锱铢必较的人,往往是吝啬与节俭的混合体。
节俭自然是没错的,节俭者普遍希望是,更理性更有效地,分配资源与金钱。
许多节俭的人,脑子里都有本帐,算得清清楚楚。虽然算法未必值得称许。
我母亲以前会跟我分析,“一个人出门坐公车合算,三个人就打车了——一个人公车嘛,两块钱,打车八块钱,宁可公车了,走两步就到;三个人坐公车,那就六块钱了,不如直接打车,还舒服!”
当然,她的算法很机械,往往忽视下雨天、自己的腿脚是否舒服等客观因素,不会考虑打车省下的时间,若去干点别的,也能把钱挣回来了。
这很正常。人脑不是机器,没法精确到那种地步。所以节俭的人,脑子里总在含含糊糊地算着帐,但算法一般很保守:
“我记得以前一瓶水才多少多少钱,现在这个,不值当!”
节俭的人不一定抠搜。我妈平时节俭,总是想挑打折货;但心软,给乞丐钱,时不时五块五块地给;小区里外来务工人员忙,孩子没法吃年夜饭,我妈会专门把他们带我家来吃年夜饭——但这顿年夜饭准备起来,她去买菜时,还是免不了跟人讨价还价。
即,节俭的人,往往用一种极保守的方式,追求效率最大化。
他们普遍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又确实吃过苦,很容易将自己挣的钱与吃过的苦划等号换算起来。
节俭的人,通常很在意过去的经验,永远忘不了一毛九分就能买一本连环画的日子。
还有许多人,并不是刻意节俭,只是因为境遇不同导致的,购买力概念差异。
以前写过个经历。四年前,贵阳郊区,路边有位老先生,举着牌子,“指路”。
请他上车,他给指路。
说,他家里那片地,就被征去盖这种房子了。现在每次路过,都不认识了。
说,征地,当然要给房给钱补偿啦。他为让儿子结婚,要了两套房,自己还贴了点钱。这样,自己和老伴一套,儿子一套。签字之后,自己的房子被拆了。给儿子和自己的房子呢?还没到手。一时钱也没有,房子也没有。大家只好暂时挤在亲戚家里住。他白天,为了不出出进进地惹亲戚嫌,就出门来晃一晃,帮人指路,挣点零花,“还好坐坐车呢”。
到要走时,我们给老人家买了几瓶饮料。最后要付钱时他要10元,我们多给了10元。这10元于他而言,可能是半天的收入了。
境遇不同,看同样的购买力,都不同。
这是题外话。
节俭,再往前一步,再非理性一点,就是吝啬了。
吝啬与节俭不同处在于,节俭者忙于计算与衡量,是为了效率,相对理性——虽然不一定精确。
吝啬者则是非理性的,源自情绪上的恐惧。为了克服心理的恐惧,宁可物质上自苦。
我太婆出生在20世纪初,经历了各色变故,穷怕了,后来床底下,总是藏着一缸小米。藏在床下,这样别人来打砸收,也搜不走,她就觉得安全了。平时花钱,总是觉得一切都可以亲力亲为,钱得留着,不能花。劝她花,“你们就没吃过苦!”
这是因为恐惧。
我后来稍长一点,略懂了一点这种感觉——我上大学前,在家里住,衣食无忧,吃东西也挑拣,爱吃清淡的,若是肉,则笋子排骨汤最好,还只爱吃笋;上大学后自己过日子,稍微饿过几顿后,特别馋肉,尤其是红烧肉。每次出去吃饭,连盘带碗都吃干净了。理性上,“这顿饭,每一点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感性上,“不想饿肚子啊。”
人吝啬了一段时间,就容易进化出一种复杂的心理:
人天性都是好逸恶劳的;吝啬了,自己抠搜了,一点乐趣都没有,怎么平衡自己呢?
于是将自己掌握的资源(金钱)当做成就系统。多挣一点,哎,就像是多了点成就似的。
大脑的反馈体系不断将金钱数字的高低转化成信号,所以有许多有钱的抠门人会自嘲说,明明钱就是个数字了,但看着涨还是高兴啊!
——这就是一种自我克制之后的转化了。到了连物质上受苦都成为乐趣了。历史上许多苦修派也是如此。
却也跟客观环境相关。
去年10月,世界经济论坛有个论述说,他们在美国各州搞调查,发现贫富差距大的州,富豪普遍吝啬;贫富差距小的州,富豪普遍慷慨。
贫富差距大,不问可知,税率啦政策啦,都更偏向于大富豪;阶级分化后,富豪们也觉得自己跟社会是脱节的,无意于分享,无意于社交。
贫富差距与阶级分化,很容易制造这种,与世隔绝之态,于是也鼓励人,继续保守地囤积财产,以抵御不安全感的——而反过来,积极的社交是会鼓励人多花钱的。
很少有人天生吝啬。
如上所述,吝啬的人格产生,通常如此:
——有过不堪回首的回忆。有过自己的劳动价值相当不值钱的过往。有对匮乏与穷困的恐惧,造成了,多少有些,非理性。俗称,穷怕了。
——持久的吝啬生活,让他们的乐趣已经从消费变成了囤积,这是大脑的自我调节了。
——身处一个相对阶级分化明显、社交关系相对隔绝、贫富差距巨大的境况,所以格外保守地囤积财产,以抵御持久的不安全感。或曰,抵御害怕。
所以吝啬者可能手头紧、物质吃苦,但对他们而言,总比精神受苦要好得多。
我们无权苛责他们,是因为他们吃了足够多的苦,身处过我们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处境。
人天性都是好逸恶劳的,而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要从好逸恶劳,变得以囤积为乐,要从由奢入俭难变得以俭为乐,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恐惧,经历了何等痛苦的自我折磨呢?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结尾有段绝妙的剧情。
许三观一辈子靠卖血来渡过难关,很是悭吝,不肯为自己花钱,除了卖完血后去吃个炒猪肝喝杯黄酒。到晚年,想自己享受一回了,习惯性去卖血,人家不要,他急得哭了。妻子说,我们自己有钱。给他点菜,问他要什么。许三观反复要了三份炒猪肝与黄酒,排在桌上,笑逐颜开;吃一份,看两份,对妻子说自己就这辈子吃得最好。
——所谓有钱了什么什么买两份,吃一份看一份,大家都当笑话讲。
其实穷过的都知道,特别写实:穷惯了的人,都有对匮乏的恐惧;吃着碗里是身体高兴,看着锅里的是心理高兴。
会为了几块钱讲究,在物质上自苦?那是为了克服心理的痛苦啊——我们实在没法苛责。天知道这样的人,许多是长辈,以前吃了多少实实在在的苦,才会穷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