕开的时刻。内在意义的大地开始随人们的行动渐渐浮现自身。
如同声音在讲述人的故事前,大地已长出自己的法则。关于现实地理、死后世界以及时空秩序的几幅地图,交错出可见与不可见并存的诺苏[1]世界,出现在正文之前。这贯穿始终的尺度是一切的根基,也是故事跃出的起点。多年前,推动童末第一次去到凉山的是民国时期的相关史料,这或许可以被归于人类学背景带来的知性准备,但她的写作并不太依赖具体的田野经验。彝族《指路经》中的死后世界激发出创造性的想象,为小说提供了依托,“想象的起飞姿势,仍然接受了大地重力对它的最初校准”。《大地中心的人》并未从外部搭建一个全景式的、既定的“驷匹尕伙”[2],大地的褶皱通过三位边缘人的命运层层展开。铁哈自小被掳为奴隶,他的经历拉开了诺苏与外部世界的敌对空间。因为恐惧和孤独,铁哈从诺苏世界逃离,发现昨日世界已成废墟后,他掉进了两边世界之间的一片空无中。背离阶层秩序的孜那,和被厄疾缠身的兹莫女儿,两个因“不吉不净”被家支抛弃的女人通过出走与过去断裂,可当下世界也没有承接她们的地方。同样的“中间状态”使三人相互识别、吸引,聚集于诺苏世界群鬼的发源地——德布洛莫。故事中的人物更多以精神性显现,大地如群像映射出的精神空间。人物面对的都是生命本质的危机,但个体的面目并不因此模糊。孜那因丧失爱人陷入长久的“沉睡”状态,成了等待被其他主体附身的存在。孜莫女儿因病痛生恨,而恨却为她带来了行动的力量。而不再拥有任何一种身份的铁哈,逃离后却无处可去。孜那和孜莫的痛苦、盲目能够在普遍经验中被理解,铁哈的处境亦是当代现实与精神面临的共同困境。故事虚构出的危机,恰恰是现实的,也是能穿透时间的。1904年,法国驻滇领事奥古斯特·弗朗索瓦(方苏雅)受法国政府的委派考察西南铁路线途中,拍摄了凉山彝族地区的照片。这片西南腹地自一百年多年前以图像显影后[3],至今仍是人类学式的目光频频注视的空间。但小说里的人物并非以某种期待下,强化出区别于他者的诺苏人形象出现。作为汉地背景的作者,或许童末一开始就明确了自己与人物的关系,并不假设能够消除他者与自身的距离,而是在这距离中尽可能与他们真实相遇,在书写中共同行动。也许正因如此,人物并不像被空置于一个预先决定的世界里,而是在故事发展中互为动力,彼此照见。小说以不同人物的视角穿插推进,同时与三人的命运行进在大地上的,是另一种更显性的力量。魔头俄切和探矿部队暗喻着“进步历史”切进了驷匹尕伙。随着枪声的响起,“斯涅”(死日)即将来临。文中出现大篇幅的经文,它们是毕摩恩扎用毕生所学抵御斯涅的文本。作为世袭的诺苏祭师,一代代毕摩用经文维系着这片大地的秩序。然而此时,这些古老的知识已无法堵住被撕开的鬼地窟窿,恩扎最终崩坏。象征秩序与权力的文字失败,无形体的声音响起。随枪声象征的斯涅同时到来的是鬼母孜孜尼乍的声音。这是历史被命名之前的声音。从这里开始,这声音就一直隐现着。人物的意识与行动始终与这个喑哑的、没有源头的声音缠绕,向着一个群体行动的时刻汇聚。最终出现在德布洛莫的已不止三人,驷匹尕伙里不吉不祥、各带病痛的女人们也走到了这里,唱起“没有什么希望之歌”。这歌声像是女人们在黑暗命运中召唤出的希望复调。伴随女人们的歌声和斯涅的降临,德布洛莫的大火燃烧着两种时间意识:无法阻挡的线性历史和人在行动中创造出的时刻。掠夺与暴力的象征最终打开了腹地,外面的世界,毁灭性的全国战争也即将爆发。但在女人们没有什么希望的歌声中,却迸发了“希望的时间”,主动迎向斯涅的目光成为了这时间的一部分。“大地中心的人”也是通过行动去记忆(创造)的人。孜孜尼乍这个始终没有被明确言说的形象,似乎不属于父权制意义的历史,也因如此,祂也不处于失败与成功的二元结构中。结尾关祜生的坠机,像是将这始终处于包裹状态的腹地打开了一个口子,铁哈和兹莫女儿顺着这一裂缝走向外面的世界,他们将故事书写下来。线性时间随之稳定下来,孜孜尼乍转身没入空无,但祂的声音通过口口相传的故事跑出了德布洛莫,作为“历史的母亲”在人的意识里继续延宕。在《指路经》的时空中,死与活都不是单线程的,“驷匹尕伙的斯涅只是故事的开始” 。死开启了另一种活,结尾小索玛的诞生暗示记忆以生命的形式被保存了。兹莫女儿与铁哈的书写行动,与其说是保存作为档案的历史,不如说是以记忆召唤溢出线性历史的可能性。于是我们可以期待,在继续循环的斯涅中,作为动词的记忆,将带着历史的灰烬回返。一旦涉及民族或边地语境,作品就容易被归为某种类型文学,或投射出对异域风情的普遍想象。但并不容易地跟随这部近三十万字的小说抵达终点后,会意识到童末笔下的凉山既不是再现式的田野对象,也不是某种简单的议题对象。她的“写”像被一种更深层的动力牵引,向着历史的断裂地带,书写人的命运与行动的共时能量——即使如一晃而过的亮光。如童末在评论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腹地》时认为的那样[4],欧克利德斯直视巴西腹地的目光,将曾经这片土地晃动出的历史能量延宕了下去。这种“写”,是文学意义上的,但又不仅仅是。
[1] “诺苏”是最早定居于西南凉山地区的族群的自称。参考于小说原文中的注释。[2]汉人习惯称其为“大凉山”的区域,诺苏人的核心聚居区。参考于小说原文中的注释。[3] 1904年,法国驻滇总领事奥古斯特·弗朗索瓦(方苏雅)受法国政府的委派考察川滇铁路,在途经大凉山时,他拍下了50多张西南地区彝族的历史照片。[4] 童末,《行进中的目光 :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公众号“比希摩斯的话语”,2017年。
✦ 本文将发表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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