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9日中午12点20分,刘毅先生走了,享年94岁,按说也是高寿了,用老话说是仙逝,驾鹤西归。28号上午刚刚去北京医院看过老爷子,看到状态还不错,虽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有人来,尚有反应,以为能够扛过来。没想到29号就走了,心里沉重。好在没有受多大罪,也是他始终坚持安宁疗护原则,能够善终。
刘毅先生何许人也?1977年到1982年任商业部副部长,1982年到1988年任商业部部长,1988年到1995年任国家旅游局局长,之后是退居二线,当全国政协常委。1995年到现在将近30年,连国家旅游局都没有了,知道刘部长或者刘局长的人更少了。然而,在国家旅游局局长任上,8年时间,第一是应对困难,一是国际封锁,全面突破;二是旅游转型,强化产业。第二是奠定基础,一是市场基础,二是行业管理基础。第三是开拓新局,一系列新事情,一个一个突破,形成新局面。这个过程,我们都是亲历者,感同身受,深知当年的艰难。工作性的评价,不想多说,只是感觉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趣之人,给我们的影响。
刘局长力排众议,提拔了一批年轻人,都放在关键岗位。杨柳荫是最早的一个,当司长时33岁,邱毅勇36岁,我39岁。副司长和处长也自然是年轻人跟着起来。这使得国家旅游局面貌一新,工作开拓之风大盛,这个风气形成了,歪风邪气自然起不来。我在国家旅游局,四个年头,副处长、处长、副司长、司长,几乎是一年一个台阶,比我年轻几岁的也是如此。后来遇到商业部的人,也是刘部长的老部下,说他当年提拔副部长,最年轻的40岁。又一次一位同仁说,刘局长从来不表扬人,我跟了一句,刘局长的表扬体现在安排上。这么一批有经验也还算年轻的干部挑大梁,精神状态不同,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局面大是不同。我们做事情,刘局长从来放手,差不多的时候就把事情提起来,在行业里推行。如果走了弯路,自己也就收了。但是,每逢大事,刘局长就不客气了,一定要把关,甚至抠到每一个细节。我们对他的称呼,工作中称刘局长,退休后称老爷子,现在可以换一个郑重一点的称呼,刘毅先生。
我是1988年11月到国家旅游局,之前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财贸所做研究,跟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孙尚清先生做课题,这个课题是谷牧副总理委托,中国旅游经济发展战略。之前,国家旅游局领导对这个课题基本没有反应,刘局长来了之后高度重视,约孙先生讨论,开会。其间我也正在办理调国家旅游局之事,两位领导都关心。一个感受,大领导关心战略,一开始这个课题人员以社科院为主,我向孙先生建议,多用年轻人,之后,国家旅游局的一批年轻人都参与研究,并且把研究成果直接纳入工作内容。1990年,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社科院和国家旅游局三家主办,召开第五次全国旅游经济研讨会,孙先生和刘毅局长都参加,而且是从头到尾,地方14个旅游局长到会。刘局长后来评价,这个课题成果,管了中国旅游十年。
在刘毅局长领导下,调研方法、工作方法、领导方法等各个方面,我获益不是一点半点,也可以说是在刘局长领导下,我才感觉真正成熟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干了不少事,虽然也受了不少累,但是心情舒畅,越累越来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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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刘局长,是在1988年6月,国家旅游局召开国旅体制改革座谈会,当时国旅总社提出要收各个地方国旅的外联权,那时我还在社科院,发表了几篇文章,提出不同意见,所以专门请我参加。这次会议九个省市旅游局长参加,加上国旅、中旅。刘局长刚刚从商业部长任上调到国家旅游局,小个子,胶东口音,眼光一扫,就压住台。第一天局长们都反对国旅总社提出的方案,刘局长就说听听学者的观点,我更反对,理由很简单,这是统购统销。第二天,一个新思路出台,原方案继续,但是给各个省增加一个有外联权的旅行社,统称“海外”,当时全国只有17家一类社,这一下要增加30家,地方局长们马上大唱英明。我倒是有点看不懂了,这不是改革。但是改革恰恰是以这样的方式推进,以增量拉动存量。到1989年2月,全国旅游工作会议召开,组建了国旅、中旅、青旅三个旅游集团,晚上开小会,则听刘局长说,国旅太笨了,太笨了,一家之利,影响一个行业,也把刘局长诓进去了。
大概是那次的不同意见给刘局长留下了印象,加之那时也比较勤奋,跟着孙尚清先生做课题,信息量大,新感受多,几个月内发表了十几篇文章,局领导找我,希望我到国家旅游局工作。一句话打动了我,在社科院也是写字,到局里来还是写字,换个地方写字不好吗?我只提了一条,什么时候我想走,局里要放我走。很可能我适应不了你们,也可能你们适应不了我,与其到时候不愉快,不如事先说好。领导诧异,没见过你这么调工作的,没谈来先谈走。就这样,到国家旅游局政策研究室工作,熟悉了两个月,机构调整,组建政策法规司,我成为第一任政研处副处长,光杆司令。第一个任务就是起草全国旅游工作会议主报告,压力很大,新任司长的压力比我还大。我只知道一条,这是一关,从研究论文方式转为机关文字,在方格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磨,一稿一万五千字,已经磨了四稿,还没有出司。我实在受不了,提出和刘局长沟通一次。刘局长说,我知道书生转型不容易,关键是你们要知道我想说什么。调结构,调观点,调文字。大思路清楚了,又磨了三稿,刘局长开始动笔改。改出来之后我看不懂了,有的话没有主语,不知道谁说;有的话没有宾语,不知道说给谁。跑去找老笔杆子,才知道这就是机关文字,因为有特定的话语环境。后来去问刘局长,就是一句话,机关文字要有官气。什么叫官气,我似懂非懂,总算过了这一关。
会议结束,跟着刘局长去新马泰菲考察,跟着李铁非、杨柳荫、王丁虹一起,我那时没有多少经验,更不懂官场,柳荫一路照顾,我只知道本子不离手,随时记。后来,写了一个考察报告,得心应手,刘局长很满意,又过一关。
1989年下半年旅游形势急转直下,...... 大家都很急。我也很勤快,领导布置的问题,做研究写材料,领导不布置的也写。一年之内,写了60多篇文章,30多万字。到1990年,形势仍然严峻。刘局长召集九省市旅游局长,带着局里一批人开会,实际上主要是调查研究,从武汉上船,走三峡,到重庆,又到贵州、云南、四川、甘肃、陕西、山西,42天跑了7个省。每天白天考察,晚上开会,第二天一早又出发。我每天晚上要整理情况和会议记录,睡觉更少。局长们跟了两站就跟不下来了,局里人最后只有三个人跟了全程。刘局长那年正好60岁,他在车上还不睡觉。一次从九寨沟到天水,550公里的陈仓古道,走了19个小时,到达时我都觉得下不来车了。最后一站是五台山,早上爬北台顶,7月份,每人一件军大衣,下来时刘局长提出不走原路,走下山,一路扛着军大衣,跌跌撞撞,从早上9点上山,直到晚6点下山。路上我坐着休息,看见刘局长居然拿着一根棍子在追鸟。五台山的区长陪着我们,躺在地上喘气,说在五台山工作16年,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累。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去爬黛螺顶,导游在山下指路,你们上去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一次调研,深入了解,研究了一系列问题,回来也出台了一些政策。我是靠年轻,而且上车就睡觉,从昆明到大理,开车8个小时,带饭盒路上吃,我就睡8个小时。而刘局长炯炯有神,有时想说个话,一扭头才发现大家都在东倒西歪。没有过人的精力当不了领导,我问刘局长,累不累。刘局长说,怎么可能不累,但是不调研就会被人蒙,决策就会出问题。后来刘局长说,多年以来,我有个工作习惯,有点时间,我就喜欢研究点问题,情况不清楚,就下去跑,最后琢磨几个好文件,就能起点作用。一次他和我讨论起旅游运营要素,说了多年“吃、住、行、游、购”,似乎也没有人再想。后来开局长办公会,刘局长特意说,今天临时增加一个议题,说小很小,就是个说法;说大很大,说明我们对旅游的认识深度,他提出要增加一个“娱”字,另外在顺序方面,应当按照旅游消费的过程,定为“行、游、住、食、娱、购”。按说这是学者的职责,我顿感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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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毅先生一生的主要时间和精力都在商业系统,最后是因为和中央领导的工作意见不尽一致,三次请辞,最后安排到国家旅游局。那时的有些事情有所耳闻,后来是在2019年,我们几人去他家里,有时间听到老爷子系统说了一遍。在复杂的官场体系里,又是处在改革的过程中,能够说实话,做实事,大不易,尤其是涉及到自身命运和切身利益之时,他就是一句话,实事求是。因为粮食问题得罪了中央领导,然而在政局变化之后他并没有落井下石,这是政治品质,也是人品。
1990年,正是旅游最困难的时期,一天刘局长把我找去,说旅游工作手段太少,资金太少,能不能搞一个国务院文件?在我的心目中,搞个国务院文件是天大的事,怎么就这么一想一说?他说,我有个习惯,越是困难,越需要大文件,可以从旅游行业管理入手,你先起草一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刚刚跟着刘局长密集调研,又看了一堆资料,起草第一稿,写了120条。厚厚的一摞,拿给刘局长。他只是看了一眼篇幅:花了不少力气,去调研。之后局里组织了一个小组,每个司出一个人参加,办公室主任当组长,管理司副司长当副组长,刘局长专门和我说,你要当仁不让。几经讨论,第二稿形成36条,刘局长还是一句话,去调研。实际上,调研的过程也是发动各地的过程。第三稿形成24条,刘局长仍然不看,还是要求深入调研,但是每次调研的情况,尤其是地方意见,他都要仔细听取。到第四稿,形成12条,刘局长终于看了。之后报国务院秘书局,征求意见。开会之前,他特意和我说,老同志情况不熟,思路不清,你参加会,不能客气。12个部门到会,意见激烈,我很有点舌战群儒的感觉。回来汇报,刘局长要求,哪个部门、什么人,原话怎么说的,详细汇报一遍。第二天上午,到他办公室,他拿了一叠白纸,用铅笔,竖着写,包括国务院的导语,从从容容写成9条。时不时和我讨论几句,最后说,打出来,上报。我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刘局长,你完全心中有数,干嘛这么折腾我们?他说:文件就是这么形成的,干部也是这么锻炼的。最后国务院秘书局的局长评价,这一稿,实在是有水平。这就是国发1991年9号文件,关于加强旅游行业管理若干问题的通知。
半年时间,出台一个大文件,密集调研,才能实事求是。这是老爷子几十年的工作习惯。我也喜欢调研,尤其是跟着刘局长走,我一般不客气,总是走在他旁边。这样,知道他接受的信息,也能知道他的临时感受。他说的话,总是努力用到他的讲话里,尤其是老爷子不喜欢说官话。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和刘局长干过几次仗。一次是1990年,形势不好,尤其是一批负债建设的旅游饭店,不要说还本,付息都难。国家旅游局向国务院反映,希望给政策。报告是我起草的,但是我心里并不赞同,于是又写了一篇文章,上了人民日报的内参。国务院开会,最后也没有形成什么结果。散了会,主管领导就问刘局长,昨天看到人民日报内参,你们国家旅游局怎么有两个声音?好在会议上没有提出来。回来之后刘局长找我,大发雷霆,有什么意见不能通过组织渠道反映,非要上内参?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哑口无言。过了几天,和刘局长一起出差,刘局长问:小安,现在一年拿多少稿费啊?我答:四五千块。刘局长感慨:不少嘛。我说:在社科院,一年可以拿万把块。刘局长说:以后你写文件、写报告,我给你开稿费。我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不是钱的事情。刘局长说:第一,最好不要写文章,你现在局里工作,也有行业影响,是你的观点还是国家旅游局的意思?第二,实在想写文章,用笔名。我说:官员一张纸来,一张纸走;千张纸任命不了一个专家,也免不掉一个专家,我不想当一个纯粹的官僚,做不到。刘局长说:那最后说一条,不许和局党组既定的方针政策唱反调。我说:这我接受,我是您的部下,怎么能唱反调?这一页就过去了,但是我知道,有不同意见可以找领导谈。
1993年,我去管理司当司长,一次开局长办公会,研究事情,什么内容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在会上我和刘局长一句一句顶起来了,最后刘局长一拍桌子,不开了,散会。我留了下来,刘局长板着脸问:你怎么不走?我说:刘局长,论工作,您是领导;论年龄,您是长辈:我不该这么做。刘局长笑起来了,呵呵,小安也知道认错了?跟着说:我有一个道理,谁都不愿意得罪领导,敢跟领导干仗的一定对工作负责任。一句话说得我目瞪口呆。他又说:你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嘛,有什么意见底下沟通好,再上会,何至于如此被动?听了这样的话,眼泪都下来了,这样的领导,我一辈子死心塌地。因为我平时不喜欢找领导,有什么事情至多找一下主管领导,他们怎么沟通,不是我的事情。从那以后,还是有一点学乖了,有不同意见,说一句这个事恐怕需要研究,领导也就明白了,我有不同意见,下来再说。
1994年,我们提出在旅行社行业实行营业保证金制度,我去找领导谈,大家都说是好事,但是难度太大。我们坚持,最后开局长办公会研究。开会之前,刘局长还说,这个事我看办不成。我在会上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小时,最后说了一句活话,办不成又没有损失,为什么不干呢?刘局长拍板,要干就下决心,不能说干不成没有损失,最大的损失是领导机关的威信。散了会,我和副司长、处长说了一句话,这个事干不成,咱们集体辞职,这不是领导交办的事,可以找理由。前后折腾了一年多,其间的故事可以写一本书。最后都通了,给国务院的报告已经送到文印室,觉得大轻松,突然悟到一个问题,就是题目,旅行社营业保证金这个题目是从日本搬过来的,在中国应当叫质量保证金。我马上到文印室,要求他们修改,跟着去找刘局长,说了理由,刘局长说我也正在考虑,应当改,出发点从管理转向质量,立场不同,更加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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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1月,刘局长退休,和大家见面,说:我当了50年干部,今天实现了不干。过去有什么好事,留个念想;有什么得罪,不要往心里去。最后站在门口,和大家依次握手告别。
之后,我到刘局长家里去。刘局长说:八年了,你从来没来过嘛。我说:原来您是领导,有事情办公室就可以谈,现在我来表示感激之情,这是压在心里很多年想说的话。但是他不听,只好和刘局长谈身体,谈乐趣,谈文字,谈方法,就是不谈工作。
后来刘局长送我一本书《平民部长的星点人生》,是写他的一本书,看完才知道,刘局长在解放战争时期,就是调研起家,不清楚的事情,亲力亲为,所以格外看重调研,视之为工作的基本功,对此我深有所感。到现在29年了,年年和刘局长见几次面,一开始还可以在外地见,后来老爷子身体欠佳,只能在北京聚一聚。有时和商业部的人一起,有时是旅游局的人一起,每次都很亲切。有一次我提议,咱们每个人说一个当年和刘局长干仗的事情,才发现我们这批人个个都有故事,当年都顶撞得很厉害。但是刘局长都容了,都帮了,都用了,才有我们的成长。也是说得老爷子哈哈大笑,这些事我一个都记不得。但是这份感激之情我们永远记在心里。
第一次参加局里的大会,刘局长讲话,胶东口音,许多人听的似懂非懂。但是最后一句话,现在的时髦,好像要说个谢谢,我也谢谢大家。大家哄堂大笑,觉得这个领导好玩。之后接触多了,更觉得可亲可敬。1990年,中国旅游代表团访问美国,当时还是西方对中国的全面封锁时期,杜绝一切官方往来。那次是委托世界第二大的公关公司美国福来公司安排一切事务,提出的要求一是和美国商务部领导会见,二是和美国十大旅行商谈生意,三是在纽约和旧金山组织两次大活动。都是难题,我随同出访,临行前按照日程,起草了16个讲话稿,长的千把字,短的几百字。福来公司的招数是美国商务部长写了一封信,欣闻中国国家旅游局局长访美,可以顺便见面。这样在商务部见面,见面时很正式,两国国旗挂好,交流一番,打破了西方的封锁。福来公司副总裁全程跟踪,他提出,你们的领导幽默感很强,这也是美国人喜欢的风格,能不能不念稿子,随口发言。之后就按照美国人的建议,一路随时发言。在当时的环境之下,也是创举。杨柳荫同声翻译,能把幽默之处都表达出来,效果极好。这是一次破冰之旅,辛苦备至,我能抓10分钟的空闲打盹,刘局长则始终精神饱满。即使这样,也仍然有人告状,最后写了一个考察报告,才无人多事。
1992年,刘局长让我一起,陪同国务院副总理吴学谦同志出差,到贵州和云南考察旅游工作。走之前,特意叮嘱,多听,多记,少说。还说,我的心得,吃的好,住的差,跟着走,少说话,一路看,不担怕。什么都有一套磕,这就是老头的可爱之处。在昆明,住在震庄迎宾馆,刘局长找我,你去和首长建议一下,也要考察旅游饭店。我就找首长建议,考察饭店,相当于考察农业下田,考察工业下车间。首长赞成,我来安排。看完听完,又吃了一餐饭,还有民族歌舞。首长出来,感慨,还是旅游饭店好啊。
幽默是聪明人的天性,有幽默感的人也都聪明。但是在官场中,这是罕见的情况。放的下,撒的开,不当事,才能如此。日常接触多了,也不把他当领导,有时就当长辈。车上说点笑话,常常是老爷子主动问,主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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