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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李若虹:丹尼尔·艾伦与钱锺书的一段书缘

读书杂志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1-11 17:02

正文

编者按


赵一凡先生的导师丹尼尔·艾伦曾经是哈佛校园里唯一的百岁教授,本文追念艾伦在哈佛的最后一段时光,生动记述了两代学者寻常交往中的人情脉脉,以及艾伦教授对学术的坚守和执着。其中所涉钱锺书先生给艾伦的赠书细节,从侧面体现老一辈学者的学术价值取向。而艾伦所经历和记录下的美国往事,则会是我们打量当下美国政治和知识界的一个良好视角。



丹尼尔·艾伦与钱锺书的一段书缘

文 | 李若虹

(《读书》2017年1期新刊)


我有幸认识丹尼尔·艾伦(Daniel Aaron)教授是在他去世前半年。


丹尼尔·艾伦(来源:澎湃思想)


二〇一五年秋天,赵一凡先生从北京回到母校,要逗留几周。赵老师说他需要到图书馆查些资料,但此行最重要的任务是来看望他的导师——三十多年前就从英美文学系荣休的百岁老人丹尼尔·艾伦。我在校的时间不算短了,可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校园里还有一位年过百岁的教授。满怀好奇,翻开旧校报,得知艾伦是哈佛大学唯一的百岁教授,而且他还坚持每天来办公室。


赵老师到了后,来我办公室兴冲冲地说,艾伦教授有两本藏书,钱锺书送他的,有钱先生的签名、题字和印章。老先生有意捐给大学的怀特纳图书馆(Widener Library),但经赵老师劝艾伦说这两本中文书还是送给哈佛燕京图书馆(Harvard Yenching Library)更合适。艾伦听着在理,一口答应。“我去取,给燕京图书馆送去!”想见艾伦之心切,我自告奋勇。于是和赵老师约好时间,到艾伦那儿取书,替他转交哈佛燕京图书馆作为善本馆藏。除了为图书馆的善本部锦上添花外,我更想借机拜访这位百岁学者。


按约定的时间,我兴致勃勃上了巴克中心(Barker Center)的二楼办公室。赵老师已在英美文学系教授办公室的过道等着,昏暗的过道上有一道亮光,从唯一敞开着的房间投射出来。我跟随赵老师穿过昏暗的过道,随着亮光走进艾伦的办公室。


丹尼尔·艾伦在办公室(来源:澎湃思想)


霎时有些恍惚,觉得误入一处世外桃源。办公室内没有电脑,也没有打印机。书桌上散乱着文稿和信笺,只有一台大学通用的老式座机电话,书桌左边角落低处放着一台旧式电动打字机。艾伦瘦削的身子踏踏实实地坐在轮椅上。 据赵老师说,艾伦原来人高马大的,天天骑自行车来校园,可现在来回办公室由校车接送。一九九二年的校报就登载他的照片:艾伦轻快地把着自行车,满脸笑意。原来照片是他被窃的自行车失而复得之后拍的。


丹尼尔·艾伦


我说:“艾伦教授,非常高兴认识您。您退休了,还每天坚持来办公室,真是用功!”他有点不好意思:“哎!我来办公室并不是来干活的,其实是来睡觉的。刚准备动手写点东西,就犯困,打了个盹醒来,往往就很难收回精力。费了好大劲才回想起刚要做的事,所以办公室是来了,可做不了什么。”赵老师说:“丹,这就对了。西藏的活佛就这么过日子的,似睡非睡间完成修炼!”(后来细读艾伦教授的自传才明白,他上中学时好猎奇,最向往的是中国西藏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等神秘异境。)


哈哈大笑声中,艾伦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两本书交给了我。 书放在学校常用的资料袋里,硬皮纸袋完好无损,但一看光泽褪尽的绛红色就知道时日已久。他并不懂中文,但这么多年,他一直珍藏着钱锺书送他的这两本赠书:一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围城》,另一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出版的《旧文四篇》。两本书的扉页都有钱锺书用毛笔写的题词和签名。 写的是英文,可是带着中文书法的笔锋。钱先生 在《围城》的扉页上写着:

To Professor Daniel Aaron, an abiding Humanist in the Age of “insane specialization in the Inanities”


from Ch’ien Chungshu

Peking Jan. 20, 1981

锺书敬赠


《围城》扉页


在《旧文四篇》的扉页上写着:


To Professor D. Aaron,

In the present case the curse of Babel is for me a blessing in disguise because I shall not be found out!


Ch’ien Chungshu

21/1/1981


《旧文四篇》扉页


书拿在手里,我先想到了一九七九年四月钱锺书先生曾来访哈佛大学。北京大学的高峰枫和南京大学的卞东波就此写过文章。当时钱锺书来时见过好几位教授,比如韩南(Patrick Hanan)、海陶玮(James R. Hightower)和方志彤(Achilles Fang)。于是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两本书肯定时当时钱锺书见艾伦时送的。但是后来仔细看了钱锺书先生落款的日期,才知道那是钱锺书访问哈佛近两年之后的事。谈话间,艾伦提到他当年初次到北京,中国社科院派员接他时惊奇的模样。想来这两本书是艾伦后来走访中国社科院时钱锺书送的。


见艾伦后不久,我来到学校珍藏档案的霍顿图书馆(Houghton Library),调出艾伦的材料查看,知道书是艾伦第二次访问中国社科院时钱锺书送给他的。当时是中国改革开放后中美学者互访的一个黄金时段。钱锺书一九七九年访美(沈从文一九八〇年末一九八一年初访美,而一九八一年初其实是在东海岸讲学)。一九八〇和一九八一年艾伦相继两次访问中国。一九八〇年前往讲学,一九八一年作为美国社会科学代表团成员访问中国。不仅去了中国社科院,一九八〇年六月还去复旦大学外文系讲过课。八十年代从复旦大学前往哈佛攻读比较文学博士的叶扬先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那一年六十七岁的他,叼着烟斗,侃侃而谈。当日的讲题是美国现代文学……袅袅烟云中,他奕奕的神采,潇洒的风度,渊博的学识,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1989年艾伦与叶扬在哈佛大学沃润楼(英文系)前合影(来源:文汇网)


艾伦是哈佛大学培养的第一位美国文明专业的博士。他于一九一二年出生在一个从俄罗斯移民来的犹太家庭,儿时从芝加哥搬到好莱坞。十岁时就失去父母双亲,之后又回到芝加哥完成中学。在密西根大学完成本科后进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那时他和老师是骑着马来校园的。一九三九年,他尚未完成博士学位就开始在史密斯学院(Smith College) 任教。他在史密斯学院一直待到一九七一年才离开,应聘回到哈佛大学,任教于英美文学系。艾伦静观世事兴衰,深谙学界内外,可谓美国近百年史的见证人。从远处说,上研究生院当助教时曾经批改过肯尼迪总统在三十年代末在哈佛上本科时修美国文学课的论文。就近看,二〇一〇年,他以在美国文学和文化方面的成就荣获奥巴马总统授予的人文勋章(National Humanities Medal)。


在艾伦的文档中,我还读到了海伦·文德勒(Helen Vendeler)教授的贺词:“大家都知道你是美国文学和文化史学家,对学术事业锲而不舍,公正无私,总是站在大众的一边,从日记、报纸和趣闻轶事中寻求自己独特的角度来揭示民众对时事的不满和讽喻。” 想来是文德勒在艾伦荣获总统人文勋章时的赞美之词。


赵一凡在的那段时间,又给老师做中国菜,又带他上中国餐馆。不久,他回去了,我心里惦记着巴克人文中心的这位百岁老人,午休时抽空跑上巴克中心的二楼,看看过道上是否有从艾伦办公室出来的亮光。只要他在,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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