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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小说的改编权,就这个没卖出去

南方周末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5-02 18:15

正文

梅峰使用现代的数字摄影机,配以1950年代的老镜头,用黑白画面来拍这部电影。拍摄的时候,他会主动限制自己使用今天的电影技术。(剧组供图/图)


全文共4072字,阅读大约需要5分钟。


  • “镜头特漂亮、正反打弄得特准,控制观众的视点,通过音乐时时刻刻暗示观众,调动他们的情绪……我们的意图是,放弃这套东西,大家就看看到底这个故事本身有没有趣味吧。”

    ——梅峰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微信号:nanfangzhoumo


2017年4月23日晚,第七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揭晓“天坛奖”,《不成问题的问题》成为获奖的唯一一部中国影片。范伟凭借片中的表演获得最佳男主角奖,编剧梅峰、黄石获得最佳编剧奖。


梅峰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副教授,也是影片导演。2014年,电影频道为纪念老舍去世50周年(2016年)提前做准备,想做一部电影,项目负责人找到了梅峰。2015年初,北京电影学院推出“新学院派”导演计划,梅峰把纪念老舍的电影项目报了上去。


梅峰是中文系出身。他读本科时,学校里教中国现代文学的老师,是北大王瑶先生的弟子郭小聪。郭小聪给学生们讲中国现代作家每个阶段的逸闻趣事,也讲到这些作家作品的经典段落,“讲到沈从文、张爱玲、老舍,让你发现每个作家领略的东西不太一样,每个人是一个独特的世界,给我们打开了中国现代文学非常有趣味的一扇门。”梅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尤其让梅峰印象深刻的作家,是郁达夫。“他执著于情感的细腻性,其实没有什么大时代,就是个人的一些情绪,有感而发的东西。但是他的短篇我觉得都非常精彩,特别是《沉沦》。”


2009年,在大学教电影的梅峰第一次参与电影创作,给娄烨执导的电影做编剧。故事的主角是南京的一对男同性恋人,剧本写成后,娄烨给两位男主人公添加了一段读书的情节,读的是郁达夫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影片也取了近似的名字——《春风沉醉的夜晚》。“娄烨放进郁达夫的东西以后,我觉得也挺符合那个情调的,都是社会当中比较普通平凡的小人物的情感生活、命运挣扎。”


梅峰凭借这部电影获得2009年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接到老舍电影项目,梅峰的想法是把老舍的某个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老舍是现代作家中被影视改编的大户,梅峰觉得,那些太熟悉的作品,没法让观众领略新鲜独特的趣味。他考虑的另一点是,改编作品与今天的当代生活有怎样的对话关系。梅峰翻出老舍小说集一篇篇过,以前看过的就跳过不读。读到短篇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梅峰觉得特别有意思。老舍作品的影视改编大多以北平为坐标,梅峰对这些作品的印象,就是“语言文字的炼金术,把北京方言作为一个特别有魅力的东西呈现出来”。《不成问题的问题》则是老舍在重庆写重庆的小说,“笔调带有漫画式的抽象和夸张,是一个挺想象性的作品”。


选定这部小说之后,梅峰去拜访老舍的儿子舒乙。舒乙感到惊讶,老舍小说的影视改编版权几乎全卖完了,这个短篇多年来却从来没有人过问。“他就很好奇说,梅老师你为什么想做这个?就这个没卖出去。”梅峰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我就跟他说,看中的是小说传递的复杂性。”


1
1943年的微观重庆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943年重庆一座奇怪的树华农场——这里物产极其丰富,却连年亏损。农场主任丁务源对此负有主要责任,他把农场的农产品当做个人资源,频频送给场长和股东博取好感,同时也纵容农场工人偷鸡摸狗。终于,场长和股东们不堪忍受农场的亏损,撤掉了丁务源的职务,任命留洋博士尤大兴做新主任。尤大兴大力改革,解雇了冗员,严厉打击农场工人监守自盗,逐渐扭转亏损。


大权旁落的丁务源并不甘心,一面发动农场群众孤立尤大兴,一面从场长那里争取到农场副主任的位置,最终成功挤走了尤大兴。小说结尾,农场又回到奇怪的状态:“果子结得越多越赔钱”。


“老舍先生虽然用漫画式的讽刺来写丁务源,我却觉得他好像很认可这个人,带着一种挺重的心理和情感认同。”梅峰觉得,电影不能像小说里那样通篇讽刺,得赋予丁务源命运上的悲剧性,“他看似是一个命运和生活的操盘手,其实到了真正残酷的现实跟前,他也会被命运捉弄”。


梅峰做素材准备时,研究了关于1943年重庆的许多文献和史料。“最让人感兴趣的是重庆黑社会,他们跟政界、军界和商界都有瓜葛,是巨大的权力羽翼覆盖之下的利益曲面,”梅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而且战时的重庆是陪都,长江中下游地区和一些省会城市里有钱有势的人好像都跑到这儿来了,教育界也转到大后方,文学界、艺术界全去了。所以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大杂烩的局面,社会景观比较复杂。”


老舍的小说仅有两万两千多字,没有呈现这种复杂的社会景观,甚至农场场长和所有股东都没名没姓。梅峰为电影写了好几个次要角色,把微观的重庆社会搬进来。


上海来的许老板和重庆的佟老爷是树华农场的“合伙人”。“佟老爷大概就是重庆本地的乡绅权贵,也是有资源的,但是跟上海来的这种富可敌国的商人比,他们之间有个特别大的落差。”梅峰这样分析,“许三太太说的话很有意思:‘农场算个什么呀?你有比这大不知道多少的大生意呢,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这是我们剧本希望提示的信息量,可能人家许老板做的是战争年代的军火生意或者粮食生意,而佟老板把农场当成一个安身立命的看家生意。所以佟小姐的抱怨就变得有趣味起来了。她说农场年底分红他们家真的没分到什么——一个千金小姐把这个当成她们家里重要的生活来源来看待;包括她寒酸地说:‘我家里纸做的钞票一张一张数得清楚的,哪有钱置办这些金银首饰。’”


丁务源是许老板找来做农场主任的,他不善经营,却能一直干下去,不仅是因为小说里所写的谙熟世故,也因为许老板不太在农场损失。佟老爷忌惮许老板的面子,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丁务源撤掉。


梅峰(右)觉得,范伟(中)厉害的地方在于,他通过表演创造了一种潜台词:“你不知道丁务源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是流露真情。”(剧组供图/图)


2
范伟的中奖率特别高

梅峰选演员的时候,丁务源这个角色他首先就想到范伟。


范伟很喜欢这个剧本,与梅峰前期沟通时,发过一条短信让梅峰印象深刻。“他说:‘我觉得丁务源,你看他再怎么圆滑、在他的处事原则里面活成这样的一个人,起码他内心的段位是非常高的。’”梅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觉得有这句话就够了,其实我写剧本都没有这层意识的。如果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人物,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就产生了,就是范伟演了一个丁务源,而他演的丁务源这个角色,在电影里面从头到尾也都在表演。”


电影快拍完的时候,范伟跟梅峰感慨这个角色:“只有跟仆人寿生在他的卧室里面,在两个人的空间里面,他才彻底的非常的放松,是他真正的自己。”在那场戏里,范伟表现得特别疲倦。“他像一个动物蜷缩在自己安全的一隅,那种松弛和难过的样子都给你演出来了,还打个嗝。然后第二天许家少爷生日,他马上又健步如飞,楼上楼下生龙活虎。”梅峰感叹。


“范伟厉害的地方在于,通过他的表演创造了一种潜台词,你不知道丁务源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是流露真情。”丁务源回归农场后发动群众斗倒尤大兴,最后尤大兴的妻子明霞来谈判,丁务源建议尤大兴辞职,明霞默默离去。梅峰分析,“那个谈判没有同情吗?他真的是有同情的,所以你看他站起来往外望了一下,又回过头来手在大字报上抹了抹。其实他心里也有某种惆怅感和失落感。”


在这场戏之前,电影里的丁务源一直穿着布鞋。范伟提出,这场戏以及影片结尾丁务源官复原职的那场戏都要穿皮鞋——这都是丁务源春风得意的高光时刻,他穿上了咯噔作响的皮鞋,不再收敛声息。


范伟凭借片中表演,获得了2016年台湾电影金马奖影帝。范伟参演的文艺片不多,但“中奖率”极高,已赢得多个国内外电影节影帝。


3
“民国趣味” 怎样实现

为了让演员领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民国“调性”,拍片之前,梅峰让他们看《小城之春》《乌鸦与麻雀》、读张爱玲早期的小说。“它的说话方式、待人接物,甚至价值观系统,表现在风俗和市井生活里面有一个调性,后来被文艺青年总结成‘民国趣味’。这个趣味好像在当代中国现实里面失落了,成为了一个被赋予某种光环或者想象色彩的东西。”


片中的“民国趣味”围绕两个演员建立。一个是范伟,“他的气场和表现力会控制出一个舒服的局面”;另一个是饰演许三太太的京剧演员史依弘,“她会把她的舞台经验带进来,同样在台词、肢体和表演上形成了一种有调性的东西。别的角色哪怕用非常日常生活的语气说话,跟她一配就配到她的节奏里去了。”


梅峰使用现代的数字摄影机,配1950年代的老镜头,用黑白画面来拍这部电影。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好莱坞电影已经建立了大工业系统,从置景、布光、大镜头、大摇臂,摄影棚技术世界一流,同时期的中国电影则简陋得多。然而当时的导演郑君里、袁牧之、费穆却拍出了《十字街头》《马路天使》《乌鸦与麻雀》《万家灯火》《小城之春》。梅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是那一批最优秀的中国导演艺术家身上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技术上不如你,不意味着我意识形态和美学创造不如你,不意味着我的社会观察力和社会判断力不如你。”


梅峰拍片的时候,主动限制自己使用今天的电影技术,“比如镜头特漂亮、正反打弄得特准,控制观众的视点,通过音乐时时刻刻暗示观众,调动他们的情绪。今天的技术都能做到。”梅峰说,“我们的意图是放弃这套东西,大家就看看到底这个故事本身有没有趣味吧。”


但电影还是少不了今天的语言。秦妙斋惹佟小姐生气,秦妙斋追到河边哄劝,镜头隔着溪水,从远景摇摇晃晃地往前推,呼应着两个人关系出现的动荡,以及这种动荡关系的逐渐和解。摄影师穿雨靴趟着溪水手持拍摄,这是1940年代没有的表现方式。“包括许家少爷过生日的蒙太奇镜头和几个大特写,也是过去电影语言很少用的。你毕竟是在今天拍电影,不能直接把古典美学当成一个现成的东西拿来套用。”


《不成问题的问题》属于北京电影学院2015年提出的“新学院派”电影项目。梅峰理解的“学院派”电影,是1980年代深刻塑造中国电影美学观念的一批电影作品。这些电影的导演大多是电影学院里一边教书一边搞创作的老师,他们又被称为“第四代导演”。“比如张暖忻导演的《沙鸥》就是由很重要的理论根据来创作的作品,包括巴赞的长镜头美学、现实的多重含义。像郑洞天老师的《邻居》,谢飞老师的《我们的田野》《香魂女》《本命年》,强调的一是电影作为艺术媒介的可能性,另一个是怎样用电影去和当代中国现实产生关联,这里面其实包含了知识分子对当代中国社会的评价。”


梅峰认为今天的电影市场上,电影学院的声音仍然存在,像文学系的曹保平、薛晓路,摄影系的王静,导演系的方刚亮。“‘新学院派’的任务应该是赋予电影足够多的可能性。当历史走过来,你会发现电影不是单一形态的,在今天这个环境里,起码还有《路边野餐》《长江图》《罗曼蒂克消亡史》《驴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